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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原作:爱情的命运(2)

来源: 未知 作者: 安静的夜 时间: 2013-07-30 阅读:


 


一天,车站的钟声响过十下,我对她说:“小秀儿,我想听听你对爱情的看法。”


 


“什么?”她睁大的双眼和小时候一样。


 


“爱情,你对爱情怎么看?”


 


“爱……噢不……我……”她惊惶地环顾四周,然后羞红了脸,用食指抠长椅的边缘。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健康、朴素的美。


 


“我今晚要早点回去……”她站起来。


 


“这个你拿去,”我掏出一本书。


 


“什么?”


 


“《马克思的青年时代》,你看吧,无产阶级也需要爱情。”我当时很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是个指导者,甚至为此飘飘然了。


 


第二天她来得特别早。我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时,“爱情”这个字眼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尽管仍带几分羞涩。她说她为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所感动。燕妮家有钱有势,好些纨绔子弟追求她,而她却选择了贫穷而又名禄全无的马克思。


 


“是共同的理想把他们联在了一起,理想指引着爱情,爱情又增添了他们为理想而奋斗的力量。”我总结。


 


她同意,还特别翻出书上的一句话给我看。她不会拿他去换任何一位爵爷。


 


就这么,我们谈起了爱情。小秀儿在她固有的一切美之外,又添进了开放的思想和热烈的感情。我以为那是我的功劳,她也承认。那时的小秀儿啊,笑声和歌声是她的影子。我们朝夕相处,读书,发议论,品评现时,回忆过去,憧憬未来……春天,万物都在更新、生长、创造。


 


我总不能忘记,我们一起读了鲁迅的《伤逝》。我们为涓生和子君的结局而悲哀,为我们生在今天而庆幸,并且坚信了一条哲理:只有共同的理想和斗争能使爱情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一旦沉入卿卿我我,为家庭的大地所束缚,爱情便要无聊,便要僵死。于是我们商定,我们要爱得不同凡响——革命而又浪漫。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同去边疆而又不在一起的原因。


 



 


塞外的寒风并不能吹去春天,并不能吹毁萌芽。柏拉图式的爱情插上了书信的翅膀,三年,书信积成了捆,小秀儿说那是我们的鹊仙桥,我说那还会是我们的证婚人。


 


翻开那些书信,随时可以找到马克思、列宁、毛主席,可以找到曹雪芹、鲁迅;可以找到巴尔扎克、车尔尼雪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还可以找到“九二0”,土壤,育种……


 


然而,命运到底有没有呢?


 


爸爸解放了,我上了大学。如今我已无需说谎,是的,正是从后门。但那时我并没有告诉小秀儿,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为了小秀儿的爱。小秀儿绝对地相信我,那时她在信中竭尽嘻笑怒骂,她笑行贿是黑夜的偷儿,骂走后门是明火执杖的强盗;她为神志民的反戈而振奋,为张铁生的得势而愤怒;她为总理的艰苦朴素和谦恭下士所感动,为江青的附庸风雅和勃勃野心而惊诧。她是一炬燃着的火,而我却已象一堆烧尽的灰。我每日只在english的领域中思想,只为出国的前景所激励,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后门的恩泽。我不愿说穿它,或者竟是不敢,为了小秀儿纯真的爱和连接那爱的理想。我随声附和着她,欺骗着她,甚至躲闪着她。


 


慢慢的,小秀儿的信稀疏起来,信中透出了忧愁、彷徨和沮丧。记得她从兵团写来的最后一封信是这样结尾的:“……又一批人走了,当兵去了,回城去了,进歌舞团去了。进报社去了……都是靠了好爸爸的功劳。试验田荒芜了,农科站倒闭了,人心散了,各谋归宿去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海,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也渐渐觉得模糊。”


 


我接二连三地给她写信,却不见回音。大概是她终于发现了我的虚伪和欺骗。


 


一天,她忽然来了,从兵团回来了。然而那迷人的笑靥没有了,欢快的歌声没有了,迸发的活力没有了。小秀儿变得倦怠,愁苦。


 


当我们踏着香山落叶的时候,我胆怯地问她,还爱我不?她苦笑着点了点头,说:“大家都一样,何必怪你呢。”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感到陌生,使我感到在我们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小秀儿,你现在怎么想?”我问她。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在想命运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你相信命运?!”


 


“我也不知道……当然,我知道造物主是没有的。”


 


爬上了鬼见愁,夕阳已经沉在了脚下,飞鸟卿卿喳喳地归巢。小秀儿忽然说:“你不觉得《红楼梦》上那句话很现实么?”


“哪句?”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又是那么苦笑。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心酸、心疼。“小秀儿,你也回来吧……”我建议,但那实际象是央告。


 


“怎么回来?”


 


“把我们的关系向爸爸妈妈公开,然后让爸爸想办法把你转回来。”


 


她沉默了,但她心里一定在搏斗,我听见她急促的呼吸,看见她起伏的胸脯。直到远山渐渐模糊,她才说:“我妈也这么说,还说我的命比她好多了。”朦胧的月亮已经升起,她又说:“前几天,我看了几句诗‘一切都破灭了,唯有那纯真的爱,象飞瀑长流,象青松不衰。’可那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呀,我心里特别矛盾……”


 


“我们在一起,我们还要革命,还要携手向前。”我说这话时,见她眼睛里又闪现了向往的光。


 


她大胆地靠紧我,含着泪水点了头。


 



 


那时,妈妈虽已常常向我提起婚姻问题,却从来没想到过小秀儿。


 


为了不同凡响,我也一直没向她公开。但我知道妈妈是喜欢小秀儿的,我相信她准会同意。妈妈同意,爸爸准会帮忙。


 


然而,命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偏偏这时,小秀儿的哥哥被抓起来了,罪名是参加了“反革命组织”,恶毒攻击“中央首长”。不久,小秀儿的爸爸也被查出了问题,说他本来就是个坏分子,说不定还是个漏网地主。


 


“那不会是真的!难道你没尝过那些人的信口雌黄?!”我几乎是在朝妈妈喊。


 


“我们最好还是,暂时少和他们来往吧。”妈妈还是这么说。


 


“不,这不可能!我爱小秀儿,我们已经确定了关系!”

“什么?!”妈妈惊呆了。


“是的,还要请爸爸帮忙,把小秀儿转回来……”


妈妈考虑了许久,对我说:“爸爸和我虽是解放了,问题却没了结。尤其是因为爸爸当时说过一句‘江青是戏子’,他如果帮这个忙,会招来不可想象的后果。再说,你学外语,将来出国,出身和社会关系都是重要的……”


“妈妈,你这是庸俗!是的,是庸俗!甚至是卑鄙!”我喊着,跳着,怒不可遏。


“大海!你愿意爸爸再被打倒,妈妈心脏病复发吗?大海,我……”


我把决心暂时藏起来。

为了学校里的事,我有几天没去找小秀儿,再去的时候,就感到一种异常的气氛。小秀儿默默不语,阿姨忽然变得客气,便是邻居,也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开始,我以为那还是为了小秀儿的爸爸和哥哥。我安慰阿姨,没想到阿姨却哭着对我说:“你以后别来我家了,不要连累了你们。这些年没少麻烦你家,尤其是小秀儿小时候那几年,我们孤儿寡母,多亏你家。咱不能忘恩负义,做出没良心的事来。”

“阿姨,你说什么呀?!”我简直发懵。阿姨出去了。


“阿姨这是怎么啦?”我问小秀儿。

小秀儿当时的样子啊!我现在还常常在梦中见到。她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只有眼泪如泉水般地涌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流淌。


“小秀儿!你怎么啦?!”我摇撼她。

许久,她才抹去泪水,说:“我们出去走走,我告诉你……”


在小胡同昏黄的街灯下,她告诉我:“婶婶今天来了。”

“是这样,妈妈发昏了!我去找她!”我蹬上车要走。


小秀儿拉住我,不让我去,并要我保证,要我发誓,不许跟妈妈吵。因为她答应了妈妈,不把这事告诉我。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管她,现在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我说。

“不!绝不!”

“什么绝不?”


“咱们断绝来往吧,”小秀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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