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特奥会之前我另外还看到麦可辛一次。我那时候正一个人站在拐角里，她就走过来了。麦可辛穿得很寒酸，大衣破破烂烂，脚上是一双好心的老太太们常穿的厚跟鞋。她的眼睛看着人行道，所以没有看到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还是对她开了口。麦可辛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是我。

“弗农？”

“是我。”

麦可辛站着，胳膊垂在身旁，眼睛里一点神采都看不到。

“发生了很多事，对不对？”

“什么意思？”

“我和你之间。”

“我不晓得。”

“什么时候我来看看你。”

“明天——还记得吗？我要带罗纳德去特奥会。”

“莫尔太太正在帮他准备，罗纳德会穿那双鞋的。”

麦可辛又向前走了，恍恍惚惚，好像走在大雾里一样。我想看看她是不是往米尔特店里去了，可她往左一拐，继续走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大衣就被排屋深颜色的墙给挡住，看不见了。

特奥会改变了一切，不光是罗纳德的生活，还有我的。

爸爸把罗纳德和我在大门口放下。罗纳德看起来很好，莫尔太太替他熨了裤子，而且，他当然穿上了那双匡威鞋。她怕万一太阳太大，还送了他一顶棒球帽。

登记台边的那个女人发给我们姓名卡，还有热狗和汽水管够的食物券。我问她罗纳德应该参加什么项目，她笑着问我：“他喜欢做什么？”

我想了一下，对她说：“他喜欢看电视，吃东西，走路。还有，他喜欢狗。”

“先去饱饱地吃一顿，然后参加步行比赛，怎么样？要是有必要的话，你可以在他旁边陪着走。”

“好。”

“这是赛区图，食物区用红色标出来了。”

我们去了那个区，拿了两杯特大可乐，还有两个热狗。吃东西的时候，罗纳德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还手舞足蹈。

“嗨，罗纳德！”

一个智障女孩从人行道上的人群中走过来，她长得胖胖的，戴着一副红框的眼镜。罗纳德咧着嘴笑了。

“这是莉莉。”女孩身后那个西装笔挺的高个子一定就是她的父亲了，“他们两个是同班同学。”

“是马洛小姐班上的吗？”

“对！”莉莉点点头，“你好，罗纳德！”

罗纳德伸出一只脚。

“红鞋子！”莉莉说道。

“再加上白格子，这双鞋子真够吸引人的。”丽丽的爸爸冲我眨眨眼。

“我的朋友和我一起为罗纳德选的。”

“你是罗纳德的弟弟吗？”

“不是，就是他隔壁的朋友。”

“朋友，那待会儿见了。”他和我握了握手，莉莉也来握手。他这么做我有点吃惊。他是那种你在市中心或是报纸的经济版上能看见的人。我咕嘟咕嘟地把最后一点汽水喝了，对罗纳德说：“杰瑞也在这里，还有他兄弟，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

一时半会儿我们也找不到，周围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当中有许多人让你一看就挪不开视线。他们的脸和身体不大协调，其中有些人脸上的表情和我第一次看到罗纳德时他的表情一样：吓坏了。他们可能是以为你要瞪他们了，也有可能是以为你因为他们的模样不喜欢他们。只要你对他们微笑，他们马上就不一样了。

“弗农，这是艾德丽恩。”

听到这个温柔的声音，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等我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却还是像几个月之前我初次见到的时候一样温暖。马洛小姐穿着白短裤，粉红的上衣只到腰间。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女孩正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马洛小姐！”

“我一直在找你和罗纳德呢。”

“是吗？”

她点点头。“我想一定得给你找个人，好领着你们到处看看，再把午餐券送给你们。等一下我想开车送你们回家。我住在麦德菲尔德，所以我回公寓的时候会路过泰利高地。”

“我见过你好几次了，你开的是红色的本田，对不对？”

马洛小姐点点头，“后座有点乱糟糟，不过我们可以清理一下，腾出地方让你们坐。”她靠近罗纳德，握着他的手，过一会儿才松开。罗纳德笑了。

“希望你们今天过得开心，5点钟我在大门口等你们。”

我很想恨她，却恨不起来。那个小女孩粘她粘得很紧，好像一放手就要死了一样。马洛小姐看样子却一点也不介意。“艾德丽恩的妈妈不能来，”她解释说，“我得给她找个教练，陪她跑百码冲刺。”

“我大概可以。罗纳德的比赛要一点钟以后才开始。”

“那真是太好了。你的任务就是陪她跑步，再带她去检查站。比赛十分钟之内要开始了，就在那边的四方形里。”马洛小姐告诉我比赛的地方。“谢谢你，弗农。”她说。她的声音温柔得就像融化了的奶油。

艾德丽恩没有得到名次，但是她显然很喜欢比赛。我一直跑在她前方几英尺的地方，这样可以让她鼓起劲儿冲刺，而她也真的跑得很带劲儿。最后冲线的时候，我和她是肩并肩的。跑完了，艾德丽恩伸出两只胳膊抱住我。

后来我们就和杰瑞一家待在一起。杰瑞的哥哥约翰是个好孩子，他比杰瑞要大两岁，不过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约翰比杰瑞矮，也比他胖。他那双碧绿的眼睛是他们家人特有的，而且他也像家里人那样，很有运动天分。只要是他参加的项目，约翰都拿到了很高的名次。他们一家人都以他为荣。

罗纳德一个好的名次也没拿到，可是他开心了一整天。不管他参加什么项目，，人们都会为他加油。有很多人是在学校里认识罗纳德的，他的朋友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很多。

罗纳德参加了5个项目，得了5根绿色的缎带，我们把缎带全部别在他的衬衫上。他还吃了6个热狗，他喝的汽水肯定也创了纪录。我们看到狗的时候，罗纳德就会指指点点，有一次他还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嚅动嘴唇说：“沟。”

我下定决心，等一下到了马洛小姐的车里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可是我们一坐进车子，马洛小姐就一直在跟我们两个讲艾德丽恩的事情：她刚到学校的时候有多么害羞，后来她的进步又有多大。“艾德丽恩真的从那个封闭她的壳子里走出来了。”马洛小姐说着，一打方向盘上了公路。

“我喜欢她。”

“弗农，跟特殊儿打交道你很有一套啊。”

“一开始也不是的——那时跟罗纳德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没有真的了解他，他搞得我心里很紧张。不过后来我们就做朋友了。从那以后，我对他的了解就越来越多了——罗纳德可不简单，你知道吗？”

“是的，他的感情很深。感情丰富的人却没有办法说出来，一定很难过。”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我吞了一口口水，说，“上个星期，罗纳德还想说狗昵。他试了有四五次，今天他也说了，他发出来的音是‘沟’。”我往后座瞥了一眼，想看看罗纳德是不是在听，却发现他已经在呼呼大睡了。

马洛小姐转身看着我，说：“实在是太好了！等一下我给罗纳德准备材料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件事记录下来。”

“我以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点点头，好像很理解的样子。“这很难，是不是？他的生活里也有很多很好的事情——比如说你，弗农。实际上所有的邻居看起来都很照顾罗纳德。”

“邻居们真的很关照他。今天就是莫尔太太为罗纳德做的准备。她还给他把裤子熨了呢。”

“你会很想念罗纳德的，是不是？”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你会想念罗纳德的。”这时她看到了我的脸，“噢，弗农，对不起，弗鲁特小姐说她会告诉你的。”

“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罗纳德下个礼拜就要走了，他要去和他在北卡罗来纳的阿姨和姨父生活在一起了。”

一开始，我没法相信她的话。

马洛小姐叹了口气。“他妈妈也是犹犹豫豫下不了这个决心。一直到两个礼拜前她才做了这个决定。她还是想让罗纳德和家人在一起。”

“家人！他们不是家人！罗纳德甚至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这倒是真的。”

“麦可辛这么说只不过是不想你再关心她的事情了。她绝对不会把罗纳德送到任何地方去！”

“弗农，我亲眼看着她在文件上签字的。”

“为什么？”

“你知道原因的。”

“我不知道，”我睁眼说瞎话，“我不知道原因。”

“那次狂欢会之后你给我写过一封信，可是我在那以前已经知道罗纳德的问题了。警方一年前已经建议让人收养罗纳德，不过行不通。”马洛小姐顿了一顿，“我看得出来你很难过，我理解你。”

“我写信给你，你可以给我来个电话呀。”

“我不是不想，可是这些事情都是要保密的。我让弗鲁特小姐告诉你，她说了她会的。”

我想起了那天晚饭时候本捎给我的那个口信：“麦可辛说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的前额上汗珠大颗大颗地冒了出来。“她可以改变主意的。”我说。

“她已经签署了监护声明。”

“那也不能说明就不能更改了。”

“真的不能改了。”马洛小姐的声音很坚定，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公路。

“你在这儿让我下车。”我说。

“弗农……”

“我要下去!”

她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我下车以后砰的把车门关上。我看也不看她。一想到她的金发和温柔的声音我就想吐。

我到麦可辛家之前马洛小姐已经把罗纳德送到了。大街上有小孩在玩传接球的游戏，不过他们的喊叫声我是充耳不闻，用劲敲着油漆都剥落了的门框。麦可辛立刻来开门，她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浴袍，她用很轻微的声音对我说：“我试过告诉你的。”那股带着甜味的强烈酒气冲到了我身上。

“为什么？”

“现在这样我还能知道罗纳德在哪里，还有，谁和他在一起。”

“你从来就没有说过罗纳德还有阿姨和姨父。我没法相信。”

“我没说过的东西多着呢。不过我说的是真的。”

“你这是在把罗纳德往外送。”

“我不送他们也会把他带走的。”她说得很快，声音低低的。

“你要是爱他，就不会这么做。”我把这些字一个一个啐到她脸上。麦可辛哭了起来。

“罗纳德就是我的一切。”

“你干吗不戒酒！你干吗不振作起来！”

“我试过了。”眼泪沿着她松弛的脸颊流下来。

“这是他的家！这是他生活的地方！”我朝身后的街区挥舞着胳膊。那些小孩都跑到人行道上围拢过来听我们吵架。“你不能把他送走！”我大叫。

麦可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动。罗纳德的脑袋从她肩膀后面露了出来。他抓紧了她的胳膊。

“你不能这么做。”我又说了一遍。

“已经没法改变了。”麦可辛简单地说道，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