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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2)


  “我妈妈的力气最大!”
  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就会卖乖计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
  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
  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
  “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
  “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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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别尔米人:指芬兰人。可她马上又劝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
  “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点,脱掉裤子!”
  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可是,62什么声音也打奇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姥爷毫不为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
  “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
  “瓦尔瓦拉!”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奇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桓来以后又大病一声,趴在床上,呆了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入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这么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哓!”
  母亲高声喊道:
  “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
  “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瞧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
  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份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来的。”
  “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
  “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是,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少,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
  “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
  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
  “啊,阿辽少,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
  “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箐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和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
  “等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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