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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3)


  “不害臊?孩子似的!”
  母亲的声音很低沉。
  姥爷撒着泼,两条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翘向天,双眼紧闭。
  母亲看了看那些剪下来的纸片儿,说:
  “我把它们贴到细布上,那亲戚更结实!”
  “您瞧,都揉坏了……”
  她说话的口气,完全跟我上课时一样。
  姥爷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哼哼唧唧地说:
  “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来……”
  他走门口,又回过身来,指着我:
  “还得打他一顿才行!”
  “该打!你为什么剪?”
  母亲答应着问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还敢打我姥姥!不连他的胡子我也剪掉!”
  姥姥正脱撕破的上衣,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答应不说了吗?”
  母亲吐了口:
  “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时候打的?”
  “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姥姥生气地说。
  母亲抱住她:
  “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滚开……”
  她们分开了,因为姥爷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
  母亲刚来不久,就和那人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贝连德家的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去。
  姥爷对这一点不满意:
  “该死的东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闹到天亮,你甭要想睡觉了。”
  时间不长,他就把房客赶走了。
  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他把门一锁:
  “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后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姥姥的妹妹马特辽娜·伊凡诺芙娜,她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
  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华西里和维克多。
  华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
  维克多则长得驴头马面的,一进门,边脱鞋一边唱: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这很让我吃惊,也有点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
  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像个老和尚。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笑咪咪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双重下巴颏。
  他很少说话,老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
  “别劳驾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让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过来。
  一天,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令人感到烦躁不安。
  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从街上走过来,周围都是士兵。
  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戴着镣铐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挂着一块写着白字的黑牌子。
  那个人低着头,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想到这儿,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茱介绍我:
  “这是我的儿子。”
  我吃惊地向后退,想躲开他,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别劳驾了!”
  他嘴向右可怕地歪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拉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放下:
  “好,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这个椅子特别大,姥爷常说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
  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怎么无聊地欢闹,那个钟表茱的面孔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
  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随意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特别灵活。
  我感到十分震惊。
  他们喝看掺上甜酒的茶,喝姥姥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脸色*胀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请雅可夫舅舅来个曲子。
  他低下头,开始边谈边唱,歌词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走一段儿,弄得满城风雨——快把这一切,告诉喀山的小姐……姥姥说:
  “雅沙,弹个别的曲子,嗯?
  “马特丽娅,你还记得从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神气地说:
  “我的太太,现有不时兴了……”
  舅舅眯着眼看着姥姥,好像姥姥在十分遥远的天边。他还在唱那支令人生厌的歌。
  姥爷低低地跟钟睛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变幻莫测。
  母亲坐在谢尔盖也夫兄弟中间,和华西里谈着什么话,华西里吸了口气说:
  “是啊,这事得认真对待……”
  维克多一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起来: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静了下来。洗衣妇赶紧解释:
  “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来了。
  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乡,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姥姥说:
  “瓦尔瓦拉,换换衣服,走!”
  母亲没抬头:
  “干嘛?”
  “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个能干的人,阿列克塞会有一个好父亲的……”
  姥爷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
  “这办为到!”
  姥爷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似地躬身向前:
  “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姥爷面前:
  “走吧!”
  姥爷大叫:
  “瓦拉瓦拉,快穿上!”
  母亲撞开他,说:
  “走吧!”
  “我诅咒你!”
  姥爷无可奈何地叫着。
  “我不怕!”
  她迈步出门,姥爷在后面拉着她哀求:
  “瓦尔瓦拉,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
  他又对姥姥叫:
  “老婆子,老婆子……”
  姥姥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汴里来:
  “瓦莉加,傻丫头。没羞!”
  进了屋,她指点着姥爷:
  “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瓣!”
  然后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叫:
  “还不快点穿上!”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
  “我不去,听见了没有?”
  姥姥把我从炕上拉下来,说:
  “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听见母亲高喊:
  “我明天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像地在做梦。
  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
  我端着水回,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皮帽子。
  姥姥两手贴在肚子上,朝着他的背后影鞠着躬:
  “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跳到了院子里。姥姥赶紧画着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
  我跑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了过去,大声喝到:
  “你跑哪儿去舀水了?
  关上门去!”
  我又回到厨房里。
  我听见姥姥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冬天里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
  陽光斜着射进来,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泛着暗绿的光。
  外面在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姥姥跑进来,边走边骂:
  “该死的家伙,阿库琳娜,老混蛋……”
  她从炕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
  “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干吗像猫头魔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们这群混蛋!
  “把你们都撕烂……”
  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姥爷和母亲到厨房里来。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楣!”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着劝说着。
  姥爷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浮的眼睛,唠吧着:
  “行啦,行啦!
  “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上帝是吝啬,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精了几年的帐……“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
  “你坐下,瓦莉娅……”
  姥爷像个疯子似地不停地念叨,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作为一个你亲的不容易。
  姥姥气乎乎地打断他:
  “行啦,吃你的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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