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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一章 流离失所(3)

卡德琳娜姑母是个坚强而富有主见的女人,她曾在巴黎当过奶妈,十年中换了五家。她熟识世间的艰难困苦,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善于随机应变”。

她要求我们服从她的安排,听她这样一讲,我们便松了口气,顿时又觉得找到了方向,我们又重新站立了起来。

对于一个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财产的农家妇女来说,这一家孤儿落在她肩上的负担是够沉重的:最大的不到十六岁,最小的是个哑巴,这种情况使最能干的人也会忧心忡忡。孩子们怎么办?当自己的生活都难以维持的时候,人们又怎能承担起额外的负担呢?

她奶过的一个孩子的父亲是个公证人,她便去向他求教。全仗这位公证人,全仗他的忠告和关心,我们的命运决定了。然后,她再到监狱找老爹商量。至于她的计划和意图,她事先连一点风声都没向我们透露。去巴黎一周后回来,她把作出的决定通知了我们。

因为我们年纪太小,都不能独立工作,所以我们将分头到乐意收留我们的叔叔和姑姑家去居住。

丽丝到居住在莫尔旺山区德勒齐的卡德琳娜姑妈家去。

亚历克西到塞文省的瓦尔斯当矿工的伯父家去。

邦雅曼到圣康坦当花农的另一个伯父家去。

艾蒂奈特到另外一个姑妈家去,这位姑妈结婚后住在埃斯南德海边的夏朗德省。

我听着安排,等待分配。可是卡德琳娜姑妈不言语了,我上前一步问道:“我呢?”

“你?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我以后可以替您干活。”

“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您问问亚历克西和邦雅曼,看我有没有劳动的勇气。”

“你也有喝汤的勇气,对不对?”

“是,是,他是自家人。”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丽丝往前走到她姑妈面前合上双手,这动作比长篇大论更能表达意思。

“我可怜的小乖乖,”卡德琳娜姑妈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让他跟你在一块儿。可是,你看看,在生活中,事情是不能样样称心的。你是我的侄女,我 们到家 时,假如我的男人说三道四,或在餐桌上板面孔,我只要回敬他一句话:‘她是我们家的人,我们不可怜她,谁可怜?’就可以了。这话同样可以对圣康坦和瓦尔斯 的叔叔和在埃斯南德的姑妈讲。人家收留亲戚,不收留外人。那薄薄的面包只是供家里人吃的,给所有的人吃就不够了。”

我觉得这事已不可挽回,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她说的是大实话,“我不是这一家的人”,我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乞求等于讨饭。然而,倘若我是他们家庭中 的一员 的话,难道我因此就会比现在更多爱他们一点吗?亚历克西和邦雅曼,难道不是我的兄弟吗?艾蒂奈特和丽丝,难道不是我的姐妹吗?丽丝难道不是象热爱邦雅曼或 亚历克西一样地热爱我吗?

卡德琳娜姑妈决不推迟她计划的实施,她通知我们:明天就要分手。说完,她打发我们去睡觉。

一走进我们的房间,大家就把我团团围住了,丽丝扑到我身上哭了,我立即明白:分别是难过的,他们是想着我、同情我的。我深深感到,我是他们的兄弟。 于是, 有一种思想突然在我的混乱的头脑中发出了亮光:不是说,在好的中间要想到坏的吗,那么,在坏的中间也要看到好的。我的这种思想,更正确地说,这种启示,它 从我的心的深处上升到了我的头脑。

“听我讲,”我对他们说,“我有数,你们的亲戚不要我,可你们是把我看作自家人的。”

“对了,”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说,“你永远是我们的兄弟。”

丽丝不会讲话,紧紧握着我的手,表示同意他们的说法,她深情地望着我,我不由得热泪盈眶。

“好!对!我将永远是你们的兄弟,我会拿出证据来让你们看。”

“你想在哪儿定居?”邦雅曼问。

“在贝尔尼家有个地方,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问问,好吗?”艾蒂奈特说。

“我不想定居。一定居,我只好待在巴黎,永远看不见你们了。我想重新穿上羊皮袄,拿上老爹挂在钉子上的竖琴,从圣康坦到瓦尔斯,再从瓦尔斯到埃斯南德,从埃斯南德到德勒齐,一个一个地去看你们,这样你们将通过我永远在一起。我没有忘记唱歌跳舞,我要去谋生。”

看着每个人脸上流露出的满意的表情,我知道我的想法反映了大家的愿望,我在悲伤中感到快慰。我们长时间地谈论着我们的计划、我们的别离和我们的聚会,谈论着过去和未来。艾蒂奈特要我们大家上床睡觉,可是这一夜谁也没有睡好,可能我比他们睡得更不踏实。

第二天一清早,丽丝把我带到花园,我明白她有话要对我说。

“你想跟我谈谈?”

她点点头作了肯定的回答。

“我们要分别了,你很难过,你不用说,从你的眼神中就可看出来,我从心里感觉到了。”

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与上面所说的无关。

“半个月后,我将在德勒齐了。”

她摇摇头。

“你要我去德勒齐吗?”

一般我是用提问的方式来交流我们之间的想法的,她则用肯定或者否定的方式回答我。

她告诉我,她希望能在德勒齐见到我,但她伸出手,朝三个不同的方向指了指,我明白她的意思,即去德勒齐之前,我应当先去看看她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你让我先去瓦尔斯、埃斯南德和圣康坦?”

她微笑了,因为被人理解而感到高兴。

“什么道理?”

于是,她用双手,用嘴唇,特别用她传神的眼睛告诉我提出这种要求的理由,我现在将她的解释表述如下:

“你应当先去看看艾蒂奈特、亚历克西和邦雅曼,好让我知道他们的消息。你去德勒齐时,把你看到的以及他们对你说的全告诉我。”

他们应当早晨八点钟出发。卡德琳娜姑妈租了一辆大马车,先送他们去监狱和父亲告别,然后,各人拿着自己的小包去乘应当乘坐的火车。

七点钟,艾蒂奈特也把我叫到花园。

“这回要分开了,”她说,“我想送一个小纪念品给你,拿着吧!这是个针线包,里边有针线和剪刀,是我代父⑥送给我的,路上你会用得着的。往后的日子我不在你身边了,不能替你缝缝补补,你用剪刀时会想到我们的。”

艾蒂奈特跟我说话时,亚历克西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等她一回到屋里,他马上走到我身边,那时我正待在园子里,情绪十分激动。

“我有两枚一百苏的硬币。”亚历克西说道,“你要是愿意接受一枚,我会感到非常高兴。”

从前在我们五个人当中,要数亚历克西最爱钱,我们常常嘲笑他吝啬。他一个苏一个苏地攒着,当最后终于换成一枚十苏或二十苏的新币时,他会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这种时候,他就把新币放在阳光下照着,放在手里翻来覆去数着,把它们敲出叮叮噹噹的响声。

他的提议打动了我的心.我想谢绝,可他哪里肯答应。他把一枚发亮的好看的钱币塞在我手里,我由此体会到他对我的深厚友谊胜过他对小小的财宝的感情。

邦雅曼更没有忘记我,他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把小刀。作为交换,他要我给他一个苏,因为“刀会把友谊的纽带割断的”。

时针滴滴答答地走动着,再有一刻钟,再有五分钟,我们就要分别了。丽丝不会惦记我吗?

马车的车轮发出转动的响声,丽丝从卡德琳娜姑妈房间走出来,要我跟她到花园去一趟。

“丽丝!”卡德琳娜姑妈叫了一声。

丽丝不回答,只顾快步走她的路。

在花农和菜农的园子里,每一寸土地都得到充分利用,供玩赏和消遣的植物是没有它们的地盘的。然而,在我们园子不显眼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棵孟加拉湾大玫瑰树,它的一枝一叶都没有被砍掉过。

丽丝走到玫瑰树下,从树上折下一截玫瑰枝。技上有两个含蕾欲放的花朵。她转身面对着我,将玫瑰枝一分为二送给我一枝。

啊!嘴上吐露的话语与眼睛传送的感情相比实在显得太不足道了!话语和眼神相比,显得多么冷漠和空洞!

“丽丝!丽丝!”姑妈叫喊着。

行李早已装上马车。

我背起竖琴,叫了一声卡比。卡地见到乐器,见到我过去穿戴的服装——这服装没有任何使它惊异的地方,它高兴得跳了起来,心里一定明白:我们将重新上路,它又可以自由地跳跃、奔跑了。对它来说,这比关在屋子里有趣。

分别的时刻已到,卡德琳娜姑妈缩短了离别的时间。她让艾蒂奈特、亚历克西和邦雅曼上车,又吩咐我把丽丝抱到她的膝盖上。

看我痴痴地呆着不动,卡德琳娜姑妈轻轻推了我一下,关上了车门。

“上路!”她喊了一声。

马车走了。

在朦胧的泪眼中,我瞥见丽丝的头贴着放下的车窗,她用手给了我一个飞吻。车子在街角急速转了个弯,只见剩下的是一阵阵飞扬的尘土。

我偎依在竖琴上,卡比趴在我的脚下,我呆若木鸡似的,久久地望着那飞扬的、又轻轻地散落在地上的尘埃。

一位受托给这个园子关上大门并为房主保管钥匙的邻居,使我从沮丧中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之中。

“你留在这儿吗?”

“不,我也走。”

“你上哪儿去?”

“一直往前走。”

那位邻居也许起了怜悯心,他向我伸出了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留下。可是我不能向你作出什么保证,因为你不太结实,往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我谢谢他。

“随你的便。我说的是为你好,祝你一路顺风!”

他走了。

马车早已走远,大门已经锁上。

我将竖琴斜背在肩上,我这个从前经常做的动作引起了卡比的注意。它站起来,瞧着我的脸,眼睛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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