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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葵花田(2)

爸爸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是青铜葵花,高有一丈多的,矮的,却只有几寸,甚至一寸左右的。有单株的,有双株的,有三五株或成片的。角度各异,造型各异。它后 来成了这个城市的装饰品。宾馆的大门上镶嵌着它,一些建筑的大墙上镶嵌着它,廊柱上镶嵌着它,公园的栏杆上镶嵌着它。再后来,它成了这座城市的工艺品。它 们由大大小小的作坊制作而出,五花八门,但却一律为青铜,摆在商店的工艺品柜台上,供到这座城市游览的游客们购买。

爸爸尽管觉得这样未免太泛滥了,但爸爸管不了这些。

爸爸对葵花的钟爱,导致了他为女儿起了一个乡下女孩的名字。但在爸爸的心目中,这是一个最好听的名字。他叫起来,觉得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陽光四射、天下一派明亮。

女儿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每当爸爸呼唤这个名字时,她听到了,就会大声地答道:“爸爸,我在这儿哪!”有时,她自己称自己为葵花:“爸爸,葵花在这儿哪!”

葵花成了爸爸灵魂的一部分。

现在,爸爸在这片荒凉的世界里,又闻到了葵花的气味。

大麦地一带夏天的夜晚,万物为露水所浸润,空气里飘散各种各样的草木与花卉的香味。然而,爸爸的鼻子却就能在混杂的香味中准确地辨别出葵花的香味。他告诉女儿:“不是一株两株,而是上百株上千株。”

葵花用鼻子嗅了嗅,却怎么也闻不到葵花的香味。

爸爸笑了,然后拉着葵花的手:“我们去大河边。”

夜晚的大河,平静地流淌着。月亮挂在天空,水面上犹如洒满了细碎的银子。几只停泊水上过夜的渔船,晃动着渔火。你看着那渔火,看着看着,渔火不再晃动,却觉得天与地、芦荡与大河在晃动。大麦地的夏夜,很梦幻。

爸爸嗅着鼻子,他更加清晰地闻到了从大河那边飘来的葵花香。

葵花好像也闻到了。

他们在河边上坐了很久,月亮西斜时,才往回走。那时,露水已经很浓重,空气中的香气也浓重起来。不知是因为困了,还是因为香气迷人,他们都有点儿晕乎乎的,觉得整个世界都影影绰绰、飘浮不定。

第二天一早,葵花醒来时,爸爸已经起床不知去了哪里。

太陽还未升起,爸爸就悄悄地起了床,拿了画夹,带上写生用的一切用物,循着已散发了一夜现在依然还在散发的葵花香味,渡过大河,去了大麦地。临出干校时,他将葵花托付给了看大门的丁伯伯——他是爸爸的好朋友

爸爸穿过大麦地村,又穿过一片芦苇,忽地看到了一片葵花田。

这片葵花田之大,出乎意料。爸爸见过无数的葵花田,还从未见到过这么大的葵花田。当他登临高处,俯视这片似乎一望无际的葵花田时,他感到了一种震撼。

他选择到了一个最满意的角度,支好他的画架,放下可以折叠的椅子,那时,太陽正在升起,半轮红日,从地平线上犹如一朵硕大的金红色*蘑菇,正在破土而出。

这是一种多么奇异的植物,一根笔直的有棱角的长茎,支撑起一个圆圆的花盘。那花盘微微下垂或是微微上扬,竟如人的笑脸。夜幕降临,月色*朦胧,一地的葵花静穆地站立着,你会以为站了一地的人——一地的武士。

这片葵花田,原是由一片芦荡开垦出来的,土地十分肥沃,那葵花一株株,长得皆很健壮。爸爸从未见过如此高又如此粗的秆儿,也从未见过如此大又如此富有韧性*的花盘。它们一只只竟有脸盆大小。

这是葵花的森林。

这森林经过一夜的清露,在陽光还未普照大地之前,一株株都显得湿漉漉的。心形的叶子与低垂的花盘,垂挂着晶莹的露珠,使这一株株葵花显得都十分的贵重。

太陽在不停地升起。

天底下,葵花算得上最具灵性*的植物,它居然让人觉得它是有敏锐感觉的,是有生命与意志的。它将它的面孔,永远地朝着神圣的太陽。它们是太陽的孩子。整整 一天时间里,它们都会将面孔毫不分心地朝着太陽,然后跟着太陽的移动,而令人觉察不出地移动。在一片大寂静中,它们将对太陽的热爱与忠贞,发挥到了极致。

爸爸一直在凝神观察着。他看到,随着太陽的升起,葵花低垂的脑袋,正在苏醒,并一点儿一点儿地抬起来。是全体。

太陽飘上了天空。

葵花扬起了面孔。那些花瓣,刚才还软沓沓的,得了陽光的精气,一会儿工夫,一瓣一瓣地舒展开来,颜色*似乎还艳丽了一些。

爸爸看着这一张张面孔,心里涌起了一种感动。

太陽像一只金色*的轮子。陽光哗啦啦泻向了葵花田。那葵花顿时变得金光灿烂。天上有轮大太陽,地上有无数的小太陽——一圈飘动着花瓣的小太陽。这大太陽与小太陽一俯一仰,虽是无声,但却是情深意长。那葵花,一副天真、一副稚气,又是一副固执、坚贞不二的样子。

爸爸真是由衷地喜欢葵花。

他想起了城市,想起了他的青铜葵花。他觉得,这天底下,只有他最懂得葵花的性*情、品质。而眼前这片葵花,更使他激动。他似乎看到了更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他要用心去感悟它们,有朝一日,他重回城市时,他一定会让人们看到更加风采迷人的青铜葵花。

陽光变得越来越热烈,葵花也变得越来越热烈。太陽在燃烧,葵花的花瓣,则开始像火苗一样在跳动。

爸爸在画布上涂抹着。他会不时地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而一时忘记涂抹。

这是一片富有魔力的葵花田。

中午时,太陽金光万道。葵花进入一天里的鼎盛状态,只见一只只花盘,迎着陽光,在向上挣扎,那一根根长茎似乎变得更长。一团团的火,烧在蓝天之下。四周是白色*的芦花,那一团团火就被衬得越发的生机勃勃。

葵花田的上空,飘散着淡紫色*的热气,风一吹,虚幻不定。几只鸟飞过时,竟然像飞在梦中那般不定形状。

爸爸不停地在纸上涂抹着,一张又一张。他不想仔细地去描摹它们,随心所欲地涂抹,倒更能将在他心中涌动的一切落实下来。

他忘记了女儿,忘记了已是吃午饭的时候,忘记了一切,眼前、心中,就只有这一片浩瀚的葵花田。

后来,他累了,将不断远游与横扫的目光收住。这时,他的目光只停留在了一株葵花上。他仔细地看着它——它居然是那样的经看:花盘优雅而丰厚,背大致看上去 为绿色*,但认真一看,中心地方,竟是嫩白,像是人的肌肤,凝脂一般的肌肤。每一瓣花瓣,都有一片小小的叶托,那叶托为柔和的三角形,略比花瓣矮一些,一 片连一片,便成了齿形,像花边儿。真是讲究得很。花盘并不是平平的一块,而是向中心逐步凹下去,颜色*也是从淡到浓,最中心的为茸茸的褐色*。就那么一 株,却似乎读不尽它似的。

爸爸感叹着:“造化啊!”

他一辈子与这样的植物联结在一起,也真是幸运。他想想,觉得自己很是幸福,很是富有。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城市,正在青铜葵花的映照下生趣盎然。

在准备离开这片葵花田时,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放下画夹,跳进了葵花田,并一直往前走去。那些葵花,一株株都比他高,他只能仰头去观望花盘。他在葵花田里走呀走呀,不一会儿就被葵花淹没了。

过了很久,他才从葵花田里走出,那时,他从头到脚,都是金黄色*的花粉,眉毛竟成了金色*。

几只蜜蜂,围绕着他的脑袋在飞翔,嗡嗡地鸣叫,使他有点儿发晕。

爸爸走过大麦地村时,脚步放慢了。

已是下午,人们都下地劳作去了,村巷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条狗,在懒散地溜达着。

爸爸的感觉很奇怪,双脚好像被大麦地村的泥土粘住了,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他停下来,好好看一看这个村庄。

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庄,好像有十多条竖巷,又有无数条横巷。所有的房屋都门朝南。这显然又是一个贫穷的村庄。这么大一个村庄,除了少数几户人家是瓦房,其余 的都是草房子。夏天的陽光下,这些草房子在冒着淡蓝色*的热气。不少座新房,是用麦秸盖的顶,此时,那麦秸一根根皆如金丝,在陽光下闪动着令人眩晕的光 芒。巷子不宽,但一条条都很深,地面一律是用青砖铺就的。那些青砖似乎已经很古老了,既凹凸不平,又光溜溜的。

这是一个朴素而平和的村庄。

它既使爸爸感到陌生,又感到亲切。他心里好像有什么话要对这个村庄说,好像有件事情——很大的事情,要向这个村庄交待。但一切又是模模糊糊的。他走着,一 条狗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很温和,全然不像狗的目光。他朝它点点头,它居然好像也朝他点了点头。他在心里笑了笑。有鸽群从村庄的上空飞过,一片片的黑影掠 过一座座房子的房顶。它们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了几圈,不知落到谁家的房顶上去了。

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个村庄。回头一看,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好像要对这个村庄有一个嘱托。但,他又确实说不清要嘱托什么。他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番感觉,真是很蹊跷。

走完一片芦苇,他心中的那份奇异的感觉才似乎飘逝。

他来到大河边。他原以为会看到女儿坐在对岸的老榆树下的,但却不见女儿的踪影。也许,她被那个青铜的男孩带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他心里感到了一阵空落。不知 为什么,他是那么急切地想看到女儿。他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一天里头,与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等有了点儿时间,心里又总在想青铜葵花。他觉得自己有点 儿对不住女儿。他心疼起来,同时有一股温馨的感觉像溪水一般,在他的心田里淙淙流淌。在等船过河时,他坐在岸边,从那一刻起,他心里就一直在回忆女儿。她 三岁时,妈妈去世,此后,就是他独自一人拉扯着她。他的生命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青铜葵花与女儿。这是一个多么乖巧、多么美丽、多么让人疼爱的女儿啊!他 一想起她来,心就软成一汪春天的水。一幕一幕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与这夏天的景色*重叠在一起:

天已很晚,他还在做青铜葵花。女儿困了。他将她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然后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一边哄着她:“葵花乖呀,葵花睡觉啦,葵花乖呀,葵花睡 觉啦……”他心里却在惦记着还未做完的一件青铜葵花。女儿不睡,睁着眼睛,骨碌骨碌地看着。他一时无法将她哄入梦乡,只好放弃了,说:“爸爸还要干活呢, 葵花自己睡啦。”说完,便到工作间去了。葵花没有哭闹。他又干了一阵,想起女儿来,便轻手轻脚走到房间。走到房门口,他听到了女儿的声音:“葵花乖呀,葵 花睡觉啦,爸爸还要干活呢,葵花睡觉啦……”他探头望去,女儿一边自己在哄自己睡觉,一边用小手轻轻拍打着自己。拍打着拍打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 不清了。她的小手放在胸前,像一只困倦极了的小鸟落在枝头——她睡着了,是自己将自己哄着的。回到工作间,他继续干他的活,其间想到了女儿的那副样子,情 不自禁地笑了。

女儿有时会随便在一个什么地方,玩着玩着就睡着了。他抱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软胳膊软腿的,像一只小羊羔。他将她放到床上时,常常会看到她的嘴角绽放出一个甜甜的笑,那笑就像水波一般荡漾开来。那时,他觉得女儿的脸,是一朵花,一朵安静的花。

外面响雷了,咔嚓一声。女儿钻到他怀里,并蜷起身子。他便用面颊贴着她的头,用大手拍着她颤抖不已的背说:“葵花别怕,那是打雷,春天来啦。春天来了,小草就绿了,花就开了,蜜蜂和蝴蝶就回来了……”女儿就会慢慢安静下来。她就在他的胳膊上,将头慢慢转过来,看着窗外,那时,一道蓝色*的闪电,正划破天空。她看到了窗外的树在大风中摇晃着,又一次将脸贴到他的胸膛上。他就再次安抚她,直到她不怕雷不怕闪,扭过脸去,战战兢兢

地看着窗外雷电交加、漫天风雨的情景。

女儿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他比熟悉自己还要熟悉女儿。熟悉她的脸、胳膊与腿,熟悉她的脾气,熟悉她的气味。直到今天,她的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味,尤其是在她熟睡的时候,那气味 会像一株植物在夜露的浸润下散发气味一般,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他会用鼻子,在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脸上、胳膊上,轻轻地嗅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胳膊放进 被窝里。他觉得女儿的肌肤,嫩滑嫩滑的,像温暖的丝绸。躺在床上,他本是在想青铜葵花的,但会突然地被一股疼爱之情猛地扑打心房,他不禁将怀中的女儿紧紧 搂抱了一把,将鼻尖贴到女儿的面颊上,轻轻摩擦着。她的面颊像瓷一般光滑,使他感到无比的惬意。

他在给女儿洗澡,看到女儿没有一丝瘢痕的身体时,心里会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感动。女儿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他不能让这块玉有一丝划痕。然而女儿却并不爱惜自 己,她不听话,甚至还很淘气,时不时的,胳膊划破了,手指头拉了一道口子,膝盖碰破了。有一回,她不好好走路,跌倒在路上,脸被砖头磕破,流出殷红的血 来。他一边很生气,一边心疼得不行。他生怕她的脸上会落下疤痕——她是绝对不可以有疤痕的。那些天,他小心翼翼地护理着女儿的伤口,天天担心着,直到女儿 的伤口长好,伤痕淡去,脸光滑如初,他才将心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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