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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纸灯

第八章纸灯笼

开镰了,收割了,新稻登场了。

大麦地的空气中,飘散着稻子被收割后的清香。那种香味,是所有草木都不具备的。

青铜的爸爸赶着拖着石磙的牛,碾着稻子。他不时地哼一声号子。那号子声就在秋天田野上回荡,让人感到世界一片明亮。稻粒不像麦粒那样容易从禾秆上碾下。碾一场稻子,常常需要七八个小时。所有的稻子,又几乎是一起成熟的,秋天又爱下雨,因此,全村的劳力,都必须发动起来,不停地收割,不停地装运,不停地碾场。

爸爸白天黑夜地赶着牛。

牛老了,加上整整一个夏季没有吃到一点儿粮食,只能吃一些青草,拖着那个青石磙时,显得很吃力。

爸爸看着它慢吞吞的步伐,看着它尖尖的、塌塌的屁股,很心疼它。可是爸爸没有办法,还得大声呵斥它,甚至还要偶尔举起鞭子来,在它的身体上抽打一下,催它脚步快一点儿。

爸爸在心里担忧着:“这畜生怕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爸爸也疲乏至极,一边打盹,一边跟着滚动的石磙。他打号子,一半是催牛,一半是让自己醒着。

深夜,爸爸的号子声,在清凉、潮湿的空气中传播着,显得有点儿凄凉。

碾上几圈,就要将地上的稻子翻个身再碾。通知大家来翻场的,是锣声。

锣一响,大家就拿了翻场的叉子往场上跑。

夜里,疲倦沉重的人们一时醒不来,那锣声就会长久地响着,直到人们一个个哈欠连天地走来。

第一场稻子碾下来,就很快按人口分到了各户。

当天晚上,人们就吃上了新米。

那新米有一层淡绿色*的皮,亮亮的,像涂了油,煮出来的,无论是粥还是干饭,都香喷喷的。

大麦地的人,在月亮下,一个个端着大碗,吃着新米煮的粥或是干饭,想着已经过去的日子,竟一时舍不得吃。他们用鼻子嗅着这醉人的香味。有几个老人,将眼泪掉在了碗里。

所有的人都端着碗走出家门,在村巷里走动着。

他们在互相感叹着新米的香味。

面黄肌瘦的大麦地人,吃了几天新米,脸上又有了红润,身上又有了力气。

这一天晚上,奶奶对全家人说:“我该走了。”

奶奶指的,是她去东海边她的妹妹那儿。奶奶有这个想法,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奶奶说,她活不了太久了,趁还能走动,她要去会一会她的妹妹。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了。

爸爸妈妈倒也同意。

但他们没有想到奶奶去东海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过去的这段日子里,青铜家借了人家不少粮食,等将这些粮食还了,青铜家的粮食又很紧张了。奶奶想,她去 她妹妹家住上一段时间,就会省出一个人的口粮来。妹妹家那边也比较富裕。还有,妹妹家那边,是一个大棉区,每到采摘棉花的季节,就会雇用很多人采摘棉花。 工钱是钱,或是棉花。奶奶过去就去海边采摘过好几回。她想弄些棉花回来,给青铜和葵花做棉袄棉裤,马上就要过冬了。这两个小的,日子虽说过得这么清贫,但 却一个劲地蹿个儿,原先的棉袄棉裤,即使没有破破烂烂,也太短了,胳膊和腿,去年冬天就有一大截露在了外面,让人心疼得很。

然而,奶奶只说去会会她的妹妹。

这天,大麦地有只船要去东海边装胡萝卜,奶奶正好可以搭个顺船。青铜和葵花,都到河边送行。

葵花哭起来了。

奶奶说:“这孩子,哭什么呀?奶奶也不是不回来了。好好在家,奶奶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银发飘飘。船载着奶奶走了。

奶奶走后,青铜一家人,心里总是空空落落的。

才过了几天,葵花就问:“妈,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说:“你奶奶才出去几天呀,就想奶奶了?还早着呢。”

可是,妈妈自己呢,干着活,干着干着,就会走神。她在心里一个劲地惦记着老人。

过了半个月,奶奶没有回来,也没有一点儿音讯。

妈妈开始抱怨爸爸:“你不该让她走的。”

爸爸说:“她一定要去,你拦得住吗?”

妈妈说:“就是该拦住她。她那么大年纪了,不能出远门了。”

爸爸很心烦:“再等些日子吧,再不回来,我就去接她回来。”

又过了半个月,爸爸托人捎信到海边,让奶奶早日回家。那边捎话过来,说奶奶在那边挺好的,再过个把月,就回来了。

但不出半个月,海边却用船将奶奶送回来了。船是夜里到的。陪奶奶回来的,是奶奶的侄儿、爸爸的表兄。他是背着奶奶敲响青铜家门的。

全家人都起来了。

爸爸打开门,见到这番情景,忙问表兄:“这是怎么啦?”

表兄说:“进屋再说。”

赶紧进屋。

全家人都觉得,奶奶变得又瘦又小。但奶奶却微笑着,竭力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爸爸从表兄的背上将奶奶抱起,放到妈妈铺好的床上。爸爸抱起奶奶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奶奶轻得像一张纸!

一家人开始忙碌起来。

奶奶说:“天不早了,一个个赶紧睡吧,我没事的。”

爸爸的表兄说:“她老人家,在那边已经病倒十多天了。我们本想早点儿告诉你们的,但她老人家不肯,说怕你们知道了着急。我们想:那就等她好些吧,好些,再通知你们。没想到,她的病非但不见好转,倒一天一天地加重了。我母亲一见这情形说,这样可不行,得赶快把她送回家。”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奶奶,声音有点儿颤抖:“她是累倒的。”

爸爸的表兄,就将这些日子,奶奶在海边的情况,一一地告诉了青铜一家人:

“她到了我家后,也就歇了两天,就去棉花田摘棉花了。别人无论怎么劝她别去摘,她就是不听。一大早,就下地。地里摘棉花的,十有八九都是姑娘、年轻媳妇, 就她一个老人。那棉花田,一眼望不到边。走一个来回,差不多就得一天。我们全家人都担心她吃不消,让她在家呆着,她却总说自己吃得消。我妈说,你要是还去 摘棉花,你就回家!她说,她挣够了棉花就回家。直到有一天中午,她晕倒在了棉花地中间。幸亏被人看到了,把她送了回来。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能起床。 天底下,没有见过这样的老人。躺倒了,还惦记着去地里摘棉花,说要给青铜、葵花做棉袄棉裤。我母亲说,青铜、葵花做棉袄棉裤的棉花,从我们家拿就是了,就 别再惦记着了。她说,我们家的都是陈棉花,她要挣两大包新棉花。她摘了那么多棉花,要是以棉花算工钱,差不多也够给青铜、葵花做棉袄棉裤了。可她偏说不 够。她说冬天冷,她要给青铜、葵花做厚棉袄厚棉裤……我们那地方的人都认识她,都说,没有见到过这样好的老人……”

青铜和葵花一直守候在奶奶的床边。

奶奶的脸似乎缩小了一圈,头发白得像寒冷的雪。

她伸出颤颤抖抖的手,抚摸着青铜和葵花。

青铜和葵花觉得奶奶的手凉丝丝的。

与奶奶一起回来的,只有两大包棉花。第二天,在陽光下打开这两包棉花时,那棉花之白,看到的人都怔住了!都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棉花。

妈妈用手抓了一大把棉花,手一紧,它们变成了一小团,手一松,它们就又像被气吹了似的,一下子又蓬松开来。她看了一眼在床上无声无息地躺着的奶奶,转过身去,眼泪就下来了……

奶奶怎么也起不了床了。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鸟声和鸡鸭的叫唤声。

一夜狂风乱吼,冬天到了大麦地。

青铜家一直在筹钱,准备把奶奶送到城里治病。

奶奶说:“我没有生病,我只是老了,到时候了,就像一头牛。”

青铜家的那头牛,被奶奶说中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飘落在大麦地时,青铜家的牛像奶奶一样倒下了。就这么倒下了,看上去没有任何原因。倒下去时,声音很大,因为,它毕竟是头牛。青铜家的人都听到了这如墙一般倒下去的声音。他们都跑到牛栏边。

牛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青铜的家人。

它没有长鸣,甚至都没有发出轻微的哼唧。它竭力抬起似乎特别沉重的脑袋,用玻璃球一般的大眼,看着它的主人们。

爸爸让妈妈赶快去磨豆子,好给它喝些豆浆。然而,一盆豆浆端到它嘴边时,它却动也没动。它不想再喝豆浆了。它好像觉得没有必要了。

奶奶听说后,叹息了一声:“它是老了,可现在就倒下来,也稍微早了一些时候。”

奶奶又说:“你们先不要管我了,我没事的。过了这个冬天,开了春,就好了。你们先去伺候牛吧!这畜生,跟了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

青铜一家人,想起许多关于这头牛的往事来,历历在目。这是一头好牛,一头通人性*的好牛。这么多年里,它从不偷懒,也从不犯牛脾气。它甚至比人还温顺、厚 道。它默默地干活,默默地跟随着主人们。有时高兴,它会对天长鸣一声。它在一年的大部分时光里,只是吃草,春、夏、秋三季吃青草,冬天吃干草。只是在农忙 活重时,才吃些豆子、麦子呀什么的。只是在生病时,才能喝一盆豆浆或吃几只鸡蛋。它很满足,一边吃草,一边甩动尾巴。它喜欢青铜与葵花骑到它的背上,由着 它东走西走。他们的小屁股蛋儿让它感到很舒服。它与主人朝夕相处,情意绵绵。其中一个人,要是它几天没有见着,再见着时,它就会伸出长长的温暖的舌头,舔 一舔他的手背。他们任由它舔去,从来也不在意它的湿漉漉的唾液。

青铜家的人,却常常忘记它是一个畜生,心里有什么话,会情不自禁地对它说。他们总是对它说话,从来也不想一想它是否能够听得懂他们的话。

人说话时,它一边咀嚼着,一边竖着两只大耳朵。

大麦地的人,一般都不敢欺侮它。在他们看来,欺侮了它,就等于欺侮了青铜家的人。

它像奶奶一样,想挣扎着起来,但终于没有能够挣扎起来。于是,就再也不挣扎了,安静地瘫痪在地上。

它也在听着风声、鸟声与鸡鸭的叫唤声。

牛栏外,雪花在飞舞。

青铜与葵花抱来了许多干稻草,堆在它周围。它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爸爸对它说:“我们家的人,对不住你。这些年,就光知道让你干活了。春天耕地,夏天驮水,秋天拉石磙,冬天里也常常不让你闲着。我还用鞭子打过你……”

牛的目光里,是一派慈和。

它对青铜一家人,毫无怨言。作为一条牛,它生活在青铜家,算是它幸运。它不久就要走了。它心里还能有什么?只有一番对青铜一家人的感激。它感激他们一家人 不嫌弃它一身的癞疮,它感激他们夏天时在牛栏门口挂上一大块芦苇编的帘子,让它免遭蚊虫的叮咬,它感激他们在冬天里,将它牵到暖和和的太陽下晒太陽……一 年四季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它享受到了一头牛难得享受到的一切。它活过了,很值得。它是这个世界上一头最幸福的牛。

它要去了。它看到了青铜一家人,惟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奶奶。它想:等明年春天来了,大麦地满地野花时,她老人家一定会起来的。奶奶平时,都喊它是“畜生”,但口气里却是一番疼爱。它发现,奶奶有时在说到他的孙子孙女时,也会说:“这个小畜生。”

夜里,临睡觉时,爸爸点起纸灯笼,又走进风雪里,来到牛栏看了它一眼。

青铜和葵花,也都跟了出来。

回到家,爸爸说:“这畜生,怕是活不过今夜呢。”

第二天,青铜家人发现,它已经死了——死在一大堆金黄的干稻草上。

奶奶被送到油麻地镇医院做了检查,没有查出什么毛病来。镇医院建议去县医院再做检查。县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只说奶奶病得不轻,但却也说不清楚究竟得了什么病,让赶快去交钱,住院观察。

爸爸去交费窗口问了一下住院费要交多少,里面的一个大姑娘敲敲算盘,说出一个数字来,爸爸听了,连声“噢噢”,然后便不声不响地在地上蹲下了。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是

青铜家永远承担不起的数目。爸爸觉得自己的头上有座山,很大的一座山。很久,他才从地上站起来,走向诊室门口——走廊的尽头,妈妈在守候着躺在长椅上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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