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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2)

水秧儿撑动着竹篙,木筏驶向蛤蟆滩,看来,这窝狼獾 一点都没看出他想活捉它们的用意来。再有七八里水路,到 蛤蟆滩了。水秧儿朝筏尾瞄了一眼,那具渔网就压在军用水 壶下,他暗暗用脚把渔网钩过来,做好准备。

这股暗流太凶猛了,江面上看不出迹象,就像一只躲在 草丛里的老虎,突然就从江底蹿了上来,木筏猛烈歪折、掉 头、倾斜,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还没等水秧儿 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訇”的一声巨响,木筏重重撞一块 菱形的矶石上,捆绑木筏的绳索绷断了,木筏散了架,变成 一根根木头。水秧儿没防备,掉进江里,那几袋食连同那窝 狼獾都一股脑儿翻进江去。

水秧儿虽然水性不错,但江心波涛汹涌,旋涡像连环套 似的一个连着一个。他两条胳膊奋力搏击,向岸游去,但速 度却慢得像蜗牛在爬,才游了一半,力气就差不多用尽了。 又拼命地划了一阵,总算快靠岸了,可他想登陆的那段江岸 是一块块圆溜溜的大石头,没有浅滩,水仍深得淹没头顶。 他吃力地踩着水,伸手想攀住那些石头,爬上岸去,可石头 上长着一层青苔,滑得像涂了油,爬了好几次,都滑了下来 。力气很快用尽了,两条胳膊两条腿软得像用芦花搓成的。 每次从巨卵石上摔下来,信心就打了对折,力气也打了对折 。激浪冲击着卵石,又反弹出来,把他冲离岸边。

几次三番以后,他差不多已经绝 望了,突然,他听见岸 上有叫声,似乎是冲着他来的。他抬头一看,竟然是母狼獾 ,趴在岸边一块圆石上,头抻得老长,欧呜欧呜朝他叫。他 在木筏撞散后,就已把那窝狼獾给忘了,也不知母狼獾是怎 么登岸的,也许恰好被一股顺水推到岸上来了,也许是母狼 獾尖利的爪子适合抓牢那些圆不溜秋的石头。他一下子没反 应过来母狼獾干吗要冲着他叫,还以为又是哪只小狼獾没能 被母狼獾叼上岸,还氽在江面上或者已被急流卷走,母狼獾 因无力下水营救而在哀嚎。可他立刻发现自己猜错了,圆石 的另一侧,一黑一黄两只崽子正在用舌头滤干身上的水呢。 或许,母狼獾是觉得他在水里挣扎狼狈又滑稽,在嘲弄他呢 。

他已快不行了,不 愿去想更多的事;他已没力气划水, 在离岸边两三丈远的地方被浪冲过来推过去的。又一个浪过 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就又把他推到岸边,贴着那块古 怪的圆石。他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求生的机会了。他本能 地伸手抓住石头上一道浅浅的凹缝,竭尽全身力气想爬上去 ,他的脚好不不容易踏上石缝,可青苔皮一滑,又一次踏空 ,眼看就要再次跌进江去,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拉住了 他的手臂,正在下滑的身体被一股上升的力量钉住了,他借 着这股力量双脚使劲在圆石上踢蹬,终于翻上了圆石,爬上 了岸。上了岸他才发现,是母狼獾衔着他的手腕把他拖上来 的。

原来母狼獾趴在圆石顶上嗥叫是担心他被急流卷走!狼獾在关键时刻救了他! 狼獾名声极坏,一贯与人类为敌,被人称为山妖子,怎么会死对他出手相救呢?是的,他曾帮母 狼獾把黄毛崽子从旋涡捞上木筏,但他这样做只是想把这窝 狼獾一网打尽,让阿爸满足这辈子想要猎到一只狼獾的夙愿 ,他也想赢得活捉一窝狼獾的荣耀。可以这么说,他帮母狼 獾是个阴谋和圈套,可母狼獾却真以为他是于一片真诚和善 意救了它的孩子。

对人类抱有特殊成见的母狼獾救了它,这可能吗?他怀 疑自己是在做梦,可除了母狼獾,四周没有其他人或兽,他 再看看自己的手腕,确确实实有一排鲜红的齿印。

他的脸一阵燥热,心里有一种羞愧的感觉。水秧儿 很快发现,自己和那窝狼獾正处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段江岸的地形极为险峻,月牙形的大拐弯,水流湍急 ,惊涛拍岸,三面都是绝壁,有二三十丈高,陡得连岩羊也 休想攀爬上去,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牢笼。他和那窝狼獾都被 困在一条几步宽十几步长的乱石滩上。倘若是枯水季节,水 位退下去两三米,这儿倒是有一条窄窄的沙滩,扶着绝壁踩 着水走,还能走出去。但现在,从乱石滩上一步跨下去,就 是一个个居心叵测的旋涡,刚刚九死一生从水里逃上岸,又 冷又累,也实在不敢奢望能活着从水里游出去。

他两只手卷成喇叭状,朝天空欧嗬欧嗬叫唤,希冀有过 路的猎人或淘金者能听到他的呼叫把他搭救出去。遗憾的是 ,崇山峻岭,人烟稀少,他喊哑了嗓子,也没人答应。

傍晚时分,水秧儿身上被太阳晒干了,身上暖和了些, 也恢复了点力气,但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木筏撞散后,几袋 粮食都同时沉人江底。总得弄点儿吃的才行,他在十几步长 的江岸走了几个来回,想找条被浪冲上岸的死鱼或蝌蚪什么 的,能充充饥,但乱石滩上除了蚂蚁,什么也没有。

那窝狼獾也被饥饿困扰,一黑一黄两只小崽子朝母狼獾 嗷嗷叫着,乞讨食物。母狼獾在乱石滩上跑来跑去,用爪子 在石旮旯里拼命抓刨,企望能逮只老鼠或一条蛇什么的,可 忙碌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得到。

天很快黑了,一轮弯月给怒江边这块小小的乱石滩涂了 一层朦胧的光。水秧儿躺在一块长条石上,正睡得迷糊糊, 突然,他感觉到有两只绿莹莹的东西在他面前飘晃去。他开 始还以为是鬼火,吓得头皮发麻,刚要失声叫唤,那两点绿 光一旋转,月光勾勒出一个冬瓜形的身影,唔,是母狼獾。 他的心更揪得紧。入睡前他明明看见母狼约五、六米远的一 丛荒草里,这会儿到他面前来转悠什么呀?难道它……他恐 怖得浑身出一层鸡皮疙瘩。

母狼獾同他一样,既不敢冒险从水里游出去,也无法陡 峭的绝壁爬出去辘;更让它痛苦的是,两个宝贝嗷嗷待哺, 两只崽子每一声饥饿的呻吟,都像锋利的刀子在割它的心。

它必须找到食物!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食物!

这个牢笼似的乱石滩上,除了他,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 。它把他当做食物了!想到这里,他脊梁骨抽出一股冷气, 浑身觳觫,缩成一团。

两只绿灯笼似的兽眼越来越近,黑暗中还传来混浊的喘 息声。水秧儿撑起身体,随手捡起两块石头,可转念一想, 又把石头轻轻搁下了。就凭手中的两块石头,对饥饿的母狼 獾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别说他才十五岁,就是个就是一个 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赤手空拳也休想敌得过一只母狼獾。 他听阿爸说过,狼獾噬咬起来简直就是疯子,身上又粗又硬 的毛像刺猬似的一根根立起来,四只爪子上又尖又长像一把 把小匕首似的指甲在对手身上拼命扯,一张又宽又大的嘴胡 啃乱咬,一旦咬着,不管对手怎样挣扎怎样反扑,也绝不松 口,非把对手咬得皮开肉绽筋断骨碎才肯罢休。就因为狼獾 天生具有那种吃肉不吐骨头的疯劲儿,所以身体庞大的狗熊 见了狼獾都要心里发憷退避三舍。他若与母狼獾搏斗,用不 了两个回合,就会被咬断摩脖子倒在血泊中的。

又过了一会儿,母狼獾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听见母 狼獾牙齿的磨动声,看到那两只绿莹莹的兽眼里闪烁着贪婪 饥饿的光。他又悄悄把两块石头捡了起来,尽管他知道区区 两块石头救不了自己,但他总不能束手待毙,怎么说也得拼 一下,也不能太便宜了母狼獾。

淡淡的月光中,他看见母狼獾的背脊微微弓了起来,这 是兽类即刻就要朝前扑蹿的信号。他一阵悲哀,他还想活捉 这窝狼獾呢,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的命也给搭上了 。看来,狼獾确实是人类最难对付的野兽。是的,要不是母 狼獾把他拉上岸,他恐怕早已被急流卷走了,也许母狼獾救 他时就计划好了要吃掉他的,他想,狼獾的智商极高,它一 游上岸就发现在洪水退下去以前这里是出不去的牢笼,立刻 想到食物问题,就把他当食物拉上了岸。也许,它当时救他 时确实是出于一种报恩,但时过境迁,情况发生了变化,只 有吃掉他,它和它的两个小宝贝才有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生 存大于感情,它就下决心要来吃了。假如换个位置,他也会 这么干的。要不是畏惧母狼獾会报复,他会用石头砸碎两只 小崽子的脑袋,用它们的填饱肚皮。他尚且这么想,以凶残 狠毒闻名于世的狼獾还能不这样想?

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你死我活的竞争。

不着等到天亮,他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的,他想,母狼獾会残忍地把他撕成碎片,用他的肉喂它的 孩子;三天后,他就会变成一堆白森森的骨头,而那时候洪 水大概已经退下去了,母狼獾就能带着用他的肉喂饱的两只 崽子从从容容地踩着沙滩走出这座天然牢笼。

母狼獾绿莹莹的眼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磨动 的牙齿间呜地吐一声轻微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沉重的叹息, 一转身,从他面前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右侧的荒草 丛里传来两只小崽子失望的呜咽和母狼獾痛苦的嗥叫。

他不知道母狼獾为什么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屠杀,也许 ,是看见他睁着眼还没睡着觉得咬起来不够方便,想等他睡 着后再动手;也许,是还没饿到极点,兽性还没完全压倒良 心,不好意思把曾经救过它的黄毛崽子的恩人撕碎吃掉。

他不敢再睡,害怕母狼獾会再次摸过来咬他,但等到天 亮,也没发生任何动静。母狼獾后肢弯曲,前肢直立, 蹲在南面那道绝壁前,抬着头,长时间地凝视着。开始,水 秧儿还以为母狼獾是绝壁上发现了猎物,如野兔松鼠什么的 ,在聚精会神地观察能否逮得到呢。他顺着母狼獾的视线望 过去,南面绝壁同样有二三十丈高,唯一不同的是,南面绝 壁的岩缝里,疏疏朗朗长着几丛荆棘,绿色的枝叶在微风中 摇曳,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正在奇怪,母狼獾突然跳起来, 一阵快速起跑,奔到绝壁前,纵身一跃,嗖嗖嗖,在陡峭的 岩壁上爬上三丈来高,可惜,绝壁实在太陡了,中间没有可 以停喘息的立足之地,母狼獾大概是没站稳,又稀里哗啦退 回地面。

唉,除非有特异功能,怎么从这陡峭的绝壁攀登上去呢 ?

母狼獾落回地面后,呦呦哀嚎了两声,神情沮丧。

两只小狼獾可怜兮兮地将嘴拱进潮湿的沙地,胡啃了一 通,沙地里没任何可吃的东西,只咬了一嘴沙子,它们又拼 命甩脑袋把沙子甩掉。看得出来,这两个小家伙是饿极了, 恨不得把石头咬碎了当鸟卵吃掉。它们一个劲朝母狼獾哀叫 ,它们已饿得连站也站不起来,瘫在地上。

瞧这情景,假如今天再弄不到食物的话,这两只小崽子 就免不了变成两具饿殍了。

母狼獾低头看看两只小狼獾,又抬头看看南面绝壁,突 然欧--地长嚎一声,整个嘴吻皱成球形,显得无比坚毅。 它翘起尾巴,从尾根的一个小孔里分泌出一些乳白色的液体 ,分别涂抹在两只小狼獾的头顶、脊背和尾巴上,立刻,两 只小狼獾身上恶臭熏人。水秧儿曾听阿爸说过,狼獾与獐鹿 相似,身上也有一个香腺,能分泌出类似麝香的液体,用水 高度稀释后比茉莉更香,但就这样闻的话却比猫屎还臭十倍 。狼獾经常用这种气味熏天的分泌液涂在洞穴四周的树桩和 草叶上,以此来表明这儿属于它的领地,狼獾还习惯把这种 分泌液蹭在食物上,以证明它对食物的所有权,人们或其他 动物闻到这种气味便不再去碰这种食物了。

让水秧儿感到迷惑的是,母狼獾此时此刻往两只小崽子 身上涂抹分泌液究竟是什么用意昵?

答案很快就摆在他面前。

母狼獾在两只小狼獾身上涂完分泌液后,又以两只小狼 獾为轴心,在四周的石头和沙子上蹭了一圈液体,然后,跑 到他面前,龇牙咧嘴,凶狠地嗥叫了一通。这无疑是一种警 告、威胁或者说是最后通牒,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不跨过它 画的警戒线,不让他碰那两只小崽子。随后,它一转身,又 飞快地朝南面绝壁蹿去,又像刚才那样,绝壁前纵身一跃, 嗖嗖嗖,在陡峭的绝壁上爬上三丈来高。这正是它刚才无可 奈何滑落下来的高度,水秧儿心想,这一次同样不会成功的 ,这一段岩壁光滑如镜,恐怕只有壁虎才能在上面爬行。对 母狼獾来说,无疑是个无法超越的极限。果然,母狼獾到了 这个高度,又停顿下来,水秧儿断定它又会像刚才那样滑落 下来的。可突然间,奇迹出现了,只见母狼獾在光滑如镜的 岩壁那儿停留了大约一两秒钟,猛地往上蹿跃,身体旋转着 升起来,像股褐色旋风,笔直跃起约两米多高,一口叼住石 缝里垂挂下来的一根紫荆条,绝对是一流的杂技表演,随着 紫荆条的弹性,母狼獾又往上攀登了好几丈。就这样,它一 会儿用尖利的爪子住粗糙的岩壁向上攀爬,一会儿用嘴咬住 荆棘像荡秋千的荡上去,一截一截向山顶冲刺。水秧儿在底 下看着,暗暗捏了一把汗,这实在太危险了,只要有一条石 缝没抓牢,或者有一根紫荆条承受不住母狼獾身体的重量, 它摔下来,不死也会跌断筋骨变成残废的。在快接近山顶时 ,狼獾不知是太性急了还是刚巧踩在风化的石片上,两只后 爪突然打滑,身体骨碌往下滚,水秧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母狼獾咬住那根紫荆条不松口。 身体悬挂在半空中,待了有半分钟光景,猛地踢蹬四爪,甩 动脖子,将柔软的紫荆条在脖子上缠了两圈,稳住自己的身 体,然后再用爪子重新抠住一条石槽,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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