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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2)

瞧黑顶,眼睛明亮爪子粗壮,小小年纪,腿羽已盖膝部。嘴喙尖利,尾羽细长,整个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背部的毛色已由浅棕转为灰褐,泛着一层釉光。 飞翼的外基部已长出四根硬扎的黑羽,并镶着两条耀眼的白纹。对鹰来说,翼带白羽,超凡灵秀。更难得的是,黑顶脑壳上长着一撮漆黑的绒毛,微微凸起,如黑色 云霓。鹰的学名叫黑耳鸢,耳羽黑褐色,这黑褐色越向头顶蔓延,越显示高贵与强健。雄鹰黑冠犹如皇帝加冕,将来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虽然已饿了三天, 却还能站立起来,显示出顽强的生存意志和非凡的生命力。

瞧红脚杆,两只瞳仁一只色泽灰黯,一只在中央部位有一点可怕的白翳。与黑顶同龄,身上只盖着薄薄一层绒羽,翅膀还半裸着,模样丑陋。骨骼比黑顶瘦 弱了整整一圈,尤其糟糕的是,脚爪呈半透明状的粉红色,红脚杆,捉鸡难,细小乏力,无法向猎物向天敌进行凌厉的搏击。三天前,当倒春寒刚开始时,它预感到 会发生饥荒,就很偏心眼地将逮到的那只金背小松鼠分作四份,它和黑顶各吃一份,喂了红脚杆两份,尽管这样,还是早早就饿倒了。这说明红脚杆的生存意志和生 命力都相当脆弱。

毫无疑问,黑顶是将来能八面威风搏击长空的雄鹰,而红脚杆只能是啄食老鼠与地狗子的庸鹰和草鹰。

假如黑顶也是自己亲生的幼鹰,霜点想都不会多想就把红脚杆送到蛇洞前去当诱饵。汰劣留良,这符合生存法则。然而它现在却要汰良留劣了。不不,霜点 惊恐不安地收回自己的思绪。它觉得自己不该犯糊涂的。一个是亲子,一个是养子,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实。就算黑顶将来能展翅万里,能扶摇九霄,能狼群觅食, 能捕捉凶悍无比的扁颈蛇,但那是已故黑灿的骨肉,别人家的辉煌。就算红脚杆长得猥琐窝囊,像它父鹰秃脖JLN般没有出息,但那是它霜点的亲骨肉,自家的后 代。

生命都是自私的,任何生命都酷爱自己的亲生后代,生命体只有通过血脉因袭基因遗传,才能获得永恒。

它不能再犹豫,天经地义该黑顶去做诱饵。

黑顶在霜点翅膀的驱使下,蹒跚着钻出巢洞,来到粗如莽蛇的横权上。凛冽的寒风吹得它摇摇晃晃,鹅毛般的雪片洒落在它还很稚嫩的脊背上,冷得它竦竦发抖。它本来已饿得有气无力,这时突然清醒活跃起来,小脑袋拼命拱动着,想钻回温馨的巢去。

霜点堵在巢洞口,就像关严了门。

黑顶大概感觉到不幸将降临在自己头上,悸动翅膀,咿呀哀叫,麻栗色的鹰眼射出哀怨凄凉的光,望望霜点,又望望天空。

霜点也凝望着天空。天空苍苍茫茫,除了纷迷的雪,什么也没有。要是有一只雄鹰在它身旁,它绝不会落魄潦倒到要用一只幼鹰的生命去交换一顿食物。雄 鹰会和它比翼齐飞,互相配合从断崖上掠来狼崽,或从牧羊狗的眼鼻底下掳走花翎公鸡。雄鹰强有力的翅膀能剪断风、剪断雪、剪断困境、剪断危难、剪断悲苦、剪断笼罩在母鹰头上的乌云,剪出一片明亮的新天地。雄鹰是力量的象征,是生存的代名词。遗憾的是日曲卡山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的雄鹰了。日曲卡山麓过去是 有雄鹰的,翅膀像黑色闪电,啸叫声顶风能传十里,让豺狼见了都会心惊胆颤的雄鹰。可是有一天,一只硕大无朋的铌鸟轰隆轰隆怪叫着飞临日曲卡山麓上空.撒下 一大片乳黄色的粉末,仿佛撒下了一个神秘莫测的谜,这一带的雄鹰数量锐减,质量下降。不,这一带从此就没有雄鹰了,只有最次等的公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公 鹰啊,简直就是长着鹰羽的鸡,骨骼比雌鹰单薄瘦弱,不是秃脖儿,就是红脚杆,再就是瞳仁上长着白翳的白眼儿。这些公鹰的寿命都短得可怜,往往刚当上新郎就 做新鬼。它霜点的第一位丈夫,就是去年冬天在黑风暴中饿死的白尾的父亲,在它刚孵出白尾的第二天就被一阵不怎么厉害的旋风吹折双翼坠地而亡。而它的第二任 丈夫,也就是红脚杆的父亲秃脖几,命运就更惨了,一天清晨迎着阳光飞翔,突然就双目失明一头撞在崖壁上。而与这些长着鹰羽的鸡交配后繁殖出来的后代,凡是 公的,都秉承了单薄瘦弱猥琐丑陋渺小病态的遗传基因。

这是退化的变异,种气的衰微。

唉,要是当初自己能像黑灿那样坚毅勇敢就好了,霜点想,亲子就不会是红脚杆而是健康强壮头顶长着皇冠般绒羽的小雄鹰了。

去年春末当寻找配偶的季节来临时,黑灿对长着鹰羽的鸡们不理不睬,

振翅飞向远方,融化在地平线尽头一片炫目的阳光里。半个月后,黑灿才带着满足与自信风尘飞回日曲卡山麓,产下一枚蛋,孵化出了黑顶。霜点不清楚黑 灿这半个月究竟去了哪里,也许去了梅里雪山,也许去了玉龙雪山,也许去了碧罗雪山,但有一点霜点是明白的,黑顶是远方雄鹰的种,是新的混血,新的杂交,新 的品系。

霜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黑灿不幸罹难后毫不犹豫地将黑顶抱回来喂养。它渴望日曲卡山麓鹰的家族繁荣兴旺,它渴望逶沲的脯宙广的币窍右盲雨的雄溶插橘飞翔。在黑顶身上,寄托着它的思慕与企盼,理想和追求,寄托着它作为年轻的母鹰所做的五彩的梦。

不不,它想,它去年冬天已失去了白尾,今年冬天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红脚杆。它将一只爪子踩在黑顶背上,它要把它踩趴下,这样就可以用双爪将它搂住起飞,送往蛇洞前。

吱溜,黑顶朝前猛地一拱,从它胯下的豁口钻回巢去。霜点回转身,想重新逮住黑顶。

巢内的一隅,黑顶与红脚杆挤在一起,就像鹰和鸡站立一排。不不,母不嫌儿丑,红脚杆是它的心肝宝贝。

你要一代天骄,还是要一只长着鹰羽的鸡?

没有雄鹰的天空,是寂寞的天空,灰暗的天空,没有灵性的天空,缺乏盎然生趣的天空!

突然,霜点将双眼闭紧,走进巢去胡乱摸索。它觉得自己精神快崩溃了,无法再理智地选择,那就让命运来抉择吧,听天由命,摸着谁就是谁去做诱饵!

它的双爪搂住一个柔软的物体,它搂着那物体滚出巢去,它展翅飞离璎珞松,它顺着山谷强大的气流飘到蛇洞上方,它松开了双爪,它睁开了眼。不不,它 舍不得让亲子去做诱饵,它的本意要把黑顶扔下去的。它想换一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啪,蛇洞前的雪地传来物体砸地的声响,扬起一团轻烟似的雪尘,还传来 红脚杆从昏迷状态中跌醒后的挣扎与惊叫。

跟预料的差不多,霜点伫立在璎珞松横权上,过了一会儿,老蛇嘶嘶吐着火红的芯子从小石洞里蹿了出来,红脚杆骇然尖叫。

当蛇尾游出洞口后,霜点缩紧翅膀从高高的璎珞松一头扎了下去。这动作对鹰来说相当危险:鹰不是鹗,习惯直线下降;鹰骨骼较大,平时俯冲都要适度撑 开翅膀有个旋转角度,不然的话,.有可能会在空中失去平衡,身体像石头坠落。霜点不顾一切地像鹗扎进水里捉鱼那样扎下去,是想抢在老蛇的毒牙咬到红脚杆之 前自己的双爪锈攫住蛇身。只要有一丝可能使红脚杆蛇口余生,它就要竭尽全力去争取,希望既能捉住老蛇,又能保全红脚杆。老蛇的反应比它想象的更敏捷,在它 从横权扎下去的瞬间,抬头瞥了一眼,细长的蛇身扭了主,似乎要蹿回石洞去。嘎呀--霜点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尖啸。它巴望老蛇能回蹿。它扎下去的落点就在石洞 口,老蛇的动作再快也绝不可能抢在它落地前蹿进并缩回小石洞的。极有可能蛇头刚蹿进洞口,它的鹰爪也同时落地,可以不费事地就抓准老蛇致命的七寸。关键是 老蛇圆蹿,就无暇去皎红脚杆了。

但老蛇只是扭了扭身涔,并没按霜点的意愿转身回蹿,这条眼镜蛇一定经过无数次劫难,老辣得快变成蛇精了。它在极短的瞬间就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并已 陷入绝境;除非蛇身上长出翅膀,不可能抢在霜点封住退路前缩回小石洞的。它放弃了逃命的企图,细长的蛇身子弓动起伏,闪电般蹿向正在前面雪地上挣扎悸动的 红脚杆。

千刀万剐的老蛇,晓得自己无法逃脱变成鹰食的厄运,索性破罐子破摔,临死也要赚个垫背的。

霜点坠落到离地面一丈的高度,猛地撑开翅膀,做了个短暂的滑翔。它降落在洞口,冲力太大,一个趔趄摔到在地。它一秒钟也不敢耽误,就尖啸着跳跃着扑向老蛇。

老蛇头都不回,朝前猛蹿猛咬。

霜点顾不得调整姿势,也顾不得在地面扇动巨大的翅膀会拍断宝贵的翼羽,劈叭劈叭狠命摇动飞翼,身体腾升起来,一只铁钳似的鹰爪狠狠朝老蛇抓去。

可惜,已经迟了,老蛇已一口咬中红脚杆裸露的肩胛。咿--红脚杆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哀叫。老蛇还想咬第二口,霜点一只爪子抓住蛇腹,一只爪子抓住蛇脖,将老蛇攫上天空。

老蛇在鹰爪下徒劳地蠕动。

霜点一次一次升上天空,一次一次将老蛇往下扔,直到老蛇摔得像团烂草绳......

霜点将死蛇叼回璎珞松上的鹰巢。它撕一片蛇肉塞进黑顶的嘴,就残忍地从黑顶的背上啄下一片羽毛。

记住,这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救命食物!红脚杆死了,你理应为它祭洒几滴热血!黑顶拼命吞咽着蛇肉,不叫唤不躲避也不呻吟,任凭霜点撕扯着自己身上的羽毛。

山风灌进巢洞,带血的鹰羽飘舞飞旋。

几个月后一个夏天的清晨,一只头顶长着一撮皇冠般黑羽的年轻的雄鹰追逐着草滩上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它黑褐色的双翼间有一道醒目的自羽,犹如挂着 一条云带。它的头影在地面迅疾移动,像一张黑色的网,紧紧笼罩在野兔身上。突然,野兔在草地上打了个滚,仰躺在地,两条细长有力的后腿紧缩腹部。这是野兔 家族用来对付来自天空袭击的祖传绝招--兔子蹬鹰,十分厉害,往往把鹰蹬得皮开肉绽羽毛飘零负伤而逃。

巨犀崖那棵古老的璎珞松上伫立着一只神情有点憔悴的母鹰。母鹰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年轻的雄鹰。当看到野兔翻身仰躺,母鹰冷凝的眼神刹那间流露出一抹焦虑与不安。

年轻的雄鹰不慌不忙飞临野兔头顶,伸出一双爪子虚晃了两下。野兔两条后腿拼命朝天空踢蹬,却蹬了个空;年轻的雄鹰已从野兔头顶掠过,野兔翻身爬 起,一溜烟朝右侧一片灌木丛蹿去,年轻的雄鹰早有准备,猛地偏仄翅膀,在低空潇洒地一个急拐弯,拦住了野兔的去路,一双紫褐色的道劲有力的爪子闪电般刺进 野兔背脊的肋骨。野兔尖叫着还往灌木丛蹿,企图把雄鹰拽进密匝匝的灌木,让锋利的荆棘割断鹰翼。雄鹰奋力拍扇巨大的翅膀,草滩上拔地而起一道黑色的虹,年 轻的雄鹰气宇轩昂扶摇直上,野兔四肢腾空在鹰爪下徒劳挣扎。太阳升上日曲卡山峰,照耀着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年轻的雄鹰昂着头,双眸炯炯,显得英气勃发。 山风吹拂着它身上光滑如锦的羽毛,嘎嘎嘎嘎,它兴奋地朝初升的太阳甩去一串高傲的尖啸,声音宏亮饱满,富有青春的韵味和弹性,在静谧的山谷间跌宕回荡。它 矫健的身影在霞光里画出一道道粗犷的弧线,寂寞的天空变得热闹而辉煌。

久违了,日曲卡山麓的雄鹰。久违了,一代天骄!

嘎呀--伫立在璎珞松上的母鹰发出一声混含着甜蜜与苦涩、欣慰与忧伤的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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