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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豺母全文在线阅读(9)

刀疤豺母的眼睛警惕地瞄着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来,显然是要检验我的气味名片。我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静候裁决。刀疤豺母往前走了50米,叼起我的牛仔装,一溜烟地又跑回溪流边,与歪嘴巴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一起检验我的牛仔装。它们一会儿将嘴拱进牛仔装,翕动鼻翼,做深呼吸,深入调查是否是假冒或伪装的气味;一会儿用爪子扒抓或用嘴巴拉扯,翻来覆去地鼓捣我的牛仔装,里里外外地搜查,比海关工作人员搜查走私物品还要认真、严谨。

折腾了老半天,终于,刀疤豺母扬起脸,朝天发出一声长啸,声音悠扬柔和,就像发出了警报解除的信号。只见豺们四肢紧绷的肌肉松弛开了,平举的尾巴也软软地耷拉在地。几只豺重新躺在野花丛中,捕捉低空飞行的红蜻蜒。

刀疤豺母侧身对着我,尾巴垫在后腿弯,蹲坐在地上。

即使外行人也能看得出来,它们认出了我这个朋友,了解到我没有恶意,所以解除了警戒。

谢天谢地,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14  刀疤豺母发出凄凉的长啸,像是在诉说过去的悲惨遭遇】

我高举双手,面带微笑,模仿豺的声音轻柔地叫着。我缓慢地朝前移动,渐渐接近溪流边的豺群。我不敢走得太急,以免它们起疑心。我知道,野生豺因为经常遭到人类的捕杀,所以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抱有戒备之心,即使面对曾经帮助过它们的人,它们也不会像狗遇见主人那般表现出亲密无间的样子。对豺来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我离豺群越来越近时,刀疤豺母不时地用眼睛瞟我,我每向前跨出一步,它的耳朵就剧烈地颤动,显示出内心的不安。

当我离豺群还有七八米远时,刀疤豺母倏地站起来,冲着我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叫,两眼露出敌意。我明白,它是在警告我别靠得太近。动物除了警戒距离之外,还有一个规避距离。所谓规避距离,就是为规避潜在风险而设定的恰当距离。动物行为学家解释说,动物之所以要保持规避距离,是出于以防万一的心理。警戒距离是针对可疑动静而言的,换句话说,是针对天敌的;规避距离是针对同类中的竞争对手或友善型异类的,换句话说,是针对不太会伤害自己的对象的。例如,山羊在山坡上吃草,发现黄牛走过来了,山羊知道黄牛不会伤害自己,所以不会介意;但如果黄牛靠得太近,离山羊只有三四米远时,山羊便会掉头跑开,不会跟黄牛头挨着头吃草的。山羊始终与黄牛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就叫规避距离。据说,金背豺的规避距离大约是七米。这时,我已经闯入它们的规避距离了,刀疤豺母自然会觉得紧张。

刀疤豺母一叫,我立刻趴在地上,扭转脖子,露出颈侧的动脉血管。这姿势在豺群中表示服输。之后刀疤豺母眼睛中的敌意才慢慢消散,重新蹲了下来。刀疤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认出了我,它们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友好地朝我甩动尾巴。

我坐在草地上,看着四周的豺。与一年前相比,它们明显瘦了,肚子瘪瘪的,眼里闪动着饥馑的光。整个豺群只有绿眉母豺身边带着两只幼豺。此时正值繁殖季节,豺群中有不少到达育龄的母豺,但竟然没有一只有怀孕征兆的。再看看刀疤豺母,它背毛灰灰的,体毛色泽黯然,胡须焦黄卷曲,脸颊上的皱纹更深了,那道刀疤变得像僵死的蚯蚓一样难看。它憔悴、苍老了许多。这儿土地贫瘠,食物资源匮乏,北臂高山峻岭,南有江河天堑,可以猜想,这群釜肯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我心中暗暗高兴,因为我们有希望将这群金背豺重新请回尕玛尔草原去了。假如它们迁徙到的地方,有冬暖夏凉的岩洞可供栖身,有广袤的草原可供狩猎,有永不枯竭的山泉溪流可以畅饮,它们还会愿意返回尕玛尔草原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句话对豺同样适用。任何生命都在不断地追求更高质量的生活。

我掏出那只风干的红毛雪兔,朝豺们扬了扬。就像铁屑遇到了磁石一样,所有的豺立刻被我手中的红毛雪兔吸引住了。紫金公豺的眼睛里进出贪婪的光亮;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伸出长长的舌头,做乞讨状;歪嘴巴母豺合不拢的嘴角滴滴嗒嗒地流出口水来……哦,这是你们最爱吃的来自家乡的土特产,也是故乡在深情地向你们召唤的礼物!我一扬手臂,将红毛雪兔扔了出去。

送礼好办事,这是人类社会的特点。小恩小惠,笼络豺心嘛!

几十只豺全都冲上去争抢那只红毛雪兔,只有刀疤豺母仍蹲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就在这时,强巴也从岩石背后出来,跑到我身旁,将另一只红毛雪兔抛到刀疤豺母面前。强巴指着刀疤豺母俏皮地说:“应该重点贿赂当领导的,如今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它是豺群的一把手,只有它积极配合,我们才能将豺群请回尕玛尔草原。”

刀疤豺母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瞄瞄我和强巴,又望望躺在面前的红毛雪兔,视线急速移了几个来回。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渐灰暗,刀疤豺母的眼里忽闪起幽蓝的光。我突然想起一本介绍豺的生活习性的小册子有过这样的描述:豺有眯眼的习惯,这并非视力不佳造成的;豺心中疑虑重重而又拿不定主意时,便会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这预示着它不久就会采取行动。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担心会出现麻烦。

果然,数秒钟后,刀疤豺母突然跳了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顿时,围成圆圈抢食的豺们,哄的一声,像潮水似的往后退却。那只风干的红毛雪兔躺在草地上,兔皮已被撕破,兔毛也被拔掉了许多,但还没有被分解成肉块。那些豺馋涎欲滴地望着红毛雪兔,却不敢再去抢夺了。

显然,刀疤豺母发出了不准吃红毛雪兔的命令。

但豺毕竟是豺,改不了茹毛饮血的嗜好,不能去吃在嘴边的美味佳肴,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好几只豺都流露出渴望的神情,在红毛雪兔的身边跳来跳去,舍不得离开。

刀疤豺母蹿进豺群兜了一圈儿,一边小跑着,一边发出抑扬顿挫的啸叫声。听到刀疤豺母的叫声,有的豺若有所悟地收敛起死盯着红毛雪兔的视线,有的豺脸上浮现出茅塞顿开的表情,它们都远远跳离那只充满诱惑的红毛雪兔。我听不懂刀疤豺母的啸叫声所表达的确切含义,但不难猜想,那是在向它的臣民解释为何不能去吃红毛雪兔。看它那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很像是在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

绝大部分的豺相继离开红毛雪兔,往灌木丛撤退。只有年轻的紫金公豺,仍舍不得放弃这顿丰盛的晚餐。于是,紫金公豺趁着混乱闪进溪流边的一片格桑花里,借格桑花作掩护,匍匐爬行,偷偷咬住红毛雪兔的一条腿,打算将其拖到僻静的地方。

紫金公豺刚咬住红毛雪兔,刀疤豺母便倏地一转身,闪电般地蹿过去,一口咬住紫金公豺的肩胛。紫金公豺痛得惨叫一声,吐掉口中的红毛雪兔,逃回豺群去了。

刀疤豺母执法如山,没有一只豺胆敢再偷偷摸摸地靠近红毛雪兔了。

暮色苍茫,豺群渐渐地隐没在稀稀落落的灌木丛中。

刀疤豺母最后一个离去。它退到灌木丛边缘时,稍稍地停留了一下,用怨恨的眼光望着强巴,发出几声凄凉的长啸,像是发泄郁结在心中的愤恨,又像在诉说过去的悲惨遭遇。

很快,刀疤豺母也消失在薄薄的夜幕中了。

我和强巴站在空荡荡的溪流边,面面相觑。

“这刀疤豺母真可恶,它自己不吃红毛雪兔,还不让其他的豺来吃,太霸道了!”强巴愤愤不平地说。

“都怪你,说好不让你露面的,你跑出来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刀疤豺母就是因为看见了你,想起被你和其他牧民驱赶出尕玛尔草原的往事,才拒绝接受我的馈赠。”

“我看见豺群冲上来抢吃红毛雪兔,以为你已经把事情搞定了。我想,一只红毛雪兔不够这么多豺吃,所以才跑出来帮你忙的。我把整只红毛雪兔都给了刀疤豺母,不就是在为过去的事向它赔礼道歉吗?它不领我的情,我有什么办法。”强巴委屈地说。

唉,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人类对豺一向很刻薄,造谣中伤,污蔑陷害,猎杀驱赶。豺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早已不信任了,何况人类和豺使用的是两套完全不同的信息系统。在这样的条件下,刀疤豺母当然不会轻易地相信我们。豺与人之间世世代代形成的隔阂,绝不是一两只红毛雪兔就能消除的。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呢?”强巴问。

“继续找呗,但愿我们的精神能感动刀疤豺母。”我说。

【15  刀疤豺母拒绝邀请,不愿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

我和强巴顺着豺的足迹寻找,三天后在怒江边一块荒芜的沙洲半岛上见到了这群金背豺。但这次的情况比上一次更糟。我刚把手中的红毛雪兔抛过去,刀疤豺母便长啸一声,带领豺群疾弛而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沙洲半岛。在之后的半个月里,我们找到过豺群好几次,但刀疤豺母的态度十分坚决,只要看见我们抛掷红毛雪兔,便喝令豺群躲避,就像躲避有毒的诱饵一样。

刀疤豺母对我的态度还算和善,只是不愿接受我的礼物罢了。但对强巴就不一样了,它总是用怨恨的目光注视着强巴,不允许强巴走到规避距离。有一次,我在树阴下午睡,强巴独自一人带着红毛雪兔摸到山沟去找豺群。强巴刚走到规避距离,便被哨豺发现了。哨豺发出一声警报式的长啸后,豺群便兵分两路,把强巴包围起来,龇牙咧嘴地咆哮。幸亏我及时醒来,冲下山沟朝刀疤豺母大喊大叫,刀疤豺母才看在我的面子上,撤销了包围,带着豺群走了,总算没出什么事。

显然,刀疤豺母了解我们的用意。它不让豺群吃红毛雪兔,是怕豺们吃了家乡的食物后,害起思乡病,糊里糊涂地被我们引回尕玛尔草原。

我想,刀疤豺母之所以拒绝邀请,不愿跟着我们回尕玛尔草原,大概有两个原因:一年前被驱赶出尕玛尔草原的惨痛经历至今记忆犹新,对人类的粗暴、残忍铭记在心,不想再跟人类有任何瓜葛;刀疤豺母领教过人类的狡猾本领,怀疑我们用红毛雪兔作诱饵将豺群引回尕玛尔草原后,再用圈套、陷阱把豺群一网打尽。

在人类统治的地球上,野生动物是被统治者。它们与人类打交道就好比平民百姓与暴君独裁者打交道,随时都有可能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抄家灭门、株连九族,所以它们不得不格外小心。

“刀疤豺母真是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强巴咬牙切齿地说,“刘备三顾茅庐,也就是去了三趟,就把诸葛亮请出山了,我俩已经八顾豺群了,它们还死赖在这里,不肯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它们比诸葛亮还难请,真是岂有此理!”

“积怨太深,要让它们忘记过去不愉快的经历,总得要有个过程,你别太着急了。”我劝慰道。

“尕玛尔草原的灾荒一天比一天严重,红毛雪兔一天比一天多,我们有这么多时间来等吗?”强巴很不耐烦地说。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问。

这样吧!”强巴思忖了一会儿,“我俩悄悄地尾随在豺群后面,找到它们的宿营地。我们半夜摸进豺窝,开枪将成年豺吓唬走,将两只幼豺抓来关进竹篓里,然后,我们背着竹篓回尕玛尔草原。成年豺不会丢下幼豺不管,肯定会在暗中跟踪追击,找机会救出这两只幼豺。这样,我们不就像牵住了牛鼻绳一样,让它们乖乖地回尕玛尔草原了吗?等到了目的地,我们再把幼豺给放了。”

我连连摇头,觉得这办法很荒唐。半夜闯进豺群的宿营地,黑灯瞎火的,豺看不清是谁,也无从分辨来者是善意还是恶意,慌乱中容易引起误会。豺们会出于自卫而攻击我们。特别是当我们捉幼豺时,出于护犊的本能,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完全有可能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与我们拼命。我们或者被咬伤,或者开枪射击它们,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后果都很严重,都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

强巴又提议说:“沈老师,你曾经救过刀疤豺母,刀疤豺母对你也挺友善的。下次见到豺群时,你带着捕兽猎网,到了规避距离后,假装生病了,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刀疤豺母肯定会心疼你,跑到你身边来看你,你趁机掏出捕兽猎网将刀疤豺母罩住。我们捉住了首领,就好比扣押了人质,或者说捏着一张王牌,不怕豺群不就范。”

“不行。”我断然拒绝,“我怎么能利用刀疤豺母对我的信任和友善,设计去陷害它呢,这也太卑鄙了呀!”

“啧啧,我们是在与豺打交道,不是在与人打交道,谈得上卑鄙不卑鄙吗?强巴不悦地说,“请你不要把牛粪糊在自己的嘴巴上。再说了,我们的目的不是要陷害它们,而是要把它们引回尕玛尔草原。你也看到了,这里与尕玛尔草原相比,就像地狱与天堂的差别,让它们回家乡过好日子,有什么错嘛!”

我无言以对。人类遵循的处世原则是:只要目的正确,就不计较使用什么手段。可我总觉得与动物斗心眼儿、耍手腕,不怎么厚道。以装病来博取刀疤豺母的同情和关怀,然后趁机用捕兽猎网将它捉住,可以解释为用智慧取胜,可这种智慧与阴谋诡计究竟有多大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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