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军犬黄狐全文(2)
黑狗开始做最高难度的训练科目了,就是要迅速登上一丈多高的坎壕,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只见黑狗轻捷地一跃,像条蚂蝗一样紧紧贴在土壁的半腰,随后又一个上蹿,利索地翻上壕沟。“漂亮!”黄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它晓得要完成这套动作,功夫在于四只利爪,要像铁钩般深深嵌进土层;它年轻时也可以不费力地做到这一点的,现在不行了,残废的右前爪无法抓牢土壁,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一跃上去便会摔下来的。
现在它才明白,对梭达哨所来说,黑狗的价值远远高过它。要是坎壕里真的是个越军机枪掩体,它就无法跃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士们流血;而黑狗就完全有可能建立奇功。它理解贾排长为什么用皮带狠狠揍它。它服气了。
黑狗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了。不好!黄狐差一点汪汪的叫出声来;它把嘴拱进芭蕉树下潮湿的泥里,才克制住自己焦急的叫唤。黑狗扑击呈梯形,从斜刺里往上扑,帆布做的假敌被它扑得仰面朝天,摔出很远,黑狗又一跳,咬住假敌的喉管。这是教科书中的标准动作,黑狗做得分毫不差。但是,这不行,这样做在实战中是要吃亏的!
贾排长满意地抚摸着黑狗的脊背,把一块什么东西塞进黑狗的嘴里。它知道,那准是甜甜的糖果。主人,你也错了,你也没看出黑狗扑击的破绽来。这奥秘只有黄狐知道。它是用血的代价才换来这一实战经验的。
那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刚打响时,它也像黑狗那样,跃上敌坎壕。它也按照军犬学校传授的规范动作,扑成个斜梯形。越南兵猝不及防,连人带枪摔倒在地。它立即做第二个起跳动作,就在这时,越南兵躺在地上扣动了扳机,那曳着白光的子弹,比狗的动作快得多,它在半空中,就感到肩胛一阵麻木。幸亏它没有跳到越南兵上空,子弹没有打在要害处,使它还能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咬断对方的喉管。不,应当公正地说,幸亏越南兵是个惊慌失措的新兵,幸亏那冲锋枪弹匣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如果对方换成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如果那冲锋枪弹匣里压满了子弹,不但它会变成一条死狗,它身后十几个战士,包括贾排长在内,都将付出血的代价。
它从这血的教训中得出一条经验:不能再进行斜梯形的扑击了;尽管把对方扑的仰面朝天后,随即跳到对方身上,这两个动作之间只间歇短暂的一秒钟,至多不会超过两秒钟;但战场上的时间是多么重要啊。完全有可能就因为这短暂的一两秒钟使我们转胜为败;因为敌人的子弹会在更短的时间内从枪管里面喷射出来。
你必须学会弧形攻击。
对,是弧形攻击。这是它黄狐苦练出来的绝招,把斜梯形扑击的两个动作合并成一个,即猛地扑跃到敌人头顶,然后微微形成个漂亮的弧形,像座山一样朝敌人压下去,和敌人一起倒地,倒在敌人身上,在倒地的一瞬间咬住敌人的喉管。这样,即使对方是个胡子拉碴的越南老兵,也毫无还手之力。在以后的战斗中,黄狐就用弧形攻击,消灭和捕获了好几名越南兵。
黑狗受到了主人的嘉奖,洋洋得意地摇尾巴。
不行,这个动作不纠正,在战场上会坏事的!它仿佛已看到黑狗倒在血泊中,贾排长也中弹倒地......太可怕了,它急得在芭蕉林里又蹿又跳,把好几片芭蕉叶撕成碎片,还发疯似的咬断两棵芭蕉。它必须帮助黑狗纠正这个动作。它想立刻跑到阵地上去,但害怕贾排长会误解。它无法用狗的语言向人解释清楚内心的意愿。它悲哀地摇着头。
它在芭蕉林里等了两天两夜,总算把黑狗等来了。
这家伙年轻贪玩,黄昏时竟然违反纪律,悄悄溜到山上来逮野兔子。
它从一棵野芭蕉背后闪出身来,拦住黑狗。它友好地摆着尾巴,黑狗却充满敌意地瞪着它,龇牙咧嘴,准备与它厮咬。
它使劲把尾巴摇得像朵黄菊花,躲到一边。
黑狗把它看成敌人了,看成冤家了。“汪!呜----”黑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朝它逼来。
它急中生智,朝一棵芭蕉扑去,扑出个漂亮的弧形,茁壮的芭蕉树哗啦一声被扑倒了。在芭蕉树砰然倒地的一瞬间,它一口咬下吊在芭蕉叶间那朵紫红色的硕大的花蕾,衔在嘴里,朝黑狗摆晃
它做了个示范动作,想让黑狗跟着学。
可惜,黑狗并不理解,非但没跟着学,反而朝它扑来。
它脑子豁然一亮,既然黑狗把它视作敌人,那就让黑狗把它当作实验品,在它身上学会弧形扑咬吧。它不再躲避,而是直立起来迎击黑狗的扑击。梯形扑击冲力很大,把它撞出一丈多远,但就在黑狗做第二个跳的动作的一秒钟间歇里,它就地一滚,轻易地避开了。
如此反复十几次,黑狗渐渐领悟到自己的扑击技巧有毛病,显得异常急躁,乱跳乱咬,哦,是时候了。它觑了个空隙,扑出个漂亮的弧形,把黑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在倒地的一瞬间,他轻轻地在黑狗喉咙处咬了一下。
如此又反复了十几次。黑狗终于看出它弧形扑击的优点了,也依样画葫芦学起来,扑出一个个弧形,向它攻击。开始时,黑狗动作很别扭,不是扑得太高,弧形划得太大,松弛了扑击的力量,就是扑得太低,行不成泰山压顶的气势。但着黑家伙很聪明,扑了几次后,就熟练起来,弧形越来越漂亮,落点越来越准确,好几次,把它四足朝天压在地上,若不是它早有防备,肯定被咬穿肚皮了。
黑狗越扑越来劲,越扑越凶猛,它黄狐则渐渐精疲力乏,头昏眼花。
黑狗又一次把它扑倒在地,它扭腰翻滚的动作慢了一点,胸部被黑狗叼走了一块肉,鲜血淋漓。
好样的,扑的真狠,它忍住痛,继续迎战。
黑狗尝到了血腥味,变得野性十足,倏地跃起,它它结结实实压在身下,使它动弹不得,喀嚓一声,它的左腿骨被咬断了。
“汪汪!”黑狗欢呼着。
它拖着受伤的左腿,低声哀嚎着,一瘸一拐逃出芭蕉林,钻进灌木丛。
黑狗犹豫了一下,没有撵上来。
它已经逃不快了,也失去了反抗能力,要是此刻黑狗撵上来,只消再来个弧形扑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置于死地。
它感激黑狗的宽仁。可是,它又痛恨黑狗的宽仁。它逃进灌木林,舔着左腿上的伤口,回想起在战场上亲眼看见的一桩惨事:一条名叫柯柯的军犬,在咬断一个越南特工队员右手腕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没立即把对方的作手腕也咬断,于是,那个越南特工队员用左手从腰际拔出匕首,捅进柯柯的腹部......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任何宽仁都是愚蠢的,都会造成流血牺牲。
黑狗,你既然把我视作仇敌,你就应该往死里咬的。
绝对不能让黑狗把这宽仁的习惯带到战场上去。它艰难地站起来,咬着牙朝芭蕉林走去。它是条残废的退役的狗,它何必再怜惜自己的生命呢。再去挑衅,再去逗引,激怒黑狗,让对方把自己的喉管咬断,让对方在血腥的拼杀中养成坚决果断的战斗作风。毫无疑问,它的生命在黑狗尖利的犬牙上熄灭,它觉得这样的死法,总比吃了睡,睡了吃,最后老死在木板棚里强。它是条军犬,它还在军犬学校受训时就养成这么一种信念:倒在血泊中,是一条军犬最好的归宿。
芭蕉林里静悄悄的,黑狗早已回哨所去了。
暮霭沉沉,已瞧得见半空中流萤的光彩了。它蜷伏在芭蕉树下,决心等黑狗再次出现,哪怕等上十天半月。那时,它不会在退缩。
隆隆炮声,把蜷缩在芭蕉林里的黄狐从昏睡中惊醒,它睁眼一看,谷地上空划亮了一道道炽白的弹道,夜变得五光十色。山谷对面者阴山上,火光闪烁,一片通红,越南地堡,鹿岩和铁蒺藜飞上了天。紧接着,爆豆似的枪声和粗犷的呐喊声也响起来了。
我军收复神圣领土者阴山的战斗打响了。
它本能地挺立起来。枪炮声就是命令,它毫不由犹豫地要冲上去,一迈步,左腿疼的钻心。它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小跑着。
梭达哨所已不见人影,它东闻闻,西嗅嗅,哦,那熟悉的气味已经下山谷了。它拼命追上去,越过泉流,穿过山谷,它终于在通向者阴山越军阵地的半山坡上追上了梭达哨所的战士。借着燃烧的火光,它看见他们都聚在一块巨大的磐石后面,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长着齐腰深的山茅草。贾排长牵着黑狗,蹲在宋副连长身边。
“上!”宋副连长挥挥手。大个子杨班长率先跃出磐石,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战士。他们刚冲出去几步,突然轰轰两声,他们脚底下闪起两团红光,四个战士倒了下去。
“妈的,又是雷区!”宋副连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扭脸问道:“还有别的路吗?”
“没有。”贾排长回答,“两边都是峭壁,只有这条路。”
“嘿!”宋副连长一拳击在磐石上。
“我去试试。”贾排长把牵着黑狗的皮带塞给宋副连长,刚要迈步,黑狗突然一口叼住他的裤腿,死也不松口。
“怎么啦?”贾排长回身拍拍黑狗的脑袋。
黑狗狂吠两声,朝开阔地跳跃着蹦哒着,竭力想挣脱皮带。
黄狐明白黑狗的意思,黑狗想替主人去趟雷,黑狗不愧是条军犬,军犬就应该在危急的关头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主人的生命。
“我舍不得它去。”贾排长说。
宋副连长沉默了一阵,用嘶哑的嗓门说:“为了胜利。”
贾排长解开了黑狗头颈上的皮带圈,恋恋不舍地搂着黑狗的脑袋,用宽大的手掌捋顺黑狗脊背上的毛,黑狗后腿微曲,前腿后蹲,做好快速冲击的准备。
黄狐看见黑狗眉心那块白斑,那么白,那么亮,像天上那轮满月。说时迟,那时快,黄狐突然从磐石后面窜出来,长嚎一声,越过黑狗,越过贾排长,冲向雷区。它拖着那条受伤的左腿,瘸瘸拐拐,在山茅草里踏行。它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它不能失去最后一个报效主人的机会。
“黄狐!”贾排长惊叫起来。
“汪!”黑狗动情地叫了一声。
它没有回头,拼命朝前冲去。它晓得地雷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绊雷,踏雷,子母雷都是躲在地下的小妖怪,能把一切路过的生命吃掉。它也晓得,不管它冲击的速度有多快,总比不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弹片。它死了并没有什么可惜的,它老了,残废了。让黑狗活下去,黑狗比它强,比它有用。
它感觉到身体绊着了一根根细铁丝;它感觉到爪子不时踏进凹陷的土坑;它感觉到爆炸声震破了耳膜;它感觉到身体周围闪耀起一团团火光;它感觉到大地掀起猛烈的气浪;它感觉到浓烈的硝烟堵塞了鼻孔;感觉到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它感觉到浑身被肢解开了,血已快流干。但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作为军犬,它为自己能死在战场上感到骄傲。
它拼命往前冲啊冲,它想在死以前,能多踏响几颗雷,能开辟出一条战士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
它倒在开阔地的尽头。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捋顺它脊背上的毛。它想伸出舌头舔舔那只熟悉的手掌,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有黑狗,它还没有来得及教会它在战场上千万不能宽仁,它无法去教了。但愿黑狗自己在实战中学会。黑狗是条聪明的军犬,能学会的,它相信。
它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嘹亮的冲锋号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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