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后一口巧克力
你不存在了,但生活还在!
跑到教室门口,我停了下来。我闭上眼睛,不敢往里边看。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看到我的班级了,我想留下一个好印象,就像你吃巧克力或者奶油蛋糕,吃到最后一口一定会特别仔细。
我打算在我进入教室以前,先静静地默想一会。当然我有时很难真的安静下来不出声,但这时我真想安静地想一会。你知道保持自己安静,不说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数数。
我低头看着我的鞋,慢慢地数,我真的数得很慢,数一下是一下。就像你能猜到的那样,我仔细地数着:“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我低着头,让自己安静几分钟。楼道里不时有人走过,我看见有大人的鞋、有小孩的鞋,有男鞋、也有女鞋。但我没有抬头看看他们都是谁。我只是安心地做自己的准备,要去看我以前班级的最后一眼。
我就这样呆了好几分钟。我想,他们大家当初在上午校会时间,给我开追悼会可能就是这样,严肃地低着头。我要是在场,就能看见整个学校的人,所有的同学,所有的老师。校长哈里特先生站在主席台上讲话,在讲话之前他一定会给大家鞠躬,这时你就可以看见他的头顶已经秃了——这是可以看见他秃顶的唯一机会。
这一定是很让人伤心、难过的场面,但我也有点为此感到骄傲。我的死可以让这么多人表情肃穆,内心悲痛。
“一千零三十五、一千零三十六……”
我特别想现在就睁眼往教室里看看,但是我忍住了,眼睛还是盯着地板。
“……一千零三十七、一千零三十八……”
教室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会看见什么呢?这很难猜。我以前的座位肯定撒满了各种鲜花,他们会把它布置成纪念我的圣地。马蒂娜——我们班最有艺术细胞的人,她一定会做彩色插花图,放在那里纪念我。格雷厄姆一定会给我写花体字的条幅,他的书法是全班最好的。
“哈里的书桌,”他会这么写,“纪念我们最亲爱的同学哈里。他虽然离我们而去,但我们绝不会忘记他。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想念他是我们每天的功课。哈里的离去,是我们足球队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
我真为我们的足球队感到难过,这个赛季他们肯定输得很惨,十比零、二十比零、甚至五十五比零。没有我这个得力的中锋,真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
“一千零五十五,一千零五十六……”
我突然想到了阿瑟,他还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呢。他肯定还在等我,不过他也可能转到别处去了。我有点紧张,担心没有他领着,我自己怎么从这里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但是,我想阿瑟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一千零五十八,一千零五十九……”
我想我要是睁开眼睛,看见教室里的情景,我一定会感动得哭起来。我猜我的书桌上会摆一个漂亮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鲜花,但也可能是一支红玫瑰。每天都有一支红玫瑰,枯萎的会被拿走,每天清晨都会换上新的。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干的,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奥利维雅。奥利维雅一直都很喜欢我,她还告诉她的女伴蒂利说她爱我。可是蒂利没有给她保密,把这件事告诉了佩特,佩特又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上的每一个人。全班男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课间他们就在奥利维雅面前起哄。
“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
奥利维雅一般都不会去理他们——这是对付起哄的最好办法。但有时不理他们也不行,班主任思罗克老师只好叫他们老实点,别再胡闹了,但那也往往不是真管用。
我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特别“酷”,就像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似的。当彼得跑来告诉我:“奥利维雅说她爱上你了,哈里!”我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这件事对我来说很平常一样,无论是谁都很容易爱上我。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压根不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爱上我。
我从来没跟奥利维雅说过什么。我尽量躲着她,实际上我们根本没单独呆在一起过。
因为你知道,要是我们那样做了,肯定会有许多谣言,说我也爱上她了。要是有人到处说“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奥利维雅爱上哈里了”,对我来说还不算是件坏事;但要是有人到处说“哈里爱上奥利维雅了”,“哈里爱上奥利维雅了”,那可就不妙了。
说老实话,有时在课堂上,趁人不注意,我会偷偷看她一眼。她总是那么漂亮,真的很好看,我其实真的完全不在乎她是不是爱我。不过倒真的有点喜欢她爱我,因为这会让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像身体里有好多小虫子在乱爬。
你知道嘛,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也开始有点爱她了,就因为她爱我。这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以前倒真的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但是现在我发觉她其实真是很爱我的。我开始用一种不同的眼神看她,发现她人很好,有好多优点,我花很多时间来想她。
我还收到过一张情人卡,就在2月14日,情人节那天。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写的,因为底下没有落款,只是写来自“你的一个爱慕者”。我猜可能是她写的,也可能是别人开的玩笑,好让我误认为是她写的。我听说,她在情人节那天也收到一张情人卡,同样没有落款,也只是写着来自“你的一个爱慕者”。她把它带到了班里,给她的朋友看,一些人说像是我的字。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么说,因为我猜,那张卡一定是一个人用左手写的,而且那人还不是左撇子;当然那张卡也可能是个左撇子写的,那他就一定是用右手写的。
总之,我就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觉得那卡是我写的。
“一千零六十!”
我静默的时间该结束了,到了我睁眼向教室里看的时间了。到了我进教室的时间了。到了我看我书桌的时间了。
在进入教室的那一刻,我应该看见我的书桌,也就是纪念我的圣地,还有上面点燃的蜡烛,一朵深红色的玫瑰,插它的瓶子里还盛有清水,就像人孤独的眼泪,那人就是奥利维雅。
我从教室大门直接穿了过去,班主任思罗克老师正在上数学课。
“如果我们用100去除一个数,小数点应该怎样移动?”
我的手立刻举了起来,“老师!老师!我知道,老师!”
思罗克老师的眼睛正看着我。
“好,你来回答,你——”但她没有说哈里,而是叫“奥利维雅”,思罗克老师的眼光穿透了我。
太傻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还活着上课呢!
我把目光转向了奥利维雅,想看看她现在因我的死,难过成什么样子了——可能早就泪眼模糊,眼窝深陷了。
“小数点向后移两位,老师。”
“很好,奥利维雅。”
没有,一点也没有。奥利维雅看上去和平常一样,一点都没有遭受巨大打击的样子。
而且,她的胳膊上还没有戴黑纱,全班没有一个人戴黑纱!更没有人戴墨镜和手绢!我的书桌呢?我的书桌呢?我以前的书桌,它现在应该打扮得像一个圣地,像一个纪念我的博物馆。我的书桌呢?
有人竟然坐在我的书桌后面!
没错,我没有看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里没有鲜花、没有蜡烛、没有条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新男孩坐在我的书桌后面!
“好了,”思罗克老师说,“下面我们开始做关于负数的习题。”
负数!我懂负数吗?一点也不懂。别说负数了,甭管“负”什么我都不懂,我只听说过磁铁有个正极、有个负极。我们班已经上新课了,我被落下了,除了我,现在他们都知道负数是什么!
他们现在正在翻书,找下面要做习题的页码。我站到那个坐在我原来位置上的男孩旁边,想看看他到底是谁。他的数学书上没有任何线索。但我从他的笔记本上看见了他的名字。
鲍尔·安德森。
是他!
又是他!又是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偷走了我的大衣挂钩去挂自己的衣服,偷走了我的柜子去放他的午餐盒。我,现在躺在墓地里,他,却坐在这里,坐在我的书桌后面!他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抢走了,好像我离开全都是为了给他腾地方似的。
好个你!不知道怎的,我特想好好揍这小子一顿。
先是我的大衣挂钩,然后是我放午餐盒的柜子,现在是我的书桌。下面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东西被他拿了?说不定他还用了我原来在球队里的号码。
这时,我看见奥利维雅正冲他笑!我想他可能已经拿了本属于我的情人卡。他拿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的大衣挂钩、我放午餐盒的柜子、我的书桌,可能还有我在球队里踢球的位置,我的情人卡!
这简直太不公平了!鲍尔·安德森他没我高,更没有在老师一提问的时候,就立刻站起来回答问题,这说明他还没我聪明。
他只不过是碰巧还活着!这太不公平了。一个长得没你一半好看、本事没你一半大、脑子没你一半聪明的人,竟然拿走了你的大衣挂钩、你放午餐盒的柜子、你的书桌,还有你的异性爱慕者!为什么?就因为他还活着,就因为他还活着,我却死了?芽我简直恨死他了。我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的,竟然取代了我的位置。
“好的,”思罗克老师说,“现在我们做下一道题。两个负数相乘,会得到什么结果?彼得。”
“一个正数,老师。”
“很好。那三个负数相乘呢?”
她像是在问我。但问我等于白问,我一点也不懂。我落了所有的课。三个负数相乘会得什么?这个问题问我,没用,因为我死了。
我站在教室里,谁也看不见我。我看着周围我所有的同学。我还看着坐在我位置上的鲍尔·安德森。我回头看班主任思罗克老师,听着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有悲痛吗?有为失去哈里,她最优秀的学生而感到的无比悲痛吗?一点也听不出来,一点也没有。“生活还在继续”,就像人们常说的,“离你地球还不转了?”你不存在了,但生活还在!
我看见鲍尔·安德森在咬铅笔头,看样子他一点也没有听懂老师在讲什么。
“既然两个负数相乘得到一个正数,那么这个正数再乘以一个负数,最后还是得到一个负数。”思罗克老师自己回答了她刚才提出的问题。
听这话就像听天书,看样子,负数对鲍尔·安德森和我来说,就像象形文字一样难懂。这可不像象形文字对中国人那样简单!
我有点同情鲍尔·安德森了,突然不那么恨他了。毕竟他坐在这里还不是他的错。他父母可能刚搬家到我们社区,他也就跟着转学到这里。他挺无辜的,可能他压根就不知道那是我的大衣挂钩,看它空着,就把衣服挂在上面了。
但其他人不可能不知道啊!他们真该骂,都赖他们没有告诉鲍尔·安德森,也没有阻止他,否则他是不会坐在我的位置上的。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呢?彼得、奥利维雅、班主任思罗克老师、校长哈里特先生,还有足球队里的每一个人。教室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用来怀念我的,没有一样。也没有一个人在胳膊上带黑纱。
“在一个数上,是加一个正数会让它变大,还是加一个负数会让它变大……”
就在这时,我看见我身后的那面墙了!它上面贴满了小诗、图片、照片、水彩画、还有油画,整整贴了一墙!最上面有一行大字:我们的朋友哈里。
那是我,那是关于我的。整个一面墙,都是关于我的。我说他们都忘了我,这话多傻、多不应该呀。每一个人都那么好,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每个同学都写了,就连跟我关系不好的同学都写了。
上面有一首小诗,写在一张蓝色卡片的白色底页里,卡片中还夹着一支压平的干玫瑰。诗的题目叫《惟有哈里》,是奥利维雅写的。但是我不想把它念给你听,这可以算是我的“隐私”,虽然它贴在墙上,全班人都能看。不过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读完这首小诗,心里有点酸酸的,就像你快要哭时的感觉。但是我没哭,我这个人很少哭,就像别人告诉你的,人就应该成天开开心心的。
这里还有一篇作文,叫《我的好伙伴哈里》,是彼得写的。但是它一点也不悲伤,彼得写的很有趣。他写了我们在一起的所有事情,连我们遇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他都写了。但他写的让你一点也不感到那是件让人犯难的事情,读起来就像是笑话——比我记忆中的有意思得多。他写得太好了,我读了好几遍,好让我把他写的所有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他提到我们有一次去踢比赛,我把放在长凳上的球衣给丢了,结果我只能穿着我红色的衬衫上场,从那以后,人家就都管我叫“红色魔鬼”。其实事情一点也没有写的那么好玩,当时我都快急死了。不过经过彼得这么一写,我觉得原来我过得还很“精彩”。
也许,也许我有一个很精彩的生活。彼得的作文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在彼得作文的最后,班主任思罗克老师还有段评语:“谢谢,谢谢彼得,如此精彩地描绘了哈里,描绘了哈里的生活。虽然我们对哈里的思念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但是彼得还是如此传神地向我们讲述了哈里独一无二的精彩人生。哈里是那么机灵、那么有趣,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哈里在我们心中的位置。如果哈里知道我们是那么爱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但是我不高兴,一点也不感到高兴,我又想哭了。因为我有这么多好朋友,但我却要离开他们,渐渐被他们忘记。
当然他们是不会真的忘记我的,我为自己说这话感到有点难为情。
“如果从负四中减去负六,那么结果会是……”
思罗克老师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背景音乐一样。我读着墙上所有关于我的东西,看所有的图画和照片,感受每一个人对我的思念。
在所有的作品中,我特别留意找其中一件,我很想看到它(我马上就会告诉你我在找谁的作品)。我终于在墙的右下角看见了它,它被人特意用一张彩色放大相片遮住了,那照片是我们全班的合影,八个月前照的。它不是很厚,只有三页纸,是用又大又潦草的字写成的。
《哈里》,这就是它的题目,只有这两个字,不像《想念哈里》、《最亲爱的哈里》。题目:《哈里》,作者:“杰·唐金斯”。
“杰”代表杰利,也就是杰菲,“杰利”是他的大名,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坏小子杰菲·唐金斯,我找的就是他的作品。
他能说什么呢?我根本想不出他能说什么好话。
题目:《哈里》,作者:“杰·唐金斯”。
他或许已经感到他应该写我点好处,因为我已经死了。但是我不愿意人人都可怜我,就因为我已经死了。朋友就是朋友,对头就是对头,不能因为一个人死了,就非得说他的好话。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比说违心的话强。
他就在这儿,坐在他的书桌后面,拼命想着关于负数的问题,那题也真的很难。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他会怎么写呢?
我做了一下深呼吸——至少我觉得我们自己是做了一下深呼吸(尽管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开始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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