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黑暗之地(2)
人生在世,不可能和外界毫无来往。烈格雷先生也不例外,因而他便鼓励自己的这两位得力助手与他形成一种粗俗的亲近关系,但这种主奴之间所谓的亲 密关系是极有可能随时给这两个家伙带来灭顶之灾。因为,倘若在两个人之间任何一个对烈格雷先生稍有冒犯,只要另一个略微示意,肇事者必将要遭到烈格雷先生 的一场苦刑。
此刻这两个家伙分站在烈格雷先生的两旁。他们的模样充分地说明了这样的事实:凶狠无比,失去了人性*的他们比野兽还要低贱野蛮。他们那粗糙、黝 黑而-阴-沉的面庞,那互相敌视、充满仇恨的大眼,那粗俗、嘶哑而难听的声音,那残忍蛮横的语调,那随风抖动的破烂衣裳露出的脏秽的肉体,都与整座庄园令 人作呕的环境相称。
“哎,桑博,”烈格雷先生说,“把这两个家伙带到他们住的地方去吧。喏,这是我送给你的女人。”他把混血女人和埃米琳的手铐打开,将那柔弱的混血女人一把推到了桑博的怀中,嬉笑道:“我先前答应过要送你一个女人的,满意吗?”
那混血女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哭丧着脸急切地说:
“主人!求求您别这么做!您让我干别的什么都可以,我在奥尔良有丈夫啊!”
“那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在这就只想做一匹不需要性*爱的母驴吗?这儿没你说话的份,你给我滚开点!”烈格雷举起鞭子恐吓她。
“来,我的宝贝!”他调过头对埃米琳说道,“你跟我来吧。”
此时窗口闪现了一张黝黑、抑郁而狂野的脸孔,朝着下面注视了好一会儿。当烈格雷先生开门进去时,有个女人用愤怒的口吻急促地说了些什么。汤姆正 忧心忡忡地看着埃米琳被带了进去。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也听到了烈格雷先生愤怒地回答:“蠢货,你给我住嘴!老子想干什么轮得到你来管?”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汤姆再已听不见了。因为他已经跟在桑博的后面,被带到了属于自己的住处。这地方也在庄园里,但地处偏僻,离主楼还有一大段 路程,它是由木板搭起的一排破旧房子,狭窄得像一条小街。整个地方显得荒凉而凄清。汤姆看到这些,不禁大所失望。他本来一直在慰藉自己,想象有属于自己的 一间安静舒适的小屋。即使简陋破旧一点也没关系,只需里面有个架子能给他放宝贝的《圣经》,他可以把它弄得干干净净,让它每天保持着整洁。这样的话,自己 就能在劳作之后,独自享用一份宁静安逸了。他往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凌乱地铺在被无数双脚践踏后早已变得坚硬无比的泥土上的稻草之 外,就再没别的东西了。
“我该住在那儿呢?”汤姆温驯地问桑博。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都一样,就住这间吧,”桑博回答,“只有这间还能再容得下一个人;别的房间都被塞得满满的。我都不知道如果再有人来的话该往哪里搁。”
夜很深了,月亮爬上了树枝,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才拖着沉重的步子、疲惫不堪、成群结队地归来——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精疲力竭,神色*消沉。他 们身上穿的脏衣服这时候显得更破更脏了,如同刚刚劳作完的驴子。这样的心情下,谁也没有多注意新来的人,也没有人给他什么好脸色*看。木匣子似的房间,瞬 间就变得人声鼎沸,嘈杂无比。几个人在磨坊那边大声吵嚷,声音嘶哑难听。他们正站在磨盘旁边等着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玉米粒儿磨成面粉,再烙成饼,好充当他 们的晚餐。从天边刚刚透出一丝光亮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迫在地里一直干活。可恶的监工还不时地挥舞着手中的皮鞭,稍有不注意就会遭到一阵痛打。这是一年中 最繁忙也最热的季节,主人只好使出最狠的招式,迫使他们不遗余力地为他干活。“老实说,”一些悠闲自在、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人常常这么谈论,“摘棉花真 算不上什么苦活。”果真这样吗?想想吧。假如有一滴水滴到你的头上,那当然算不上什么。但如果一滴又一滴的水不停地滴在你头上的同一个地方,就不能说, “算不上什么了”。这何尝算不上一种可怕的苦刑?同样,摘棉花的本身并不是什么苦事,但如果你被迫一分钟接一分钟不停地干着这样的事,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怎 么减轻这种单调乏味、循环往复的乏味工作,那干活也就成了一种活受罪、一种苦刑了。人潮涌进来的时候,在不同的面孔下,汤姆曾试图寻找着,希望能够找到一 张友善点的面孔。但他所看见的只有抑郁凶狠、愁眉不展的男人和虚弱不堪、万分沮丧的女人,或者说不像女人的女人。弱肉强食——这种人类生存上的竞争本能、 如同动物般赤裸裸的自私心在他们身上表现无遗。在他们那儿,休想得到丝毫善意,更无法找到高尚的东西了。人家像对待禽兽那样地对待他们,他们从根本上已经 失去了人类的情感和尊严,早已堕落到了近乎禽兽的地步。磨面的沉闷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因为要与磨面的人数来比,磨子远远不够。那些瘦弱疲惫无力的人被强 健硕壮的人挤到队伍的最末端,最后才轮到他们。
“喂!”桑博奸笑地走到混血女人的身边,扔给她一小袋玉米,“你他妈的叫什么名字呀!”
“露西,”那女人胆怯地回答。
“很好,露西,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你把这袋玉米磨了,再烙饼送来给我吃。听到了没有?”
“我可要狠狠地教训你了,他抬起了脚。”桑博威胁她。
“要踢要打随你的便!杀死我都成,越快越好!现在我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动手吧!”女人喊道。
“我说桑博,难道你想制造麻烦把这些干活的人全都打伤打死吗?我要告诉主人去。”昆博说。他刚才凶狠狠地赶走了两三个疲惫不堪正等着磨面的女人,现在自己正在磨坊里干得欢呢。
“我才要向主人告状呢!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我要告诉他,你不让那些女人磨面,”桑博反驳道,“你这死驴子,少管我的事!”
汤姆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精疲力尽,饿得发慌,因而迫切地希望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粮食。
“喂!给你!”桑博也扔给了他一只粗布袋,里面装着瘦细的玉米粒。“接着,黑鬼!小心保管好你的粮食,这可是你一星期的粮食哟!”
汤姆等了好长时间,到很晚的时候,他才在磨坊里占了一个空位。磨完之后,他看了那边有两个疲惫不堪的妇女正费力地磨着她们的玉米,不禁同情起她 们,便走过去帮助她们磨了起来。干完之后,他将快要熄灭的炭火挑了挑——刚刚有很多人在这火上烙了他们的饼,接着汤姆便开始做起自己的晚餐。
汤姆刚刚替那两个妇女磨面,在这个地方可算得上新鲜事,尽管这是不及一提的小事,但它却感动了她们。她们粗糙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她们为他擀好面,又替他烙了饼。汤姆坐在火边,拿起了《圣经》,想要从里面得到自己需要的慰藉。
“那是什么书啊?”其中一个女人问。
“《圣经》。”汤姆自豪地回答。
“天啦!从我离开肯塔基以后,我就没再见到过《圣经》了,已经有好长时间了。”
“你在肯塔基长大的吗?你以前也读过《圣经》吗?”汤姆很感兴趣地问。
“是的,而且我还很有教养呢。我从未想到自己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那女人感叹道。
“那究竟是本什么样的书啊?我不明白。”另一个女人问道。
“噢,我的天主——仁慈的上帝,《圣经》嘛!”
“天啦!《圣经》是什么东西呀?”那女人又问。
“看你说的!你难道就从未听说过吗?”女人答道。
“在肯塔基的时候,我有时会听到女主人念《圣经》;可在这鬼地方,天啦!除了干活,除了听到打人、骂人的声音,我还能听到什么呢?”
“你给我念一段,好吗?”另一个女人看到汤姆如此专注的神情,不由好奇地恳求道。
汤姆经不住她们的再三央求便开始念了起来,“世间一切受苦难的人们,请到我这里来,我会替你们消除苦难得到安息的。”
“这话说得真是太好了,”那女人又问,“可这究竟是谁说出来的呢?”
“上帝。”汤姆回答道。
“我真想知道在哪能够找到他,请求他让我消除苦难,”那女人又说道,“我真想去见他;看来这辈子我是不能得到安息了。每天在地里干活被累得腰酸 背痛,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可桑博还是天天骂我,说我摘棉花动作太慢,笨得像猪。我每天干完活到半夜才能吃上晚饭。还没来得及躺下打个盹儿,催命的起床号就 响了,又得去干那永远都干不完的活。要是我知道上帝在哪,我要去向他倾诉我的苦难。”
“他就在这儿,上帝是无处不在的。”汤姆肯定地说道。
“噢,我的傻瓜!你可千万别相信这个,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在这里。”那女人又说,“唉,想这些有啥用呢?我们还是回去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
两个女人前后跟着回到她们的小屋去了,汤姆独自一个人坐在冒烟的柴火旁边,摇曳不定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被染得通红。
深蓝色*的天空,月亮爬得更高了。皎洁的月光默默地把点点银辉洒向大地;此时上帝也正在目睹着人间这苦难与不幸,目睹着他们惨遭欺压凌辱。月光照在这个孤单的人身上,他正端坐在那儿,环抱着双臂,膝盖上摊放着他的《圣经》。
“上帝真的在这吗?”唉,一个从未受教育的人,怎么可能在这残暴的苛政面前,在这无情的世道面前,在这露骨却无人责怪的不仁的行为面前,始终如 故地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呢?汤姆淳朴的心灵中不自觉地经历着一场剧烈的挣扎和搏斗。那种撕心裂肺的农奴感觉,终身难逃受苦的兆头,昨日一切希望的幻灭……所 有这些都在他的心头涌现。这正如一位即将溺亡的水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女儿和朋友的尸体在水面上时隐时现。难道此时人们还能大谈什么坚定地信仰上 帝吗?这不明明是违背常理强人所难吗?难道在这种异常的遭遇下,还能坚信并忠诚于基督教的“信有上帝,且信他定会赏赐给那些苦苦寻觅乞求他的人”的说法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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