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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2)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说咱们是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尤氏道:“我倒不愿意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琏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发没个人了。”佩凤道:“爷说,奶奶出门,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这么样,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毕,吃饭更衣,尤氏等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绿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支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甚令人心动神移。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竦然。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拿得住些,心里也十分警畏,便大没兴头,勉强又坐了一会,也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行朔望之礼。细察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里坐着说闲话儿,与贾母取笑呢。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贾珍方在挨门小杌子上告了坐,侧着身子坐下。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式样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贾珍忙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倒好,打开却也不怎么样。”贾珍陪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饽饽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来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过。”贾母笑道:“此时月亮已上来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挂着羊角灯。嘉荫堂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烛,陈设着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地下铺着拜毡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回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引导,又是两个老婆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不过百余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一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桌馀空。贾母笑道:“往常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叫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下,然后在下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叫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

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贾政见贾母欢喜,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要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见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贾母笑道:“使得。”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斟了一杯。贾赦仍旧递给贾政,贾赦旁边侍立。贾政捧上,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

于是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腌?,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贾琏宝玉不敢大笑。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起,可巧到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早已??不安,偏又在他手中,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求限别的罢。”贾政道:“既这样,限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么又做诗?”贾政陪笑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做。快命人取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这些‘水’‘晶’‘冰’‘玉’‘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儿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就该奖励,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小厮们,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来给两把与宝玉。”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坐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更觉欣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

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远着呢,怎么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众人听说,也都笑了。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自知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

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这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亦好外务。今见宝玉做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就一绝,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见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意,总属邪派。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不是那一个‘难’字,却是做‘难以教训’‘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赦道:“拿诗来我瞧。”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姑娘们多乐一会子,好歇着了。”贾政等听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才带着子侄们出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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