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定天罡尽驱善类 拷文言陷害诸贤(2)
那三个公子与夫人又牵衣哭泣不放,长子要随进京,次、三两子也要随行,杨公道:“安见覆巢之下有完卵?尔等在家犹恐不免,进京何为。”那些官校催促起身,杨公只得拜别老母、奄子,各皆痛哭而别,只带两个家人,飘然而去。
不日由德安府过,那些士民争先来送,不下数万,哭泣之声,昼夜不息。官校见了,亦觉心动,稍存恻隐之心,将他的刑具略松了些,也不难为他。一路上同年亲友,有的道他此去断难生还,送他没用,竟都不理他。又有那怕事的,见他是魏忠贤的对头,恐栋连在内,只推不知。到是一路的百姓,互相传说道:“可怜杨大人为国除奸,遭此横祸。”经过乡村镇市,人人来看忠臣。
行到河南许州,有个吏部郎中苏继欧,为人长厚多情,与杨公同年。闻他被逮,甚是怜悯,又闻一路百姓到怜他,士大夫们反避他,心中甚是不平。想起他在院中掌堂时,那个不奉承?那个不钦敬?今日就没人理他,仕路人情如此可慨。欲要去见他一面,又闻得官校做作,不容人会,只得写了个名帖,差个停当家人,备了一桌酒饭送到舟中,以表年谊。这纔是雪中送炭。杨公见了,到甚心酸,反至食不下咽。想当日掌院时,趋奉者无数,到今日都绝不一顾;惟有苏郎中多情送饭,论平日相交的,岂止他一人而已。正是:
炎凉世态可长嘘,覆雨翻云片刻时。
若谓绨袍怜范叔,从来此事世间稀。
杨公饮食略用些须,打发家人回去,起身进京。再说嘉善魏给事,亦因剎夺回家。那些亲友俱在背后议论,有的道:“这时候还做甚么官,是在家的好。”又有的道:“这样的时势,认甚么真,如今宰相还与太监连宗哩,你与他拗甚么?却弄得在家清坐。”魏给事闻之自笑。一日听见又拿了汪文言并科道等官,知道是必要害他的,在家坐卧不安。不料官校已到,出来听宣了旨,校尉将他上了刑具。又托言怕他寻死,将两手俱用竹筒贯了,屈伸不得,不能饮食,其意不过要诈钱财。魏公子见了这个光景,只得倾尽家私送他,纔买得去了两手的竹筒。在城乡宦并门生亲友,俱各传帖敛分,以助盘费。有一等义气的,虽素不相识,亦不要传帖,即自来输分,只为他无轲被害,怜他一腔忠义,罹此荼毒。至起身时,亲族交好以及邻舍,无一个不来送他,各各洒泪而别。官校们带了上船,向北进发。不两日行至苏州,那官校们都向地方官勒索常例,把船泊在驿前。内中惊动了一个士大夫,姓周名顺昌,苏州府呆县人,以吏部员外给假在家。他居官清正,谨慎居乡,平日非公事足迹不入公庭。因见魏监擅权,他故绝意仕进。当日在部时,原与魏公相好,闻他被逮过县,心中不能忘情,要去问候他。众亲友劝道:“魏公虽是旧交,因魏监与他为仇,恐他知道又要迁怒,不若只送些礼以尽其心的好。”周公叹息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若他是个贪婪不法的匪类,就是他势焰熏天,与他绝交何妨;他是个为国锄奸的正人,遭此横祸,正当惜他,岂可因在患难而弃之。若说他迁怒,我律身颇无可议,且为朋友,也难顾利害。”遂不听众人言,封了书仪,竟来看他。
此时魏公独坐舟中,正想此后生死未知,家道又清苦,奄子靠何人,好生愁闷。急闻周吏部来拜,叹道:“空谷足音,何以得此!”又怕官校阻忏。只见周吏部走进舱来,魏公见了,便泪下诉说:“无轲被害,此去生死未知。”周公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纵剖心断胫,陷狱投荒,皆无所顾。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则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职分所当为,至于成败利钝,俱不必计。况兄此去,未必就死,何必戚然殊少丈夫之气。”魏公听了,纔收泪道:“弟捐躯报国,一死何憾。只为长子虽现随身,止一幼男在家,伶仃无倚,世态炎凉,谁来顾恤!况如今动辄坐赃,家寒将何充抵?恐家中不免追比之惨,家破身亡,宗祀欲绝,是以不觉痛心。”周公道:“此事不必挂心,弟自为兄料理,家中我自照管,即坐赃,亦当为君措办,兄可放心前去。”魏公感泣拜谢道:“若得兄垂念,弟虽在九泉,亦当瞑目。”周公将书仪送与魏公,也送了官校些银两,纔别了。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正是:
臣职当为死不辞,交情友谊更当持。
丈夫自去身中事,羞杀人间无义儿。
一路上官校嗟叹周吏部人好,能顾穷交。也有怜悯魏公的,也有赞叹周公的。不知忠贤早已差人密访得二人做的事,记在心中。正是:良朋未必全张俭,恶党先思杀孔褒。毕竟不知魏给事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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