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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富家显宦倒提亲 上舍官人双出殡

第十八回 富家显宦倒提亲 上舍官人双出殡

天下咸憎薄幸才,轻将结发等尘埃。惟知野雉毛堪受,那识离鸾志可哀!

本为糟糠生厌沣,岂真僧道致疑猜?一自一应一妇一女一闻风避,反要求亲送得来。

晁老儿乍离了那富贵之场,往后面想了一想,说:“从此以后,再要出去坐了明轿,四抬四绰的轩昂;在衙门里上了公座,说声打,人就躺在地下,说声罚,人就照数送将入来。……”想到此处,不胜寂寞。晁源又恨不得叫晁老儿活一万岁,做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官,把那山东的泰山都变成挣的银子,移到他住的房内方好,甚是不快。那晁夫人看一看,丈夫完完全全的得了冠带闲住,儿子病得九分九厘,谢天地保护好了,约摸一自一己箱内不消愁得没的用度。十月天气,也还不十分严冷,离冬至还有二十多日,不怕冻了河;那时又当太平时节,沿路又不怕有甚盗贼凶险;回想再得一二十日程途,就回到本乡本土去了,好生快活!头上的白发也润泽了许多,脸上的皱文也展开了许多,白日里饭也吃得去,夜晚间觉也睡得着。

整走了一个多月,赶到了武城家里。六七年不到家的人,一旦衣锦还乡,那亲戚看望,送礼接风,这是形容不尽,不必说起。那些媒婆知道晁夫人回来了,珍哥已就出不来了,每日阵进阵出,俱来与晁大舍提亲,也不管男一女一的八字合得来合不来,也不管两家门第攀得及攀不及,也不论班辈差与不差,也不论年纪若与不若,只凭媒婆口里说出便是。若是一两家,晁夫人也倒容易拣择,多至了几十几家,连外县里都来许亲,倒把晁夫人成了“箩里拣瓜”,就是晁老儿也通没有个主意,只说凭晁源一自一己主持,我们也主他不得。

一日,又有两个媒婆,一个说是秦参政宅上敬意差来,一个说是唐侍郎府中特教来至,俱从临清远来,传要进见。晁夫人恰好与晁老儿同在一处,商量了叫他进来,只见:

一个颈摇骨颤,若不发黄脸黑,倒也是个妖娆;一个气喘声哮,使非一肉一燥皮粗,谁不称为少一妇一?一个半新不旧青丝帕,斜裹眉端;一个待白不青蓝布裙,横拖胯下。一个说“老相公向来吉庆,待小一妇一人檐下庭参”。一个说“老夫人近日康宁,真大人家眼前见喜”。一个在青布合一色一内取出六庚牌,一个从绿绢挽袖中掏出八字帖。一个铺眉苫眼,滔滔口若悬河;一个俐齿伶牙,喋喋舌如干将。一个说“我题的此门小姐,真真闭月羞花,家比石崇豪富。”一个说“我保的这家院主,实实沉鱼落雁,势同梁冀荣华。”一个说“这秦家姊妹不多,单单只有媛一女一,妆奁岂止千金”。一个说“唐府弟兄更少,谆谆只说馆甥,家业应分万贯”。一个说得天垂宝像乌头白,一个说得地涌金莲马角牛!

晁老听了两个媒婆的话,悄悄对夫人说:“提亲的虽是极多,这两门我倒都甚喜欢,但不知大官儿心下如何?”那一个秦家使来的媒婆说道:“我临行时,秦老爷合秦奶奶分付我:‘既差你提亲,谅你晁爷断没得推故,晁大舍就是你的姑爷了。待姑娘今日过了门,我明日就与你姑爷纳一个中书。’”那唐家使来媒婆也就随口说:“我来时,唐老爷合唐奶奶也曾分付:‘我们门当户对的人家,晁爷定然慨允。待你姑爷清晨做了一女一婿,我赶饭时就与他上个知府。’”

晁老道:“胡说!知府那有使银子上的哩!”媒婆道:“只怕是我听错了,说是上个知州。”晁老道:“知州也没有使银子上的。”媒婆道:“只怕知府使银子上不的,知州从来使银子上的。晁爷你不信,只叫大官人替唐老爷做上一女一婿,一情一管待不的两日就是个知州。”晁老道:“我不是个知州么?没的是银子上的不成!”媒婆道:“晁爷,你不是银子上的么?”晁老道:“你看老婆子胡说!我是读书挣的。你见谁家知州知县使银子上来?”媒婆道:“我那里晓得?我只听见街上人说,晁爷是二千两银子上的。”晁老道:“你不要听人的胡说。”叫媳一妇一子让二位媒婆东屋里吃饭:“今日也晚了,你两个就宿了罢,待我合大官儿商议,咱明日定夺。”

叫人请晁大舍讲话,晁大舍不在家中。原来从那日到了家,安不迭行李,就到监里看了珍哥,以后白日只在爹娘跟前打个照面就往监里去了,晚上老早的推往前头来睡觉,就溜进监去与珍哥宿歇。到了次日,晁大舍方才回家。晁住说:“昨日有两个媒婆从临清州来与大爷提亲,老爷请大爷讲话。我回说,大爷拜客去了。两个媒人还在家里等着哩。”晁大舍后面见了爹娘,备道两家到来提亲:一家是秦参政的一女一,年十七岁,乙丑十二月初十日卯时生;一家是唐侍郎的一女一,年十六岁,丙寅二月十六日辰时生。

晁大舍看了庚帖,半会子没有做声。晁夫人道:“两家都是大人家,说闺一女一都极标致。你主意是怎的?两个媒婆都见等着哩。”晁大舍道:“这是甚么小事一情一么?可也容人慢慢的寻思。”原来晁大舍与珍哥火崩崩算计的要京里寻分上,等过年恤刑的来,指望简了罪放出来,把珍哥扶了堂屋。珍哥又许着替他寻一个美妾,合珍哥大家取乐,说了死誓,不许败盟。如今又有这样大乡宦人家到来提亲,临清人家的闺一女一没有不标致的,况且大人家小姐,一定越发标致,况且又甚年小。弃了珍哥,倒也罢了,又只怕说的那誓来寻着,所以要费寻思。想了一会,说道:“放着这们大人家的一女一婿不做,守那个死罪囚犯做甚!若另寻将来,果然强似他,投信不消救他出来,叫他住在监里,十朝半月进去合他睡睡;若另娶的不如他,再救他出来不迟;但怎么把这两家的都得到手,一个大婆,一个小婆才好?只乡宦人家,却如何肯与人做妾?这只得两个里头拣选一个,却又少这一个有眼一色一的人去相看。”

主意定了,回了爹娘的话,对媒婆道:“两家都好,只得使人相看拣择一个,没有两个都要的理。”媒婆道:“我们这两家姑娘可是不怕人相,也难说比那月里红鹅,浑深满临清唱的没有这们个容颜,只是不好叫大官人一自一己看的。若官人一自一己见了,若不吊了魂灵,我就敢合人赌了。”说的晁大舍抓耳挠腮,恨不的此时就把那秦小姐、唐小姐娶一个来家,即时就一木掀把那珍哥掀将出去才好。只是左右思量,没有这们一个妥当人去相看。算计要着晁书媳一妇一子去,为人倒也老成只是极没有眼力,又不敢托他。寻思了一遭,想到对门禹明吾的奶母老夏为人直势,又有些见识,央他同晁书媳一妇一合两个媒婆,备了四个头口,跟了两个觅汉,晁书也骑了一个骡子,跟了同去。到了临清,媒婆各一自一先去回话,晁书寻了一个下处住歇。

次日,老夏同晁书媳一妇一都扮了这边的媒人,先到了唐侍郎府里,见了夫人,说是晁家差去提亲,请出小姐相:

五短身材,黑参参的面弹。两弯眉叶,黄干干的云鬟。鼻相不甚高梁,眼睛有些凹塌。只是行庄坐稳,大家风度一自一存;兼之言寡气和,阃秀规模尚在。

众媒婆都见过了礼,说了些长套话,又虚头奉承了一顿。唐夫人叫养娘管待了酒饭,每人赏了一百铜钱。

辞了出来,又合那个媒婆到了秦参政宅内,也照先见了夫人,又请见了小姐。那小姐:

无意中家常素服,绝不矜妆;有时间中窍微言,毫无娇饰。举头笼一片乌云,遍体积三冬皑雪。不肥不瘦,诚王夫人林下之风有矩有模,洵顾新一妇一闺门之秀。

众人见了,肚里暗一自一称扬不了,说世间那有这等绝一色一女一子,叙说了些没要紧说话。秦夫人也着人管待酒饭。门上来通报说:“舅爷来了。”夫人分付:“请进。”

那舅爷约有三十多年纪,戴着方巾,穿一领羊绒疙搭绸袄子,厢鞋绒袜,是临清州学的秀才,在道门前开店治生,进来见了夫人。夫人问道:“武城县一个晁乡宦,见任通州知州,兄弟,你可认得他么?他有个儿子,是个监生,够多大年纪了?”舅爷回说:“我不曾认得那晁乡宦。我止认得那监生,年纪也将近三十多了。”夫人问说:“人材何如?家里也过得么?”舅爷说:“人材齐齐整整的,这是武城县有名的方便主子,那还有第二家不成?姐姐,你问他怎的?”夫人道:“他家在这里求亲。”舅爷说:“求那个亲?”夫人道:“就是监生要求外甥为继。”舅爷说:“晁监生这一年多了还没续弦哩?”夫人道:“你怎么合他相识?”舅爷说:“这说起来话长着哩。他正妻是计氏,后来使八百两银子娶了一个唱正旦的小珍哥。……”夫人听说,惊道:“阿!原来小珍哥嫁的就是他!”舅爷又说:“一自一从有了小珍哥,就把那大婆子贬到冷宫里去了。他家里有原走的两个姑子,那日从他大婆子后头出来,小珍哥说是个和尚道士,合计氏有奸,挑唆晁监生要休他,计氏半夜里在珍哥门上吊杀了。计氏哥在咱这道里告准联了状,批在刑厅问,后来解道,打的动不的,在我店里养疮,住够四十日。”夫人问:“是谁?养甚么疮?”舅爷说:“是晁监生合珍哥的一棒一疮。”夫人问道:“连监生都打来么?”舅爷说:“监生打了二十,小珍哥打了二十五,两个姑子俱拶了。革了监生,问了徒罪。小珍哥问了绞罪。他这官司,连房钱饭钱,带别样零零碎碎的,我也使够他百十两银子。”夫人道:“这门亲咱合他做不做?”舅爷说:“这事我不敢主,只姐姐合姐夫商议。论人家,是头一个财主;论那监生,一似个混帐大官儿。”

晁书媳一妇一在那厢房吃着饭,听见舅爷合夫人说的话,心里道:“苦哉!苦哉!撞见这个冤家,好事多半不成了!”吃了饭,夫人也没慨许,只说:“老爷往府里拜按院去了,等老爷回来商议停妥,你迟的几日再来讨信。”每人也赏了一百铜钱。辞了夫人出来,往下外行走。

三个妈妈子商量说:“唐家的姑娘人材不大出众,这还不如原旧姓计的婶子哩,这是不消提的了。这秦姑娘倒是有一无二的个美人,可可的偏撞着这们个舅爷打拦头雷。”说着,到了下处,备上头口,打发了店钱起身。到家见了晁夫人爷儿们,把两人的人材门第,舅爷合奶奶的话,一一说得明白。晁大舍将唐家小姐丢在九霄云外,行思坐想,把一个秦小姐阁在心窝。

秦参政回了家,夫人说了详细,待要许了亲,又因晁源一宠一 娼一妇一,一逼一诬正妻吊死,不是个好人;待要不许,又舍不的这样一门财主亲家,好生决断不下。秦参政道:“他舅的话也不可全信,只怕在他店里住,打发的不喜欢,恼他也不可知。临清离武城不远,咱差秦福去打听个真实,再为定夺。”

这秦福是秦参政得力的管家,凡事都信任他,却都妥当。秦福到了武城,钻头觅缝的打听,也曾问着计巴拉、高四嫂,对门开针铺的老何,间壁的陈裁,说得那晁大官人没有半分好处。秦福家去回了主人的话,秦参政把那许亲的心肠冷了五分,也还不曾决绝,只是因看他“孔方兄”的体面,所以割不断这根膻肠。这边晁大舍也瞒了珍哥,差人几次去央那舅爷在秦夫人面前保举,许过事成,愿出二百两银子为谢。为这件事,倒扯乱得晁大舍寝食不宁,几乎要害出了单思病来。又可恨那晁书媳一妇一看得晁大舍略略有时放下,他便故意走到跟前,把秦小姐的花容月貌数说一番,说得那晁大舍要死不生。

再说晁老儿年纪到了六十三岁,老夫老妻,受用过活罢了,却生出一个过分的念头:晁夫人房内从小使大的一个丫头,叫做一春一莺,到了十六岁,出洗了一个象模样的一女一子,也有六七成一人 材,晁老儿要收他为妾。晁夫人道:“请客吃酒,要量家当。你一自一己忖量,这个我不好主你的事。”晁老道:“那做秀才时候,有那举业牵缠,倒可以过得日子。后来做了官,忙劫劫的,日子越发容易得过。如今闲在家里,又没有甚么读书的儿孙可以消愁解闷,只得寻个人早晚伏侍,也好替我缝联补绽的。”夫人慨然允了,看了二月初二日吉时,与他做了妆新的衣服,上了头,晚间晁老与他成过了亲。

晁老倒也是有正经的人,这沉湎的事也是没有的。合该晦气,到了三月十一日,家中厅前海棠盛开,摆了两桌酒,请了几个有势力的时人赏花。老人家毕竟是新婚之后,还道是往常壮盛,到了夜深,不曾加得衣服,触了风寒,当夜送得客去,头疼发热起来。若请个明医来看,或者还有救星也不可知,晁源单单要请杨古月救治。杨古月来到,劈头就问:“房中有妾没有?”那些家人便把收一春一莺的事合他说了。那杨古月再没二话,按住那个“十全大补汤”的陈方,一帖药吃将下去,不特驴唇对不着马嘴,且是无益而反害之。到了三月二十一日,考终了正寝。

晁夫人哭做一一团一 ,死而复一活,在计氏灵前祝赞了一回,要他让正房停放晁老,把计氏移到第三层楼下。合家挂孝,受吊念经,请知宾管事,请秀才襄礼。

晁源在那实事上不做,在那虚文倒是肯尚齐整的。画士一面传神,一陰一陽一官写丧榜,晁大舍嫌那“奉直大夫”不冠冕,要写“光禄大夫上柱国先考晁公”。那一陰一陽一官扭他不过,写了,贴将出去。但凡来吊孝的,纷纷议论。后边一个陈方伯来吊,见了大怒道:“孝子不知事体,怎么相礼的诸兄也都不说一声,陷人有过之地!”吊过孝,晁源出来叩谢,陈方伯叫他站住,问他道:“尊翁这‘光禄大夫上柱国’是几时封的?”晁源道:“是前年覃恩封的。”陈方伯道:“这‘光禄大夫上柱国’是一品勋阶,知州怎么用得?快快改了!只怕县官来吊,不大稳便。”

晁源依旧换了奉直大夫,贴将出去;又要叫画士把喜神画穿攀有蟒玉带金幞头。那画士不肯下笔,说:“喜神就是生前品级;令尊在日,曾赐过蟒玉不曾?且一自一来不曾见有戴金幞头的官,如何画戴金幞头?”晁源道:“我亲见先父戴金幞头,怎说没有?”画士道:“这又奇了!这却是怎的说话?”晁源道:“你不信,我去取来你看,我们同了众人赌些甚么?”画士道:“我们赌甚么好?”晁源道:“我若取不出金幞头来,等有人来上祭的大猪,凭你拣一口去。你若输了,干替我画,不许要钱。”两下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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