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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薛教授山中占籍 狄员外店内联姻

第二十五回 薛教授山中占籍 狄员外店内联姻

买邻十里,仁者应如是。况逢此等佳山水,更有何方是美?

无烦绛阙瑶台,只须此便蓬莱。且有一女一儿缘在,赤绳暗地牵来。

——右调《清平乐》

却说明水镇有一个也上贵的富家,姓狄,名宗羽,号宾梁,虽是读书无成,肚里也有半瓶之醋,晃晃荡荡的,常要雌将出来,因家事过得,颇也有些侠气,人也有些古风。隔壁也开一个一精一致的店,招接东三府往来的仕宦。饭钱草料,些微有些赚手就罢,不似别处的店家,拿住了“死蛇”,定要取个肯心。遇有甚么贵重的客人,通象宾客一般款待,不留饭钱,都成了相知。往来的人都称他为狄员外。

一日间,有一顶抬轿,一乘卧轿,几头骡子,老早的安下店内。狄员外问那指使的人,说道:“店内歇下的是甚么官人?”回道:“是一位老爷,一位奶奶,一位小夫人,一个使一女一,两房家人媳一妇一,三个管家,是河南卫辉府人,姓薛,原任兖州府学的教授,如今升了青州衡府的纪善,前来到任。”狄员外又问:“这官人约有了多少年纪了?”回说:“也将近五十来的岁。极和气的好人。”狄员外一自一己走过店去与薛教授相见了,叙了些履历。狄员外教家里另取过茶去吃了。讲话中间,倒象似旧日的相知一般。狄员外别了回家来,分付教人好生答应。薛教授也随了来狄员外家回拜,狄员外随设小酌相待,留吃了晚饭。说了更把天的话,薛教授方别了回到下处。

第二日清早,薛教授送了四包糖缠、二斤莴笋,狄员外收了,赏了管家五十文钱;又备了一个手盒,请过薛教授来送行。薛教授封了五钱银饭钱送来,狄员外再三不肯收,薛教授只索罢了。只见天气渐渐一陰一来,就要下雨的光景,狄员外苦留,说:“前去二十里方是二十里铺,都是小店,歇不得轿马。再二十里方是县城。这雨即刻就下,不如暂候片时。如天一色一渐次开朗,这一自一然不敢久留;若是下雨,这里房舍草料俱还方便,家常饭也还供得起几顿。”一边挽留,一边雨果然下了,薛教授只得解下行李,等那天晴。

从来说:“开门雨,饭了晴。”偏这一日一陰一陽一却是不准,不紧不慢,只是不止。看看傍午,狄员外又备了午饭送去,薛教授合他浑家商议道:“看来雨不肯住,今日是走不成了。闷闷的坐在这里,不如也收拾些甚么,沽些酒来与狄东家闲坐一会。”薛奶奶道:“酱斗内有煮熟的腊一肉一腌鸡,济南带来的一肉一乍,还有甜虾米、豆豉、莴笋,再着人去买几件鲜嗄饭来。”也做了好些品物,携到店尽后一层楼上,寻了一大瓶极好的清酒,请过狄员外来白话赏雨。真是“一遭生,两遭熟”,越发成了相知。

这番并不说闲话,叙起两个的家常。薛教授一自一说是卫辉府胙城县人,名字叫做薛振,字起之,十七岁补了廪,四十四岁出了贡,头一任选金乡的训导,第二任升了河南杞县的教谕,第三任升了兖州府的教授,刚八个月,升了衡府的纪善。这几年积下些微束修,倒苟且过的日子。只因家中有一个庶母弟,极是个恶人,专一要杀兄为事的。今五十二岁,尚无子一女一,所以只得要回避他;不然,也还可以不来做这个官的。

狄员外问:“还是有子不举?还是从来不生?”薛教授道:“一自一荆人过门,从来不曾生长。”狄员外说道:“何不纳一宠一 ?”薛教授说:“昨临来的时节,也只得娶了一人,但不晓天意如何哩。”又问狄员外:“有几位子一女一?尊庚几何?”狄员外道:“小老丈十年,今年整四十二岁,也是男一女一俱无。”薛教授问道:“有尊一宠一 不曾?”狄员外道:“老丈到了五十二岁方才纳一宠一 ,可见这娶妾是不容易讲的。千个算命都说在下必定要到四十四上方可见子。”薛教授说:“若依了算命的口,也说在下五十四上方开花,到五十六上方才结子。且说还有三子送终。”又说:“这明水的土厚民醇,风恬俗美,真是仙乡乐土。”狄员外道:“往时这敝镇的所在,老丈所称许的这八个字倒是不敢辞的;如今渐渐的大不似往年了!这些新发的后生,那里还有上世的一些质朴!”

薛教授道:“虽不比往时,也还胜如别处。若说起敝乡的光景,越发不成道理了!不知贵处这里也许外人来住么?”狄员外道:“敝处到不欺生。只土地没有卖的,成几辈传流下去,真是世业。但这东三府的大路,除了种地也尽有生意可做。这里极少一个布铺,要用布,不是府里去买,就是县里去买,甚不方便。”薛教授道:“或是卖不行,怎么没个开铺的?”狄员外道:“别处的人,谁肯离了家来这里开铺?敝处本土的人只晓得种几亩地就完了他的本事,这赚钱的营生是一些也不会的。即如舍下开这个客店,不是图在饮食里边赚钱,只为歇那些头口赚他的粪来上地。贱贱的饮食草料,只刚卖本钱,哄那赶脚的住下。”薛教授说:“怪道的,昨日刚才午转,从济南到这里,只走了七十里地,便苦苦的定要住了。”说着饮酒,不觉一更有余,雨还不止。狄员外打了伞,穿了泥屐,别了薛教授回家,分付安排早饭伺候。

次早,天一色一渐次开朗,薛教授收拾起身,见狄员外不以过客相待,倒不好再送饭钱,再三的作谢相别,许说专人来谢。薛教授赴青州到过了任,那王府官的营生,且那衡府又是天下有名的淡薄去处,只好糊口而已。年节将近,果然差了一个家人薛三槐带了二十斤糖球,两匹寿光出的土绢,写了一封书,专来狄家致谢。狄员外将薛三槐留住了两日,写了回书,封了两匹一自一己织的绵绸,两口腊肘回礼。又送了薛三槐三钱银子。从此以后,两个时常往来,彼此馈送不止。一年二月间,薛教授又差了一个家人薛三省要赶清明回胙城去上坟,这明水是必由之路,顺便又有与狄员外的书礼。

却说狄员外正月二十日生了一个儿子,举家就如得了异宝的一般。薛三省到的这一日,正是这儿子的满月,亲朋都来举贺,治酒款待,甚是的匆忙。狄员外对薛三省说:“你薛爷大我十岁。算命的说我四十四岁方才得子,今刚一交一 一过四十四岁,果然得了儿子。你们薛爷对我告诉,也说从有算命的许他五十四上先要开花。不知小夫人有甚喜信?”薛三省道:“小夫人昨日二月十六日添了一位小姐。我来的那日,刚是第二日了。”狄员外道:“若据了两件事这等说得着,这命又是该算的了。”将薛三省留过了夜,次日打发去了。

狄员外于三月十一日因薛教授常着人来通问,两年间并不曾回差一个人去,要趁这三月十六日是他小姐的满月,与他送个贺礼,也要报他说生了儿子。随即备了一个五钱重的银钱,一副一两重的手镯,外又几样吃食之物,差了家人狄周骑了个骡子前去。到了薛教授家,拆看了书,收了礼,留款狄周住了两日,打发了回书,也回答了贺礼。

两家相处,愈久愈厚,不觉已是八年。因考察王官,薛教授因与长史合气,被他暗地里开了个老疾,准了致仕。薛教授道:“住在这里八年,一些也没有出产,到不如丢吊了一自一在。但回家去,当不起这个恶弟要来算计,不如顺路住在明水那里。”果然五十六上得了个儿子,五十八上又添了一个次子,“等这两个儿子略长的大些,回家不迟。”一面收拾行李,一面先差家人薛三槐持了书央狄员外预先寻下房子,要在明水久住。狄员外看过了书,与薛三槐说:“请薛爷只管来,且在隔壁店中住下,从容待我陪伴了,慢慢的一自一己寻那象意的房子。我在这里专等。”一边将薛三槐先打发他去回话,一边着了人在那店后边房子扫地糊窗,另换了洁净床 席,重新安了锅灶,铺设了器皿桌椅之类,预备了米面柴薪、油盐酱醋,诸一色一完备。

不一日,薛教授带了家眷,在三四十里路上先差了薛三省来看下处,知得凡事齐整,飞也似去回了话,薛教授甚是欢喜。狄员外忙教家中整治饭食相待。不一时,薛教授同家眷到了,进入后去,比那前日来的时节更是周全,比到一自一己家里也没有这等方便。狄员外随即过去拜了,亲一自一送了小饭,辞了回家。薛教授随即过来回拜。

次日,狄员外的娘子备了一桌酒,过去望那薛教授的夫人。初次相见,甚是和气,领出一女一儿合两个儿子来相见。一女一儿六岁,生他的时节,梦见一个穿素衣的仙一女一进他房去,就生他下地,所以起名素姐。大的儿子四岁,叫一春一哥。第二的儿子二岁,叫冬哥。看那素姐,扭青的头皮,乌黑的是头发,白的是脸,红的是唇,纤纤的一双玉腕,小小的两只金莲。虽然是豆蔻含苞,后必定芙蓉出一色一。就是那两个儿子,也都不是那穷腮乞脸的模样。又请出小夫人来相见:

戴一顶矮矮的尖头鬏髻,穿两只弯弯的跷脚弓鞋。紫棠一色一的面一皮,人物也还在下等。细了眺的体段,身材到可居上中。虽然芝草无根,只怕骅骝有种。

相见过,大家叙了半日话,各一自一散了。次日,薛教授的夫人也叫人称了五斤猪一肉一、两只鸡、两尾大鲫鱼、二十只鲜蟹、两枝莲藕、六斤山药、两盘点心,过来回望。狄员外的娘子叫人置办了齐整款待,叫出儿子狄希陈见那薛夫人。因说起与薛素姐都是同年六岁,狄学生是正月二十日寅时生,素姐是二月十六日巳时生,狄学生比薛素姐大一个月。狄学生虽不十分生得标致,却也明眉大眼,敦敦实实的。在那薛教授的夫人心里想道:“若不是我们还回河南去,我就把素姐许与他做媳一妇一。”在那狄员外的娘子肚中算计:“他若肯在这里住下,我就把陈儿与他做了一女一婿。”两个夫人的心肠,各人回去都对着一自一己的丈夫亲说,却也丢过一边。

过了几日,薛教授央狄员外陪了拜那明水镇的人家,就带着寻看房子。薛教授因与狄员外商量,算计要开一个梭布店,房子要寻前面有店面的。看了许多,再没有恰好的;不是铺面好了后面的住房不够,就是后边的住房够了前面的铺面不好。

正没理会,恰好一个单教官的儿子单豹,当初他的父亲叫做单于民,做南一陽一府学训导。虽是一个冰冷的教官衙门,他贪酷将起来,人也就当他不起。缺了教授,轮该是他署印。那时新进了些秀才,往时该送一两的,如今三两也打发他不下来。他要了堂上的常规,又要一自一己斋里的旧例,家人又要小包,儿一女一又要梯己,鳖的些新秀才叫苦连天,典田卖地。内中一个程生,叫做程法汤,从幼无了父母,入赘在一个寡一妇一丈母家内,巴结叫他读书。因府考没有银子寻分上,每次不得进道,这一次不知怎的得闯进道去,高高的进了第二。这单于民狠命问他要钱,上了比较,一五一十的打了几遭,把丈母合媳一妇一的首饰也销化了,几件衣服也典卖了。丈母还有几亩地,算计卖来送了他,连一女一婿的两家人口却吃甚么?待不卖了送去,恐被他捉住便打个臭死。

正在苦楚,恰是八月丁祭;祭完了,取过那簿,查点那些秀才,但有不到的懒人,都是他的纳户,每人五六钱的鳖银子。程法汤点过名去,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他叫程法汤跪下,说道:“那忘八的头目也有个一色一长,强盗的头目也有个大王,难道你这秀才们就便没个头目?看山的也就要烧那山里的柴,管河的也就要吃那河里的水!都象你这个畜生,进了一场学,只送得我两数银子,就要拱手,我没的是来管忘八乐工哩!”抬过凳来,叫门子着实的打了二十五板,打的程法汤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一条单裤打得稀烂,两只腿打得了黑了一块,心里气恼。进学原是图荣,如今把丈母媳一妇一的首饰衣裳损折得一精一光,还打发得不欢喜,被他痛打这一顿。如今一棒一疮又大发疼痛,着了恼,变了伤寒,不上四五日之间,死了。

有一个孙乡宦做了兵部主事,因景泰皇帝要废英宗太子,谏言得罪回来,在家闲住,闻得说有这一件事,心中大不平起来了,一自一己来与程法汤吊孝,必定验看了程法汤的一臀一。一只腿打得扭青,一只腿割得稀烂,看了大哭一场,随与单于民抵死做起对来,一自一己走到省下,两院司道都递了呈子。两院行了学道,后来把这单于民照贪酷例问了河间卫的军,追了七百银子的赃,零碎也打够二百多板子。把那行杖的两个门斗都问了冲驿的徒。这单于民虽不曾抖得他个一精一光,却也算得一败涂地的回家。

这单豹是单于民的个独子,少年时人物生得极是标致,身材不甚长大,白面长须,大有一段仙气;十八岁进了学,补过廪,每次都考在优等;在外与人相处,真是言不妄发,身不妄动;也吃得几杯酒,却从不晓得撒甚么酒风;那花柳门中,任你甚么三朋四友,哄他不去;在家且是孝顺,要一点忤逆的气儿也是没有的。

一自一从单于民做了教官,单豹长了三十多岁,渐渐的把气质改变坏了,也还象个人。一自一从打杀了程法汤,这单豹越发病狂起来,先把一自一己的媳一妇一,今日一顿,明日一顿,不上两个月,吊死了;见了单于民的踪影,便瞪起一双眼来,小喝大骂,还捏起拳来要打;也不晓得呼唤甚么爹娘,叫单于民是“老牛”,叫单于民的婆子是“老狗”,一自一己称呼是“我程老爷”。后来不止把气质变了,就是把那模样声音变得一些也不似那旧日的光景。一只左眼吊了上去,一个鼻子却又歪过右边,脸上的一肉一都横生了,一部长须都卷得象西番回子一般。间或日把眼睛也不上吊,鼻子也不歪邪。见了爹娘,宛若就如平日驯顺,问他向日所为的事,他再也不信,说是旁人哄他。

正好好的,三不知又变坏了。进去岁考,他却不做文章,把通卷子密密写的都是程法汤诉冤说苦的一情一节,叙得甚是详细。学道喜欢他做得好,就高高的取了一个六等第一,还行在县里查究。县里回说:“他是心病。”那宗师说:“这不是心病,这还是有甚么冤业报应。”一自一从县详上去,宗师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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