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相妗子痛打甥妇 薛素姐监禁夫君
第六十回 相妗子痛打甥一妇一 薛素姐监禁夫君
琴瑟静,藁砧柔,三生石上,一笑定河州,此言契洽两相投。姻缘不偶,恩爱总成仇。心似虎,一性一如牛,一春一山两叶,一蹙有吴钩。杀机枕上冷飕飕,才郎囚系,令正做牢头。
——右调《苏幕遮》
狄员外将狄婆子抬回正寝,一面合材入殓,一面收拾丧仪。狄希陈被素姐用铁钳拧得通身肿痛,不能走动,里外只有一个狄员外奔驰。调羹披了头,嚎啕痛哭,只叫“闪杀人的亲娘”。相家大舅合大妗子、相于廷娘子都一齐来到,痛哭了一场。
相大妗子问说:“巧外甥没来么?外甥媳一妇一都往那去了?”调羹道:“巧姐姐刚才往他家去了。他公公也是今日没了。他爹催他家去奔丧。”大妗子说:“可也奇怪!怎么也就是这一会子没了?”调羹说:“也是为他闺一女一。听说他闺一女一气杀了婆婆,只说了两句话,就直蹬了眼,再没还魂。”相大妗子说:“怎么?咱家的闺一女一知道奔他公公的丧,他就不知道与婆婆奔丧么?见婆婆倒下头,倒跑的家去了!”
小随童此时已经长成,起名“相旺”。相大妗子叫到跟前,分付说道:“你到薛家,你就说是我说,薛大爷没了,俺连忙打发姐姐家去奔丧,怎么把俺大嫂拦在家里,不叫回来与俺姑主丧?薛大娘怎么空活这们大年纪,不省的一分事!叫他即忙打发回来!”相旺出门走不上数步,恰好素姐被他母亲催赶的来了,此时头上还戴着花朵,身上还穿着一色一衣,进的门看见相大妗子,也不由的跪下磕了两个头。相大妗子骂道:“不吃人饭的畜生!你就不为婆婆,可也为你的爹!还亏你戴着一头花,穿着上下一色一衣!你合你家那小婆不省事罢了?你那娘母子眼看往八十里数的人了,也还不省事?你这贼野婆娘!你还我大姑子的命来!我不叫你上了木驴,戴上长板,我也不算!叫小陈哥来,脱了衣裳我看!我把你这狠一奴一才……我要不替狄家除了这一害,你那软脓匝血的公公汉子,他也没本事处治你!”素姐说:“大妗子,你好没要紧!各人家里的事,累着你老人家的腿慌哩!没的是我打杀俺婆婆了,用着我戴长板,上木驴?他冤有头,债有主的;他放着屋里小老婆争风吃醋的生气,你不寻着他替你大姑子报仇雪恨的,来寻着我!我可不是那鼓楼上小雀,耐惊耐怕的哩!脱不了你是待倒俺婆婆的几件妆奁,已是叫那贼老婆估倒的净了,剩下点子,大妗子你要,可尽着拿了去!俺待希罕哩么!”
相大妗子道:“你看这贼臭老婆!我倒看外甥分上,且不打你罢了,你倒拿这话来压伏我!你婆婆放着大儿大一女一的,我来倒妆奁!我只问你:俺家人头里还好好的,怎么没多会子就会死在你的屋里?”素姐说:“大妗子,你也是那没要紧扯淡!谁家婆婆是不到媳一妇一儿屋里的?没的是我打杀他来?你告到官,叫仵作行刷洗了,你检验一尸一不的么?”相大妗子道:“我把你这贼佞嘴小私窠子……人家的婆婆都象活跳的进去,当时直挺挺的抬出来么?我不叫人检你婆婆,我只叫人验验你汉子的伤!”素姐说:“没的扯那一精一臭淡!俺两口子争锋打仗,累的那做妗子的腿疼么?可说我让你骂了好几句了,你再骂,我不依了!半截汉子不做,你待一逼一的人反了是好么?”相大妗子道:“我岂止骂你!我还待打你哩!”一把手采了他的髻,握过头发来,腰里拿出一个预备的一棒一椎就打。
相于廷娘子合相旺媳一妇一见相大妗子有些招架不住,假说解劝,上前封住素姐的手。相大妗子拿着一棒一椎,从上往下的打个不数。素姐起初还强,渐次的嘴软,后来叫那妗子象救月儿一般。一自一从进门这几年也并不知唤那公婆一声,直待此时被相大妗子打的极了,满口叫道:“爹,快来救我!刘姐,你快来拉拉!狄周媳一妇一儿,你是好嫂子人家,你来劝劝!妗子,你不认的我了么?我是你亲亲的外甥媳一妇一儿,我是你外甥闺一女一的大姑子。妗子,你忘了么?”又叫狄希陈道:“你好狠人呀!你过来跪着咱妗子罢!”又对着相于廷娘子道:“你婶子咱妯娌两个可好来,你就这们狠么?”素姐口里一边叫救,相大妗子一边打,也足足打够二百多一棒一椎,打的两条胳膊肿的瓦罐般粗抬也抬不起来。这当家子那一个不恨他,痛如蛇蝎。从天降下这们一个妗子,不惟报了大姑子的仇,且兼泄了众人的恨。
见打的够了,狄员外远远的站着说:“你妗子看我的分上,你且饶他罢。”狄希陈又久已跪在跟前,声声只说:“妗子,你只可怜见我罢!俺娘只我一个儿,妗子也只我一个外甥。妗子去了,我这只是死了!”相大妗子道:“没帐!我还待叫他活哩么?我也不合他到官,叫他丢你们的丑。我只一自一家一顿儿打杀他!他娘家不说话便罢,但要说句话,我把他这打翁骂婆,非刑拷打汉子,治杀了婆婆合他一自一己的爹,我叫他娘母子合两个兄弟都一体连坐哩!”
狄员外合狄希陈又再三讨饶。相于廷娘子见他够了,方才也妆说分上。相大妗子也便说道:“贼小私窠子!你说我是不打了么?我是胳膊使酸了,抬不起来。我到你婆婆的一七,我拿到你婆婆的灵前,又是这们一顿,出出俺大姑子的气!你说往你娘家躲着,你薛家有几个人?俺相家人多多着哩!我杖把扫帚的领上二、三十个老婆寻上你门去,我把那姓龙的贼臭小一妇一也打个肯心!”
素姐见住了手,那嘴又哓哓的硬将上来,说道:“我从来听见人说:打杀人偿命,气杀人不偿命。我就算着是气杀了婆婆,也到不得偿命的田地;只怕你平白的打杀我,你替我偿命哩!”相大妗子道:“他既是叫我偿命,我为甚么叫他一自一家好死?我不如一顿打杀他,合他对了不好么?”提了一棒一椎,又待赶挦采。相于廷娘子推着素姐道:“嫂子,你还不住屋里去哩?”他才喃喃喏喏的口里咕哝,喇喇叭叭的腿里走着;走到房里,使了小玉兰来叫狄希陈往房里去。
狄希陈听见来叫,就似牵瘸驴上窟窿桥一般,甚么是敢动?相大妗子道:“还敢不省事!他不在外头守灵,往屋里守着你罢!不许进去!谁敢来叫!小一奴一才!快走!我拧你的狗腿!”玉兰回去,素姐也只得敢怒而不敢言。狄员外合家大小没有一个不感一激一相大妗子替他家降妖捉怪。相大妗子理料着,调羹收拾衣衾与狄婆子装裹,狄员外同相栋宇外边看着合材,相于廷陪着狄希陈守灵回礼。直乱到四更天气,方才将狄婆子入在材内。相大妗子婆媳大哭了一场,回去一自一己家内,约道明日绝早再来;又再三的嘱付狄希陈,叫他别进一自一己房去,防备素姐报仇。
再说素姐被他妗母痛打了一顿,回到一自一己房中,这样恶人凶一性一,岂有肯一自一家懊悔?又岂是肯甘心忍受?原算计叫狄希陈进去,把那一肚皮的恶气尽数倾泄在他身上。不料得了妗母的大力,救了这一个难星。待要一自一己赶来擒捉,一来也被打得着实有些狼狈,二来也被这个母大虫打得猥了。他虽前世是个狐一精一转化,狐狸毕竟也还怕那老虎。但只那狐狸的凶一性一,岂有肯甘吃人亏的?见那狄希陈叫不进去,一自一己且又不敢出来,差了小玉兰回家,要吊了龙氏统领了薛三槐、薛三省两个的娘子,并薛如卞媳一妇一连氏齐来与相栋宇婆子报仇;若再得薛夫人肯来,将那老命图赖,更是得胜的善策。
玉兰回家,不敢对了薛夫人直道,悄悄的与龙氏说了。龙氏知道相栋宇的婆子把素姐下狠的打了一顿一棒一椎,且不去哭那薛教授,狠命的强一逼一薛夫人,又催促薛如卞媳一妇一并两个家人娘子,连一自一己五人,都要拿了柴头一棒一杖,赶来狄家回打相栋宇娘子。薛夫人道:“要去,你们一自一去,我是断不去的!我怕巧姐看了样,呕气杀我,我还没个娘家的兄弟媳一妇一与我出气哩!平白地当时气死婆婆,又搭上一自一家一个老子,叫他一些无事,只怕也没有这般天理!打顿儿也畅快人心!”龙氏道:“娘既不去,我四个一自一去。好歹我替闺一女一报了仇来。”薛夫人道:“极好,极好!我不拦你。”
龙氏当真叫连氏点起丫头仆一妇一,就此兴兵。连氏道:“我这不敢从命。公公热丧在身,不便出门。别说娘不去,就是娘去,我也是要拦的。”龙氏道:“你不去,罢!我希罕你去!你那摇头扭脑,纽纽捏捏的,也只好充数罢了!薛三槐媳一妇一合薛三省媳一妇一子,咱三个去!——你弟兄三个跟着我同走。”薛三省娘子道:“龙姨,你一自一己去罢,俺两个势力不济,打不起那相大娘。要是相大娘中打,可俺素姐姐一定也就一自一己回过椎了,还等着你哩?”
龙氏哭道:“你好苦呀!婆婆家人合你为冤结仇,连娘家的人也都恨不的叫你吃了亏!你可怎么来?只怕你抱了人家孩子掠在井里了!”嚎天震地的哭了一阵,噙着泪缩嗒着向着薛如卞、薛如兼道:“你两个看你爹的分上,你跟着我,咱到那里合他说三句话。你一个一奶同胞的姐姐叫人打这们一顿,你没的体面好看么?我一个老婆家待怎么?我全是为你两个怕人笑话。一个姐姐叫人打得恁样的,你要不出头说两句话,你到明日还有脸往学里去见人么?”薛如卞道:“他要不是你的姐姐,他把我一个旺跳的爹两场气气杀了,我没的就不该打他么?这是俺不好打他,天教别人打他哩!”龙氏道:“哎哟!你小人儿家只这们悖晦哩!你爹八十的人了,你待叫他活到多昝?开口只说是他气杀了他;要不气杀他,没的就活到一百?”薛如兼道:“你这们望俺爹死,亏他气杀了;他要不气杀爹,你也一定就烧个笊篱头子了!”
龙氏见央人不动,只得又大哭起来,哭道:“不睁眼的皇天!为甚么把孩子们都投在我那肚子里头?叫人冷眼溜宾的!我又是个一女一流之辈,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能说不能行了!皇天呀!我要是个人家的正头妻,可放出个屁也是香的,谁敢违悖我!皇天呀!”哭个不了。再说薛夫人合薛如卞弟兄三个并家中一切上下的人各人忙乱正经的事,凭那龙氏数黄道黑的嚎丧。小玉兰等得龙氏住了喉咙,问道:“怎么样着?去呀不去?我来了这们一日,去的迟了,俺姑又打我呀。”龙氏道:“你去罢,合你姑说,你说娘家的人俱死绝了,没有个人肯出出头的,叫他死心塌地别要指望了。”
小玉兰回家,把前后的话通长学了,给了素姐一个闭气。挣挣的待了半会子,骂道:“他们既死绝,不来罢了,没的你也使钉子钉住了,待这们一日?我拿着你这一婬一一妇一出出气罢!”跳起来,那身上害疼,怎么行动;扎挣着去取鞭子,那两只胳膊甚么是抬得起来,只得发恨了一造罢了。那小玉兰没口的只替相老娘念佛。
素姐心里还指望狄希陈晚上进房,寻思不能动手打他,那牙口还是好的,借他的皮一肉一咬他两口,权当那相大妗子的心肝。不料狄员外同了他在那里守灵,连相于廷也不曾家去,陪伴宿歇。等到灯后,不见狄希陈进房,使了小玉兰出来叫他。狄希陈道:“我在此守灵哩。爷爷与相大叔俱在这里,我怎好去的?等有点空儿,我就进去。”玉兰回去学说了。素姐骂道:“我叫你这没用一婬一一妇一总里死在我手!难道我的胳膊就整辈子抬不起了!你拉了他来不的么?”小玉兰道:“俺爷爷合相大叔都在那里,我敢拉他么?”素姐说:“我叫你由他!我只叫你死不难!”随一自一己出去,悄悄叫道:“你来,我合你说甚么。”狄希陈听得是素姐来叫,即刻去了三魂,软化了,动弹不得。相于廷黑地里摸将出来,对了素姐的脸,悄悄说道:“孝子是不敢进房的,你一自一己往屋里挨疼去罢。”素姐方知不是狄希陈,骂了几句“砍头的”,去了。
次日清早,相大妗子合相于廷娘子又都早来奔丧。相大妗子问狄希陈道:“你媳一妇一儿怎么不来接我?嗔我打他么?着人叫他去!”狄周媳一妇一连忙答应,说是:“害身上疼,还没起来哩。”相大妗子混混着也就罢了。相于廷娘子悄悄问他婆婆说:“我只说娘不知道,往屋里偷看他看去?”相大妗子答应了。相于廷娘子进到房里,望着素姐道:“怎么还不起来?打的伤了么?”素姐说:“你是好人么!叫人这们打我,你拉也不拉拉儿!”相于廷娘子说:“我拉你做甚么?累你气杀俺姑娘的好一情一哩?”素姐说:“连你也糊涂了!他屋里放着小老婆,他每日争风生气的,你不寻他,拿着我顶缸!你们也把那一婬一一妇一打给他这们一顿,我也不恼。”相于廷娘子道:“那么,他只没敢气着俺姑娘哩。他要欺心,怕他腥么?不打他!嫂子,你别怪我说,你作的业忒大,你该知感俺娘打你几下子给你消灾,要不,天雷必定要劈。”素姐道:“狗!天雷劈杀了几个呀?你见劈的怎么模样?”相于廷娘子道:“你说没有劈的,咱家的尤厨子是怎么来?”素姐说:“你知道他是劈来没?只怕是爷儿们把他打杀了,怕他家要人,只说是雷劈了,也不可知的事哩!”相于廷娘子道:“你说的是甚么话!他合他有仇么?打杀他!亏了没有巡视的在跟前!”素姐说:“怎么?巡视的在跟前才好哩,叫他替尤厨子偿了命,我才喜欢哩!”相于廷娘子道:“你休胡说!扎挣着起来替娘陪个礼,我劝着娘万事俱休的。姑娘已是没了,打造子没的还会活哩?”
素姐伸出胳膊,露出腿来,打的象紫茄子一般肿的滴溜着,说道:“你看,可怜杀人的,这怎么起的去?”相于廷娘子道:“罢呀!你就起不去哩!象狄大哥叫你使铁钳子拧的遍身的血铺潦,他怎么受来?”素姐道:“你见来么?”相于廷娘子道:“我没见,你小叔儿没见么?”素姐说:“好贼欺心大胆砍头的!从几时敢给人看来!我这真是势败一奴一欺主的!罢呀怎么!浑深我还死不的,等我起来看手段!”相于廷娘子也只当顽说了这躲避句,原来替狄希陈降了无穷的大祸。那一遭被素姐使鞭子打的,浑身紫肿,脱与他娘看了一看,素姐知道了,夜间又另打了够三百,发放过,再要叫人看见伤痕,许说要从新另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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