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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狠汉贪心遭主逐 贤妻巧嘴脱夫灾

第七十回 狠汉贪心遭主逐 贤妻巧嘴脱夫灾

休太狠,头上老天不肯。常言细水能流永,万事俱关命。

行险只图徼幸,全把寡铜相骗哄。若无智一妇一能词佞,敲打还追并。

——右调《谒金门》

再说狄希陈那年在京坐监,旧主人家童七,名字叫童有茔,号是童山城,祖传是乌银银匠。其父童一品是个打乌银的开山祖师,使了内官监老陈公的本钱,在前门外打造乌银。别的银匠打造金银首饰之物,就是三七搀铜,四六搀铜,却也都好验看。惟这乌银生活,先把来烧得扭黑,再那里还辨得甚么成一色一;所以一味一精一铜打了甚么古折戒指、疙瘩钮扣、台盏杯盘之类,兑了分两,换人家细丝白银,这已叫是有利无本的生意。谁知人心不足,每两铜还要人家三钱工价,弄得铜到贵如银子。他又生出个巧计,哄骗那些愚人:他刊了招帖,说:“本铺打造一应器皿首饰,俱系足一色一纹银,不搀分文低假,恐致后世子孙一女一娼男盗。四方君子,用银换去等物,不拘月日,如有毁坏者,执此帖赴铺对号无差。或另用新物照数兑换,止加工钱;如用银,仍照原数奉银,工钱不算。执帖为照。”人换了他的东西,果然有来兑换的,照了帖一一换去。所以把这个好名传开,生意大盛。起先是取老陈公的本钱,每月二分行利。一来这老陈公的本钱不重,落得好用;二来好扯了老陈公的旗号,没人敢来欺负。不敢在老陈公身上使欺心,利钱按季一一交一 一,本钱周年一算,如此有了好几年的光景。老陈公信这童一品是个好人,爽利发出一千银子本来与童一品合了伙计。本大利长,生意越发兴旺。这童一品恐怕别人搀了他的生意,学了他的手段,不肯别招徒弟,从小只带了儿子童有茔帮助。

童有茔总里排行叫是童七。这童七一自一十二岁跟了父亲打造生活,学做生意,不觉一十八岁;这年娶了亲,是毛毛匠骆佳才的一女一儿,锦衣卫白皮靴校尉骆有莪的妹子。这童七命里合该吃着这件衣饭,不惟打造的生活高强,且做的生意甚是活动。

这年秋里,恰好童一品生病死了,老陈公依旧与童七仍做生意。不料到了冬间,这老陈公也因病身亡,把这个乌银铺的本钱一千两,分在大掌家小陈公名下。这小陈公也仍旧与童七开造银铺,生意也照常兴旺,当初童一品这样兴旺的生意,惟恐托人不效,只是一自一家动手;后来童七长大,有了父子两人,所有一妇一女一,教他錾花贴金而已。

童七起先袭职的时候,也还不改其父之政;后来生意盛行,赚钱容易,家中就修理起房来;既有了齐整房舍,就要摆设桌椅围屏,炉瓶盆景,名人字画之类,妆作假斯文模样;渐渐又齐整穿着起来;住了齐整房屋,穿了齐整衣裳。京师虽是帝王辇毂所在,那人的眼孔比那碟子还浅,见他有了几个铜钱,大家把他抬起来,唤他都是“童爷”,唤他的婆子都是“童奶奶”。唤来唤去,两口儿通忘了一自一己是个银匠,俨然便以童爷童奶奶一自一居。

大凡亲戚们的气运,约略相同,童七买卖兴头,谁知童奶奶的父亲骆佳才也好时运。他是个做貂鼠的匠人,连年貂鼠甚贵,他凡做帽套,拣那貂鼠的脊梁至美的所在,偷大指阔的一条,积的多了,拼成帽套,用玄吊了里,人只看外面毛深一色一紫,谁知里边是千补万纳的碎皮,成二三十两的卖银,渐渐的也成了家事,挝着了一个锦衣大堂的痒痒,把儿子骆有莪补了校尉,跟了人缉捕拿讹,也赚了许多横财,置房买地。人也都叫那骆佳才是“骆太爷”,老婆是“骆太太”,骆有莪是“骆爷”,老婆是“骆奶奶”。两家好不兴旺。

却说这样又富又贵的童爷,穿了彻底的绸帛,住了深大的华堂,便不好左手拿了吹筒,右手拿了箝子,老婆扯着风匣,儿子扇着火炉。——这成甚么体段?所以倾银打造,童爷不过总其大纲,察其成数;童奶奶越发眼也是不见的;儿子小虎哥送在书馆读书,人有说他父亲是个银匠,他也不信;寄姑娘更是不消提起;俱是雇人打造,一自一己通不经眼。

这乌银生活,当初童一品父子手里,每一两重的生活,熔化将来,足足的有三钱银子。这雇的生人,他那管你的主顾,连那三成银子尽数扁在腰里,打的生活,一味光铜。那时运好的时候,一般有人成十成百的换去。戴坏了的,不过是兑换新货,还要另加工钱。谁知人的运气就如白昼的日光一般,由早而午,由午而夜,日头再没常常晌午的理。盛极必衰,理所必至。一般也还是先年的铜货,偏偏的嫌生道冷起来,生意比往日十分少了九分。这一分之中换了去的,十个有九个来打倒;先年换去的旧物,多有执了票只来换银,不肯换货;还要指望生意复兴,咬了牙只得换与他去。年终算帐,赚得不多,渐至于扯直,折本,一年不如一年;致得陈内官要收回本钱,不开了铺。

起先童七还支架子,说道:“年成不好,生意不济,不如收了铺子为妙。”及至陈内官当真要收起铺来,童七也不免的慌了手脚。陈内官差了名下的几个毛食,齐到铺中,教童七一交一 一本算帐。童七那里有甚见银,支吾了些赊帐,四五百两打就的首饰,二三百两退回的残物,正经管头还少二百八九十两,差十一二两不到三百。毛食同了童七,拿了货帐,都到陈公那里回话。陈公将打成的首饰合那残货都称兑明白,叫人收在原来箱内,其赊帐与少的数目,叫童七讨了硬保,限一个月一交一 一还。童七也还不怕。果然到了一月,将家中的银凑兑完足,照数偿还,抽了保状。陈内官倒觉甚不过意,待了酒饭,用好话慰贴而散。

童七回家,买了几十斤红铜做了本钱,仍旧开那乌银的铺。运退的人,那里再得往时的生意,十日九不发市;才方发市,就来打倒。虽是红铜,也用白银买的。雇人打造,也用工钱,赁房开铺,也用房价,这都算在折去的数内。

更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九月十六是陈公公母亲的寿日,陈公公新管了东厂,好不声势。来与陈太太做生日的如山似海。这本司两院的娼一妇一,齐齐的出来,没有一个不来庆贺。陈公道:“累你们来与太太磕头,我有件好物儿哩,赏了你们罢。”叫:“儿子们,你去把那童伙计一交一 一下的乌银疙瘩儿、挑牙三事儿,你尽一情一取来给我。”一个毛食去了一大会,取了两大纸包来到。陈公说:“你打开包,见个数儿。”谁想那铜杭杭子原待不的久,过了三伏的霉天,久放在那皮箱里蒸着,取将开来,尽一情一扭黑的都发了翡翠斑点。陈公一见,甚是惊诧,道:“这就是童伙计一交一 一下的么?”毛食道:“可不就是他一交一 一下的怎么?”陈公公骂道:“这狗扶拍的,了不的,拿这一精一铜杭杭子来哄我呀!你再看看别的也是这个么?”那毛食又同了一个把那皮箱抬到陈公面前,逐件取上来看,那有二样!都是些“尧舜与人”,绝无银气。陈公公骂道:“这狗攮的好可恶!这不是欺我么!快叫厂里人往他家里拿这狗攮的去!替我收拾下皮鞭短棍,我把这狗攮的罗拐打流了他的!”

你想这东厂的势焰,又是内官的心一性一,岂有松慢了的?不过传了一声说道:“叫厂里人去拿了童伙计来,老公待问他甚么哩。”谁料堂上一呼,阶前百喏。亏了还看伙计两字的体面,只去了十来个人,也还不晓的陈公主意轻重何如,所以单把童七前推后拥,两个人架着来了,也不曾劫他的东西,凌虐他的妻子。

及至童七拿到,陈公公已请客上过坐了,差人带到班房里伺候。童七打听陈公公因甚计较,百计打听不出一个信儿。“太太生日,我已送过礼,磕过头了;若是嫌我礼薄,可为甚么又盛设留我的酒饭?要是为一交一 一的货物不停当,这已是过了这半年,没的又脑后帐撅撒了?”却好一个拐子头小承恩儿出来说:“叫看门的有唱插秧歌的过来叫住他,老太太待听唱哩。”童七平日与这小承恩儿相熟,叫道:“承官儿!”承恩回头看见,说道:“童先儿,你可惹下了!你一交一 一的那银器首饰,今日老公取出来赏人,都变成一精一铜,上头都是铜绿。叫人寻下皮鞭木棍,要打流了你的罗拐哩!”童七道:“阿!原来是为这个?倒唬我这们一跳!我当着公公化给他细丝银子就是了。过了这们暑湿的天,你就是没动的元宝也要变的青黄二一色一哩,休说是经人汗手打造的东西,有个不变一色一的么?承官儿,你来,我合你说句话。”拉到个屋圪拉子里,悄悄从袖中取出够一两多的一块银子递与他说:“你买炒栗子炒豆儿吃,你替我多多上覆老太太:你说童有茔在太太合老公身上也有好来,嫌留下的首饰不真,我一五一十的赔上。这老太太的寿日前后三个月不动刑,这才是老公公的孝顺,与老太太积福哩。我赔银子放不在我心里,我可捱不的打。我带着仙鹤顶上的血哩;我服了毒,老太太的好日子不怕不利市拉拉的么?你好歹对老太太说声,我等着你回话。”承恩把那块银子看了看,说道:“是好银子呀?你别又是那首饰呵。”童七道:“甚么话呀!一分低的,换一钱给你。你要对着老太太说的不打我呵,我家里养活着个会花哨的腊嘴哩,人家出我二两银,没卖给他,我送了你罢。”承恩喜道:“你可别要说谎。你真个与我那腊嘴,我宁可不要这银子。”童七道:“光有了顽的没有吃的也没趣,你留下这银子,好大事呀?”承恩道:“你等着,我替你说去。”

承恩走到太太跟前,趴倒地磕了个头,说道:“小的禀事,……”怎么长,怎么短,把童七的话禀了一遍。太太道:“这狗攮的可也可恶得紧!这一精一铜是拿着哄人的东西?别说老公,我也待打他哩!你合他说:我尽力替他讲,饶他的打,叫他快快的拿银子来取了他的铜杭杭子去。你叫人拿盘点心,四碗菜,再给他素子酒,叫他吃着,分付人们别要难为他。你说是太太分付来。”

承恩得了这个赦诏,走到外边,看着童七故意说道:“老太太的好日子,这没要紧的事,我不敢禀,还了你的银子罢。”童七道:“承官儿,你不希罕银子罢了,你没的也不罕会花哨的腊嘴么?是养活熟化的。你不给我说,罢,我把这腊嘴进给老公,老公没有不喜欢的,饶了打不消说的,只怕还不教赔银子哩。”承恩道:“你如今就把腊嘴取了来给我,我才给你说。”童七道:“他们肯放松我一步儿?谁去取?”承恩道:“你给我件照物儿,我往你家一自一己取去。”

童七家里果然有两个腊嘴,一个狠会哨的,一个不大会哨。主意是特与他那个不大好的,但事已急迫,无可奈何,只得与了他袖内的一个汗巾,叫承恩拿了一自一往他家去取。承恩飞马也似跑到他家。童七被厂里差人拿去,童奶奶着忙,门也不曾关闭。承恩走到他客位檐下,两上竹笼挂着两个腊嘴。承恩喜不一自一胜,端了一把椅子踩着,把两个竹笼都取将下来,拿在手里,叫了一声:“家里没人么?这是童伙计的汗巾子;老公等着要腊嘴,叫我拿着汗巾子来取哩。你留下汗巾子罢。跟出来关上门。”童奶奶赶着问道:“老公差了这们些人叫他是怎么?”承恩一边跑,一边说道:“老太太寿日,请他赴席哩。”说着走的去了。童奶奶道:“这腊嘴养活了二三年,养活的好不熟化。一情一管在酒席上偏拉,叫老公知道,要的去了。”说着,倒也把这害怕的心丢开去了。

承恩去不多时,只见提溜着两个笼子,从那里花哨着来了。童七道:“呀!你还留个给我顽,你怎么都拿来了?”承恩道:“我摸量着你往后没心顽了,可惜了的,撩了,爽利都给了我罢。汗巾子,我留在你家来了。你等等儿,我可替你禀太太去。”承恩只到后边转了转背,出来说道:“太太分付:你原不该拿着一精一铜哄骗老公,其一情一可恶,极该着实打!太太因你做伙计一场,今日又是太太喜庆日子,等后晌太太合老公说,免你的打,叫你快着照数换了银子来。你要变了卦换的银子迟了,太太就不管这事了。分付你们拿他的人,叫别要难为他哩。太太分付,叫人拿四碗菜,一盘点心,一素子酒,给你吃哩。”童七道:“承官儿,你哄我哩。你进去没多大一会,你就禀的这们快呀?”承恩道:“你管我快不快待怎么?你只给了我腊嘴,我还嫌替你禀的迟哩。”说不了话,果不然从后边一个人托着一个盘子,就是承恩说的那些东西,一点不少,叫道:“童先儿在那里?太太赏你饭吃哩。”童七心里有事的人,那里吃得下去,吃了没多点子,都与众人吃了。叫承恩传说:“童银匠吃过酒饭,磕头谢太太赏哩。”

却说童七在班房里伺候到三更时候,方才做完了戏,住了杂耍。送出客来,散了,回到厅上,分付打发下人。差人把童七带将过去,禀道:“拿了童银来了。”陈公道:“今日太太喜庆的日子,我且不合这狗攮的说话,这半夜三更,打的叫挝挝的也不好听。你替我带他往班房里,吊那狗攘的,明日合他讲!”差人齐声答应,将童七带出去了。亏不尽太太预先分付叫人不要难为他,所以陈公虽然分付叫吊,差人毕竟遵奉太太的言语,陪他大家睡了。

陈公回到后边,从新又与他母亲磕头小坐,留下那唱插秧歌的老婆打着锣鼓,扭着身子唱。将吃到四更天气,方才收拾散席。太太道:“官儿,我有个分上要合你说哩。那童银你差人拿的来了,你听我说:你只教他赔你的银子,你别要打他罢。我的生日,我许下这外宅里一个月不动刑哩。他又是咱的个旧伙计,你又是我的个孝顺儿子,听了我这个分上罢。我已对着他许过口了。”陈公道:“这可怎么处?他欺我多着哩,拿着一精一铜当银子来哄我,把儿子不当瞎子待么?罢,罢。太太说了,我任他怎么,我也不打他,只教他赔银子罢。儿子还有一句话禀太太:要饶了他打,他捱着又不赔银,可怎么处哩?”太太道:“你问他要个保人,限他两三个月。他要不给你银子,这就可恶了,我也就不管他。”陈公道:“也罢,也罢。就依着太太说。小厮们,计着些儿,明日再合我提提儿,看我今日酒醉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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