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
又李想了一会,全没路数,说道:“且到夜来。你姊妹们问一明白,倘与我有甚瓜葛,也是落难之人,千万一并救出。”碧莲、翠莲齐声应诺。又李约会应龙仍在岸上踱去,碧莲、翠莲仍从水里撑来守候,大船住了,方各休歇。等到起更,碧莲与翠莲商议道:“咱们的大船是没有声响的,下小船却易晃动,昨日略晃了些便晃得水响,惊醒了人,几乎弄出事来。今日要弄两个人下来,更怕响动。姊姊不瞧见大船帮上有个大铁环么,咱如今打算把索子一头扣在船环里,一头把木桩钉在岸上,不比竹竿结实多么?那两个女人身量甚轻,咱们一人背着一个,在索上走过来,可不稳吗?”翠莲道:“此法甚好。”一面说一面上岸钉桩。又李问怎要打起橛来,停会又要费力。碧莲说知缘故,又李道:“你们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怕他们两个着惊,就不稳了。”碧莲道:“咱们自有话骗他,只把衣服罩过他们头脸就是了。”碧莲下船,与翠莲目不转睛望着大船舱里,只见火光不息,窗户紧闭,里面大惊小恐卿卿哝哝,总不住声,等到四更天气,兀自响动。又李、应龙三五回跳下岸来探问,都想不出缘故。又李恐有变卦,翠莲道:“他们欢天喜地,千叮万嘱,那有变卦的?”又李、应龙如热石上蚂蚁,走个不住脚;碧莲、翠莲如冻河上狐狸,听个不耐烦,不觉金鸡报晓,东方发白起来。眼见得不济事了,只得拔起桩撅,叫碧莲、翠莲早些吃饭,仍提活鱼望大船上摇来。
却被大船上一个水手喝道:“咱们这船走了好几日了,怎么你这两个女人还只顾跟着,莫非是看脚的歹人吗?”碧莲姊妹是心虚的人,被这话兜心一撞,把脸胀得通红,目定口呆,更无一字回答。只见那太监忙跑出来,极声吆喝:“他们是两个小孩子,看什么脚路!咱船上又没财物,他敢是要偷你家的人吗?他无过是沿路卖苗的人,他贪着咱们,图赚几文钱,便多跟几里路下来。他有什么不是,你怎便吓唬他?”翠莲得了这话,心才放定,就趁着口风说道:“还是这位爷知道,这位爷是明理的人。咱们在这条河里,上自天津下至南旺,都是咱们的衣饭,都容咱们拿鱼。好意儿拿几个活鱼来孝敬,这位爷反讨着这样话儿。”回头向碧莲瞅着眼道:“咱们摇回去罢,不要惹人家疑心,咱们真个要偷你家东西哩,人哩。”太监见翠莲啯哝着要去,慌得了不得,没口子叫道:“不要使性子摇回去,理这忘八则甚?你有鱼只顾拿来卖,不要睬他。你这忘八羔子,有咱做着主哩,你敢放屁!咱须没有不是,咱是明理的人,你靠着谁的势,连咱都不放在眼里?中舱的姑娘正欢喜他这活鱼,别的菜都不吃,流水的称赞着他那好鱼。你撵他开去,你敢是个死,咱是担不起,你这好忘八羔子!”那水手吓慌道:“小的敢放屁?小的也只是个小心。”洋洋的躲开去了。
太监嘴里劝骂,手里招着碧莲,碧莲便不做声,碧莲趁势把船摇去,挽定了篙,说道:“像方才那人说那样话,咱们的鱼就臭了,也不卖。看这位爷面上,妹子你拿鱼上去罢。”太监欢喜道:“这便才是,咱没工夫,停会要结实打这忘八哩!”翠莲更不言语,提着鱼跳上船去。那太监仍落下小船,自与碧莲搭话。鹣鹣慌忙赶到舱口,一面接鱼,一面低低说道:“几乎决撒了!昨晚丫头病发,如今好了,晚间切莫有误。”碧莲点了点头,高声讲定鱼钱,如飞下船,与太监说知,太监一手取钱,一手捻着碧莲纤指道:“你敢还没有丈夫,咱家里富贵多着哩!你若有爹一妈一,回去说知,咱情愿多出些银子,带你进京做个干夫妻,你爹一妈一要做官,咱就给他做。你到那时方知,尽着你受用,不强似你卖鱼吗?”碧莲心甚懊恼,却怕坏了正事,又因是太监,便给他些干便宜也算不得数,红着脸说道:“咱们是乡里人,爷怕没有好的伏侍,要咱们这样人哩?”那太监喜得迷花眼笑,也不更数,把袋里的钱都倒出来给与碧莲,道:“好个会说话的孩子,你这脸儿还说不好?咱怕没见齐整女人?咱心里只是喜欢你。也是个缘法。你回去快快儿合爹一妈一说,你这位大姐撺掇着,咱重重的谢你,往后看顾你一个肯心,咱在这里候着信儿。你们还不知道,咱前日在扬州,知府、知县都坐在两旁;咱是虎皮一交一 椅在中间坐着哩!”碧莲怕他歪缠,忙道:“咱回去就合爹一妈一说知,多分是肯的,咱明日来回爷的话。”那太监笑得眼儿没缝,喜得心窝里怪痒,说道:“不要担搁你们,咱上去了。你姊妹两个是必早去早来,你一妈一爹若舍不得便同进京去,咱给大房子他住,咱有人伺候他,大鱼大肉尽着他两口子吃。大姐若也进京,便一般的受用。我这船走得迟,你必是赶得上。你拿定主意,休听闲人的瞎话。咱到天津要上人,还有大担搁。这大船转卫才是烦难,你总是赶紧着,不要担迟罢了。”碧莲一等太监上了大船,便把挽钩点开,望后倒去,口里答:“咱家离这里不远,咱姊妹明日准来。”那太监喜得魂出,站到船艄上去,直望不见小船的影儿,方始懒懒的进舱去了。
又李、应龙看小船直退下去,疾忙赶来,直赶有一二十里地方才赶着。又李急问:“昨日为着何事?你们与太监说些什么?怎把船直退下来?”碧莲姊妹把鹣鹣所言及太监之事说了一遍,道:“恩爷不瞧见他在大船梢上瞧出了神吗?咱们怕他疑心,才直退到这里来的。”又李方才放心。重复慢慢的跟着,跟不到二十多里,日才歪西,大船已歇。又李心疑,应龙道:“定是那没膫子的主意,想翠姐做干老婆,怕走远了追不上哩!”又李笑道:“不差,这色之一字真也利害,没雞一巴的人还是这样失魂落智,何况其他。”两人正在说笑,恰值元彪走来问信,又李备细述知,元彪大喜,便不回店,与又李等四散等候。又李守着那日头,再也不肯下去,心里甚是焦闷,又见大船上水手空着没事,总在船头船沿躺着睡觉,暗想:“这班人如此好睡,夜来必定警醒。昨晚已经脱空,今日多分又是疙瘩帐哩!”那知这念头一动,竟越想越急起来。着急一会,忽然失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尽心竭力为之罢了,作此无益之思有何用处?”因踱至沿河酒店中小饮三杯,那日光早已钻人山中,不觉太息道:“日月的时刻本有一定,只因人心动静无常,遂分迟速,所以养心是第一要义。”暗暗的慨叹一番,已是金乌匿影,玉兔生辉。慢慢的还了酒钱,走到小船边来,见翠莲上涯打撅已毕,捱近前去,估量那索纯是生丝绞成,知甚牢固。照会元彪、应龙四散埋伏。
等到二更天,大船上舱门已开,碧莲把小船轻轻的点过大船边来,将索穿进铁环,紧紧绷扣,姊妹二人飞身上船,问那女人如何认得白爷,鹣鹣道:“他是文相分亲人,也要上去,见面自知。”碧莲道:“既如此,一娘一们各把衣服遮着头脸,咱们作起法来,这索就变了一座金桥,稳稳的驼着过去了。”鹣鹣等因是素臣请来,知有本事,凭着调度。碧莲翠莲各负一人,在那索上如飞的直削过对岸来。那知两人同在一索,背上各负一人,身势太重;正到中间,把岸上的木桩直拔起来,这四个女子便随着那绳向河里直淹下去。又李同元宦二人正在岸边接应,俱吓出一身冷汗。又李眼快,疾忙一手拿住木桩,用力往后一凝,那索便直绷起来。碧莲、翠莲乘着这势,四只莲瓣如在冰山上滑下来的,映着雪白也似的月光,分明龙泉、太阿从空掷下。
碧莲、翠莲足方到地,大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惧起。又李等吃惊非小,望着野地忘命而跑,跑了一更多天,碧莲、翠莲道:“咱们跑得吃力,再不能这样跑法了。”元彪道:“后面四散都有火光,倘被赶上,岂不误事!”碧莲道:“你们是空身,跑得如驾云一般,可知咱们背上有人。”翠莲道:“咱们四人轮替着驼,便跑得快。”应龙道:“还是你同嫂子背着慢慢的跑去,咱与元哥哥在后保着。有追的上来,拼得与他放对。”又李道:“若要拒敌,也不来找你个了。没有碧姐、翠姐在此,就是元哥、宦哥背负原也不妨,今既有女人,自当以女人背负为正。此时紧急关头,倘可勉力,胚求强为支持。此劳此德,又李断不敢忘。”碧莲、翠莲听说,跑得比前更快,道:“恩爷既如此说,咱们还要命吗?”一口气直跑到天将明时,在一个荒坟堆里放下背上二人,自己倒于地下,不省人事。又李心痛异常,忙令元彪、应龙各抱其妻,平立于地,用手从心口徐徐摩至小竟,免使热血奔心。摩了好一会,方才苏醒。鹣鹣与那女人骨软筋酥,倒卧地下,动弹不得。
歇息片时,东方已白,又李把那女人细看,叫声:“阿哟!你不是刘大嫂么!你如何在这里?璇姐现在何处?”那女人果是石氏,正在神魂飘荡。忽被又李唤醒,勉强爬坐,哭叫道:“文相公哟!一奴一家与璇姑娘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元彪道:“恩爷如今且不要问他,天已大明,急切寻一个所在安顿才好。”又李应道:“是。大嫂,你只说璇姐现在是死是生,别的情节待后再说。”石氏道:“一奴一与姑娘同落骗局,一奴一先出轿,投水遇救,姑娘定然也寻自尽。只是一奴一家丈夫可曾寻着相公?现在是生是死,也先求相公一说。”又李大哭道:“刘兄现往乍浦。璇姐,你好命苦也!”刚哭得一句,急急揩着眼泪,起身四望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应龙道:“昨晚咱们乱跑也没管东西南北,这所在相近富庄驿,这二更天,竟跑有一百六七十里,怪着身子是这样疲乏哩!”又李道:“相近富庄驿,离保定只有二百多里了,且到保府再处。”元彪道:“为何不到咱们山庄里去?”又李道:“这里离山庄远,离保府近,有事人奔近不奔远,保府有我家叔在那里作教,又有家眷同一居 ,尤是妥当。但保府兵捕极多,你们俱是生人,恐有不便。碧姐、翠姐疲惫已极,更该回去歇息。只是劳你们夫妻吃许多辛苦,受许多惊恐,现在一无可报,惟有心感而已。”元宦、双莲齐应道:“小人等受恩深重,些微小事怎也提在口里?小人们竟依恩爷吩咐,即此拜别,同回山庄去了。”说毕齐跪。又李亦跪下去,说道:“我劳了你们。”正要拜谢,鹣鹣、石氏慌忙爬跪道:“妾等蒙四位救出了天罗地网,此恩此德,何时得报?”大家连拜了几拜,起来分别。又李道:“鹣一娘一等妆束,路上行走不便,须与碧姐。翠姐一换。”鹣鹣忙把身上银红衫子、月白纱裙脱下,石氏脱下一件半旧元色纱衫、一条白纱裙儿,将碧莲、翠莲身上一色两件青布衫、白布裙换来着好。分别后,鹣鹣重复拜谢。又李与石氏搭扶着挨上官道来。
走有三四里地,石氏尚可支持,鹣鹣再勉强不去。又李回头看时,见他满头香汗,气喘无休,暗忖:“如此走法,何时得到那边?事体发觉,文书飞递过来,各处办缉,这事怎了?”正在心焦,只见两辆车子推过,前面一辆是空车,后面一辆装着几个女僧。又李看那车沿上坐着一个小尼,颇似认识,却想不起,因问空车往何处去,可肯带人。那车夫歇车答道:“咱德州放空,回保府去的。”又李忙道:“我们正要到保府去,要多少钱可搭了我们去?‘那后面车子直开过来,只听那小尼道:”真是像文相公哟!“又李因事在身,不敢招认,车夫打着牲口,已如飞的过去了。这里车夫讨要五百个大钱,又李许他四钱银子,车夫欢喜应承。鹣鹣与石氏勉强爬上车去,又李坐在车沿。走不上半里,鹣鹣头脸俱被车箱磕破,石氏额角上也撞出血来。又李无奈,吩咐车夫缓行,一头暗想:”前车小尼究是何人,如何知我之姓?“未免出神光景。车夫留心估量,只顾疑惑起来,道:”爷们俱像南方人,在那里来?怎没雇车?连牲口都不雇一个?行李也没一些,多分是拐带私逃,倘被人追赶着,连咱都有干系。不如原下车去,咱原赶空车去罢。“又李笑道:”你瞧我可像是拐带人口的么?我原是南方人,这两个是我妹子,从水路到济宁,雇车上保府投亲。不料车夫是个歹人,昨日到新店地方,我在后面出恭,两个妹子下车往高梁地里去小解,那车夫打着牲口如飞跑走,把铺陈衣服尽数拐去。你怎人也不识,反疑心我是歹人?“车夫慌道:”不是咱瞎疑心,因没有行李,出神捣鬼。那知爷是遇了拐子,心里不自在。爷不知道,咱们这一行,人多心别,常有这般歹人,弄出事来,连累着咱们害臊哩!爷说要往保府投亲,投的是那一家?“又李道:”我投的是姓文,现做保府学教官。“车夫道:”原来是府学里文老爷一家,怪那车上的女师父,叫爷是文相公哩!咱这车子要从南门过去,送爷到大街下车就是。这女师父是景州王府供养。他们都是北方人,怎认得爷?“又李道:”我正是心里不明白,却被你问穷了。“因复想小尼一会。忽想起璇姑之事,要问石氏;石氏与鹣鹣拥抱而睡,知他困乏已极,不便惊动,呆坐了一会,疲倦起来,就盘着腿儿在车沿上一仰一合打吨。车夫暗忖:”这真是初出门的人不知厉害,难怪着了道儿。“慢慢的由着他牲口自走,不来惊觉三人。
这三人俱在乏极,常睡不醒。毕竟又李先觉,把眼揉擦,看那太一陽一已是衔山时候。车夫笑道:“爷怎这样好睡,连咱也打了许多吨。前面是河间府,在城外下店。明日不是这样,要赶紧着走哩。”须臾到店。店主因没行李不肯留宿。转是车夫详细说了被拐情节,方留在一间厢房内住下。吃过晚饭,又李向石氏说道:“店中人已下满,没有空房,男女不便同宿;你同鹣一娘一关上房门稳睡,我在窗外坐夜。”石氏目视鹣鹣,鹣鹣道:“妾等俱沐相公救命之恩,素知相公是坐怀不乱的正人,连日辛苦已极,正该歇息,容妾等炕边坐守,也是无碍。”又李正色道:“常则守经,变则从权。到不得不坐怀之时,方可行权;今日乃守经之日,非行权之日也。着自恃可以而动辄坐怀,则无忌惮之小人矣!”因即扣上房门,掇条板凳,在窗外坐夜。石氏知道又李情性,就闩上房门,同鹣鹣和衣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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