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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朱子之杂学

以上略述朱子之文学,此下当续述朱子之杂学。

当时理学家风气,为学务求一出于正,于旁杂之学皆欲删薙。即文史之学,亦尚以旁杂视之。学术影响于生活,故理学家常不免有拘束枯燥之嫌。其途严而窄。朱子力主博通,又其兴趣横逸,格物穷理,范围无所不包,故其学似不免出于杂。今当续述朱子之杂学,分作游艺与格物两项,先述其游艺之学之一面。

《论语》有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亲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设教,惟后世六艺几皆废,朱子于《论语》此条颇极重视。《集注》说之曰:

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皆至理所寓,日用之不可阙。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

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则本末兼赅,内外一交一 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

程门戒玩物,无事且教静坐。朱子此番意见,显已从二程转手。同时陈龙川深讥之,谓:

张敬夫吕伯恭于天下义理,自谓极其一精一微,于物情无所不致其尽,而于一陰一陽一卜筮,书画技术,及凡世间可动心娱目之事,皆斥去弗顾。朱元晦论古圣贤之用心,平易简直,直欲尽摆后世讲师相授,世俗相传,以径趋圣贤心地。抱大不满于秦汉以来诸君子,而于一陰一陽一卜筮书画技术皆存而好之,岂悦物而不留于物者固若此乎。

实则朱子所不满于秦汉以来之儒者,为其穷理之未一精一。其留心于诸艺,乃为其亦皆有理寓焉,于格物穷理之中,固不妨有玩物适情之趣。正为当时理学家都于此忽视,龙川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朱子之在当时理学界风气中,别具见解,别创风格,此意乃不为龙川所识。

朱子在三十三岁时自言,二十年来,与黄子衡为东西邻,朝夕聚而语,六经百氏之奥,立身行一事之方,与夫当世之得失,无不讲以求其至。而及乎文章之趣,字画技艺之工否者皆其余。是游艺之学,正是朱子一种余兴,自青年以至于中年,即已寄好于此。又曰:

此虽余事,亦见游艺之不苟。

余事不苟,亦正是一种养心之道。

朱子深好书法,早年乃学曹一操一,晚年乃喜荆公。自谓其父自少好学荆公书。或尝论之,以其学道于河洛,学文于元祐,而学书于荆公为不可晓。朱子题荆公某帖,谓:

一爱一其纸尾三行,语气凌厉,笔势低昂,尚有以见其跨越古今,斡旋宇宙之意。

此皆一种艺术上欣赏心情之流露。然朱子又谓:

张敬夫尝言,平生所见王荆公书,皆如大忙中写,不知公安得有如许忙事。此虽戏言,然实切中其病。平日见得韩公书迹,虽与亲戚卑幼,亦皆端严谨重。盖其胸中安静详密,雍容和豫,故无顷刻忙时,亦无纤芥忙意。与荆公之躁扰急迫正相反。书札小事,而于人之德一性一,其相关有如此。

可见艺术欣赏之与道德修养,亦不妨有时分歧别出,但最后终贵能会归而一致。朱子评书法,亦一如其评文章,皆从文艺表现而直透到心术一精一微,而其襟怀之宽宏,与其趣味之肫挚,其风度高卓,虽属小节,亦可见其德一性一修养之所至,足供后人无限之仰慕。其他品评历代名家书法,皆可谓从道艺合一论之立脚点出发。

朱子于书法外,亦好绘事,并亦自能作画。在其卒前两三月内,因一乡人新作一亭,欲画东汉晚年陈寔荀淑相会事。朱子为之计划如何绘出其事首尾于一静的画面上,而又一一为之考究其车服制度,想像其人物风采,博访周谘,并觅画手,又为画屏作赞,为画工作赠序,为其晚年文字作最后殿军。其余事不苟有如是,其文采风一流 又如是。

朱子又好琴,并一精一乐律。蔡季通游其门,一精一数学,朱子以老友视之。尝有两书答季通论琴,谓:

大抵世间万事,其间义理一精一妙无穷,皆未易以一言断其始终。须看得玲珑透脱,不相妨碍,方是物格之验。

及季通以伪学禁赴贬所,朱子与书曰:

律书法度甚一精一,近世诸儒皆莫能及。但吹律未谐,归来更须细寻讨。

季通能言琴理,而不能琴,朱子每以为憾。而甚推其律吕新书。然犹憾其吹律未谐,欲其自贬所归后再寻讨,而季通终卒于贬所。此皆属朱子晚年事。以一理学大师,当怫逆困境,犹潜心此等专家绝业,洵非常情所能测。

朱子又能言医事与药物。有《送夏医序》,谓:

尝病世之论者,以为天下之事,宜于今不必根于古,谐于俗不必本于经。夏君之医,处方用一药,奇怪绝出,有若不近人情,而其卒多验。问其所以然,则皆据经考古而未尝无所自。

又论关脉定位,谓世传叔和脉诀,非叔和本书,然似得难经本指,而不取郭长一陽一书中密排三指之法。则朱子于医书亦所用心。朱子又尝告其朋旧,无事时不妨看药方,可知得养生之理。

问陆宣公既贬被谤,阖户不著书,只为古今集验方。曰:岂无圣经贤传可以玩索,终不成和这个也不得理会。

是朱子讲游艺之学,仍重辨先后,论轻重。必是问者失此指,故朱子以此答之。

朱子又能言静坐养生之术,常与蔡季通讨论及于《参同契》。及季通贬,朱子送行,尚以《参同契》为言。后乃自为此书作注,题曰空同道士邹?,其不犹常情处如此。此亦为后人所讥,然朱子理学,乃别有其一番境界,实为后人所不知。

龙川又言朱子好一陰一陽一卜筮,言一陰一陽一乃为言宇宙问题一大节目,言卜筮则以旁通于治《易》。朱子又尝言相人术,言地理书。以一旷代大儒,而于世间方伎杂术百家小书,虽不轻信苟从,亦不一切鄙斥。盖理学家言理,每偏于严而窄,朱子则主和而通。然苟非有如朱子心力之磅礴,兴趣之横溢,则其事实难,无怪象山以支离讥之。今若把朱子全部学术只当作一件艺术看,亦可为后人留无穷欣赏之余地。

以上略述朱子杂学中之游艺学,此下当续述朱子杂学中之格物学。

朱子论格物,已专章略述。其涵意甚广,上自宇宙,下至人生,一靡一所不包。亦可谓朱子全部学术,即是其格物穷理之学。惟今人言格物,则专指自然科学,与朱子之注重人生界更远过其注重宇宙界者不同。故朱子言格物,不得谓其是一自然科学家,然朱子于自然科学方面亦有贡献。以朱子观察力之敏锐,与其想像力之活泼,其于自然科学界之发现,在人类科学史上,亦有其遥遥领先,超出诸人者。论朱子之时代,尚远在近代自然科学发生以前数百年,当时中国学术界,留心此方面者并不多,而专门分科之业亦尚不受人重视。朱子以理学大儒,而其科学发现亦复如此之卓越,诚当大书特书而标出之。

朱子科学上发现之最值提起者,为其因化石而推论及于地质演变之一端。其言曰:

常见高山有螺蚌壳,或生石中,此石即旧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变而为高,柔者变而为刚,此事思之至深,有可验者。

今高山上多有石上蛎壳之类,蛎须生于泥沙中,今乃在石上。天地变迁,何常之有。山河大地初生时,尚须软在。

天地始初,混沌未分时,想只有水火二者。水之滓脚便成地。今登高而望,群山皆为波一浪一之状,便是水泛如此。只不知因什么时凝了。初间极软,后来凝结得硬。

以上乃由见高山上化石而推论及于地层变化,与此后西方科学上之发明,义无二致。朱子又曰:

天地初间,只是一陰一陽一之气。这一个气运行,磨来磨去,磨得急了,便拶出许多渣滓,里面无处出,便结成个地在中央。日月星辰只在外,常周环运转。地在中央不动,不是在下。天运不息,昼夜辊转,故地摧在中间。使天有一息之停,则地须陷下。

造化之运如磨,上面常转而不止。万物之生,似磨中撒出,有粗有细,自是不齐。如人以两碗相合,贮水于内,以手常常掉开,则水在内不出。稍住手,则水漏。天四方上下都周匝无空阙,一逼一塞满皆是天。地之四向,底下却靠着那天。天包地,其气无不通。恁地看来,浑只是天。

此由地质推论到天文。以近代科学家言绳之,朱子所言固属粗疏,然亦有失有得,其想像力之伟大,诚属可惊。又曰:

天运于外,地随而转。今坐于此,但知地之不动,安知天运于外,而地不随之以转耶。

朱子先认地在天中,后又认地亦随天而转,此皆在朱子之晚年。随时思索,递有推进。又有星不贴天之说,独于古人积见持异议。

问:康节论六一合 之外,恐无外否?曰:理无内外,六一合 之形须有内外。历家算气,只算得日月星辰运行处,上去更算不得。安得是无内外。

此又说历法有限,而推论到六一合 之外去。又曰:

天只是一个大底物,须是大著心肠看它始得。以天运言之,一日固是转一匝。然又有大转底时候,不可如此偏滞求。

朱子既言地在天中,又言天在日月星辰之外,历家只算得日月星辰之小运行,此外尚有大运行。此等想法,皆前人所未及。朱子乃玩索邵康节之渔樵对问而推说及此。大抵朱子言宇宙,皆因濂溪横渠康节说而益加推进。伊川怀疑康节六一合 无外之说,朱子不之取。

朱子又曰:

天地之初,如何讨得人种,自是气蒸结成。似今人身上虱,是自然变化出来。

此乃讨论到物种原始。因此又历引释氏及道家言。又如论:

月体常圆无阙,但常受日光为明。月中是地影。古今人皆言月有阙,惟沈存中云无阙。

此又见朱子之博及群书,而善加采择。沈氏为人,为当时理学家所轻,朱子独重其书。亦如伊川为当时理学家所重,而朱子独非其说。又如谓:

气蒸而为雨,如饭甑盖之,其气蒸郁,而汗下淋一漓。气蒸而为雾,如饭甑不盖,其气散而不收。

此其随事穷格之精神与其观察力之明锐皆可见。

朱子于自然物理,极富兴趣,虽微末小节,亦所不忽。但必一一证之于实验,否则不加轻信。尝闻人言:

昔有道人云:笋生可以观夜气,尝插竿以记之,自早至暮,长不分寸,晓而视之,已数寸矣。后在玉山僧舍验之,则日夜俱长,良不如道人之说。

此事与一陽一明格庭前竹子,正可相映成趣。朱子言格物,必先有一问题存在,乃从此问题循而探讨,故曰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如闻一道人言,僧舍偶闲,乃验笋之生长。此亦所谓玩物适情,朱子之格物学乃与其游艺学相通合一。而朱子之博学多通,旷古无匹,亦可由此等处窥见其所以然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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