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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夜船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独自一人时竟变得如此贪睡呢?
  睡眠仿佛涨潮一般向我涌来。我对此手足无措。这种睡眠无涯无垠,其深无底,电话铃声也罢,外面行驶的汽车声也罢,在我的耳朵里都变成了悄无声息。我既不觉得丝毫的痛苦,也不觉得空虚寂寥,在我的感觉中,只有一个死沉沉的睡眠世界。
  只有醒过来的一瞬间,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感觉。当我仰望着有几片云彩的天空时,心里知道我已经睡了很长的时间。我心里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虽然自己原本并不想睡的,却在床上虚度了整整一天……在这种类似于屈辱的沉重的后悔中,蓦地我感到了一阵惊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自己委身于了睡眠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停止了抵抗呢?我曾经有过的朝气蓬勃、心神清爽的日子是在什么时候?想起来,那似乎是太遥远了,宛如太古时代一般。我的眼睛中只见到了一些羊齿类植物和恐龙等的粗犷鲜明的颜色,眼前只是出现了一些如同遥远的过去一般的朦胧的画面。
  只有男朋友的电话,即使睡着的时候我也能知道。
  岩永打来的电话铃声,跟别的不一样,我会听得很清楚。不知为什么,我总能清楚地明白。其他的各种声音都是从外面传入耳朵的,而他打来的电话,就如同我戴着耳机一般,这声音是从我头脑里边欢快地响起来的。于是我起身拿起了电话筒,这时他就会以一种令人心头一惊的低沉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寺子?”
  我答道,是。我回答的声音实在太虚空了,他不觉笑了笑,然后每次都问我同一句话:
  “您又在睡觉吧?”
  他平时说话不夹带一点点敬语,这时突然以这样恭敬的口吻跟我说话,我听了后满心喜欢,每次听到,仿佛就觉得这世界“倏”地一下关闭起来了。好像卷帘门一下子落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我一遍又一遍地玩味着这声音的余韵。
  好不容易,我的意识终于清醒起来,我对他说道,你上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是一个下雨的黄昏。突然下起的大雨的雨声和黑沉沉的天空的颜色,将整个城市包裹了起来,就在这时你突然打来了电话,成了我与外界相连的极其重要的联络线。
  当他的声音开始说起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时,我开始觉得无聊。我心里想,与其听那样的话,我倒宁愿你再说一遍“您又在睡觉吧”,再说一遍吧。我一边想着一边用脚顿着地板,手里做着记录。嗯,几点。好,就在那儿。要是现在有人肯向我保证说,我们俩目前的这种行为是真正的恋爱的话,我恐怕会觉得一块大石头落下心来,情不自禁地跪倒在那人脚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目前的行为只是过眼云烟的话,那么我宁可像现在这样一直昏睡过去,希望听不到他的电话铃声。我希望立刻就让我一人独自待 着。
  就在这样忐忑不安的困倦中,我迎来了与他相识了一年半后的夏天。
  “我一个朋友死了。”
  我没能说出这句话,至今已经两个月了。我明白,我要说的话,他一定会认真倾听的。可连我自己也弄不懂,我竟然一直都没有说。
  在夜里,我心里总在思量:说么?现在就开始说么?
  我一边行走着,一边在寻找词语。
  我一个朋友死了。你没见过吧。是跟我关系最要好的一个女孩子。名叫诗织。大学毕业后,她做了一份非常怪异的工作。嗯,怎么说呢,是一种挺复杂的类似于卖淫一样的活儿,算是服务行业吧。但她真的是一个好女孩。念大学的时候,她就跟我两个人住在我现在住的房子里。那时真是愉快极了,开心得不得了。没有任何可怕的事,两个人每天聊天说闲话,或通宵不眠,或喝得酩酊大醉。不管在外面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回到房间后又说又闹,乱开玩笑,烦恼顷刻就抛在了脑后。那时真是开心呀!我还经常跟她一起讨论你我之间的事呢。说是讨论,其实是说一些你的坏话呀,或是讲一些你的吸引人之处呀,两个人之间就老说这些话。这下你明白了吧,男人和女人,绝对成不了朋友。当彼此之间真的已经很融洽的时候不是已经……不,不,我跟诗织不是恋情,我们真的是很要好的朋友。和诗织在一起,具体怎么我也说不好,就是当人生的沉重“咚”一下降临在你头上时,这沉重会减轻一半。你的心情会变得轻松起来。她虽然也没有特意为你做点什么,但不管你的精神处于何等放松的状态,都不会有任何紧张感向你袭来,而是一种恰恰好的亲切温柔的感觉。还是女孩子做朋友好。那时你也在,诗织也在,我心里虽然充满烦恼,不过这一类小孩游戏一样的玩意儿,如今想起来,却是像过节一样令人怀念。每天哭哭笑笑。对了,诗织真是个好女孩,她“嗯、嗯”地听你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带着微笑。而且会出现两个小酒窝。但是,诗织自杀了。当然她早就离开了我现在的房子,一个人住进了豪华的房间,结果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在房里小小的单人床上死去了……她的工作间里有一张硕大的、就像是中世纪贵族睡的那种松软的、带有顶盖的大床,她为什么不躺在那上面死去呢?我虽然是她的朋友,却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我还以为诗织会说,反正要死,死在豪华大床上更可能进天堂。她母亲从乡下飞过来,打了电话给我,我才得知了她的死讯。我是第一次见到她母亲,她跟诗织长得很像,见到她,我满心悲伤,她问我诗织在做怎样的工作,我到底还是没能回答她。
  这些话还是无法顺溜地说出来。我知道,我越是想把脑子里想的东西说出来,这些话语就越容易变成粉末,随着往前倾倒的颓势,在风中零落飘散,所以说不出口。按我这样的说话方式,什么都无法告诉对方。结果唯一能正确表达的,就是“我一个朋友死了”。究竟该用怎样的表达方式才能传递出我内心的凄凉呢……
  在临近夏天的夜空下,我边走边想。在走过车站前的一座很大的人行天桥时,他说:
  “明天我只要下午去上班就可以了。”
  汽车的长蛇阵连成一片,闪烁着光芒,在远远的街角处拐了进去。夜突然变得无限悠长。我心里挺开心,忘却了诗织。
  “那,我们在一起过夜吧。”
  我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他并没有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平时的微笑说:“好呀。”
  我觉得很幸福。我喜欢夜晚,喜欢得不得了。在夜色中,似乎一切都可能发生,我睡意全消。
  和他在一起,我偶尔会见到“夜的尽头”。对我而言,那是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象。
  不是两人同时达到高潮的时候。高潮的时候,只是两人之间毫无缝隙,也无暇驰心旁骛。他是个在做爱时一句话也不说的人,太过于沉闷,所以我就故意逗他说这说那的,但实际上我是非常喜欢彼此都沉默不语的。我总觉得,通过他,我仿佛是与一片巨大无边的夜睡在一起似的。正因为他闭口不语,我才感到自己在整个地拥抱着比他本人更加深刻真切的他。在他离开我的身体、说“可以睡了吧”之前,我脑子里可以不思考任何东西。只要闭起眼睛去感受真正的他就行了。
  这是夜深的时候。
  留宿的场所无论是大宾馆还是车站背后廉价的小旅馆都一样。我总在半夜里,感觉仿佛听到了风雨声,便蓦地醒过来。
  这样一来,就非常想看看外面的情形,于是就打开了窗户。凛冽的晚风吹进了满是热气的房间内,我望见了闪烁的星星。或者是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雨。
  对着窗外眺望了一阵子后,忽地转过身来看看身旁,原本一直以为睡着的他,却分明是睁开着眼睛。不知为何,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躺在床上,照理是看不见外面的景物的,但他的眼光却显得澄澈明亮,仿佛窗外的声音和景色都映照在了他的眸子内。
  “外面怎么样?”他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调问道。
  我会回答说“在下雨呢”,或者是“在刮风呢”,或者是“夜色清朗,能看见星星呢”。不知为何,会有一种孤寂落寞的感觉,弄得人快要发疯。跟他在一起,怎么会有孤寂落寞的感觉呢?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人之间诸种复杂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我对两人的诸事皆觉得欢喜,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心绪,比如想要做什么之类的明确的念头。
  只有一点,我心里一直很清楚,就是我们之间的爱情是由一种孤寂落寞支撑着的。在这闪着光亮一般的孤独的黑夜中,两人静静地待着,无法从颓然麻木的心境中腾跃起来。
  这,就是夜的尽头了。
  我供职的那家小公司实在太忙,一点也无法抽出时间来与他见面,于是我就干脆立即辞去了工作。闲荡了已经快有半年了。白天无所事事,于是就料理一些自己个人的购物呀洗涤衣物什么的,日子过得闲闲的。
  我自己有些存款,虽然数额并不很大。我对他说,我是为了自己才把工作给辞了的,可他却每个月汇给我一笔数额惊人的钱款,所以我日子过得很轻松。一开始我曾有瞬间的犹豫,心想这就是情人的生活么?但来者不拒是我的人生信条,所以就欢欢喜喜地收下了他的钱。也就是说,也许是觉得有空闲,于是就一直睡在床上了。我不清楚这样的女孩子在全日本究竟有多少,但白天在百货公司里遇见的那些既不像大学生也不像自由职业者的、有一点异样的、昏昏蒙蒙的女孩子,说不定就是这一类人。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正是这类眼神空洞、四处闲逛的人。
  就在这样闲逛的某个晴朗的下午,我偶然撞见了一个朋友。
  “你好吗?”
  我朝他奔过去问道。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是个头脑聪敏、人品很好的男孩。诗织曾与他交往过一阵子,时间虽然不长。有几个月他们也曾住在一起。
  “嗯,好啊。”他笑着答道。
  “在干什么?公事?”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下面是一条全棉的长裤,看上去完全是便服,手里空空的,只拿了个信封。
  “是啦!正要去送一件东西。你还是老样子?好像挺悠闲的嘛。”
  他说话的特点,是往往把词尾温柔地拖成长音。在蔚蓝的天空下,他和善地微笑着。
  “嗯,闲闲的,什么工作都没做。”我说。
  “挺优雅的嘛。”
  “对。你是去车站吧?我跟你一起走到对面的街角吧。”
  我们一起往前走。
  被街上的景物裁剪出来的碧空,奇妙地轮廓分明地闪着光芒。我觉得自刚才的那一刻起,自己仿佛置身国外。正午的街景和阳光,有时会打乱我的记忆和各种事情。到了盛夏时节就越是如此。我可以感觉到,手臂被太阳晒得热辣辣的。
  “真热呀。”
  “真热。”
  “我听说诗织死了?”他说,“我是最近听说的。”
  “是。她父母亲从老家赶了出来,事情弄得挺大的。”我的回答有点怪。
  “我想是吧。听说她在干一种挺奇怪的活儿?”
  “是呀。这世上什么买卖都有啊。”
  “她是死于工作?”
  “……不知道。不过,大概不是吧。”
  “是呀,这事只有她本人知道了。可她脸上老是笑盈盈的,是个好女孩呀。我很难理解,像她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令她走上绝路的烦恼呢?”
  “我也不懂。”
  接着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出声,并排慢慢走下了宽宽的坡道。有好几辆车从我们身边向前驶去,太阳从正面明晃晃地照耀着。头发湿漉漉的诗织,剪着指甲的诗织,洗衣服时的她的背影,旭日中的她的睡脸……行走在我身旁的这个人,与我共有着只有同她一起生活过的人才会知道的场景。想起来,这些事总觉得颇为怪异。
  “你还是跟那个有妇之夫搞在一起呀?”他突然笑着问道。
  “没有像你这样说话的吧。”我也笑了起来。“是呀,我还没跟他分手呢。”
  “你也该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了。”他说话的语气明快爽直,不带任何杂念,听起来反而挺有分量。“你很早就像个小大人似的,一直是喜欢上了点岁数的人吧。”
  “是呀。”我微笑道。
  我对这段爱情的认真劲,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害怕。一想到这段恋爱要终结,手脚都会颤抖起来。但是,我们的这段关系什么时候结束都毫不奇怪。尽管如此,我的情感仍然一直在静静地燃烧。
  “那么,再见了。有什么聚会叫我一声。”
  快走到地铁站的入口时,他举起一个手对我说道,然后走下了有点昏暗的阶梯。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心里不觉有些恋恋不舍,我一直目送着他背影的消失。心头欢快的情绪仿佛跟随着他的背影一起离去了,胸口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当时,在跟他分手之后,诗织立即就寄住到了我的屋里。她父母定期给她寄来生活费,她也是一个喜欢像样的生活的女孩子,可不知为什么,她总不愿意固定住在某个地方,每次搬家立刻就会把书和礼物什么的都丢弃。她说,她讨厌东西越来越多。她从他那里拿了枕头和毛巾被,提着一只箱子就搬过来了。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怕独居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断地寄居在朋友的家里,好像这是她的爱好似的。
  “怎么会分手的呢?”我问过她。
  “嗯,是呀。不过,你想,是我借住在他那里吧。我要是不搬出来的话,这事就没个结果。”诗织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你喜欢他什么?”我问道。
  “他说话的腔调挺温柔的吧。”说着,诗织的脸上现出了有点怀恋的微笑。“但是,生活在一起的话,就明白了他并不总是那么温柔和蔼,心里挺不是滋味。和寺子你住在一起,要开心多了。你永远是那么的温柔亲切。”
  说着,诗织又是嫣然一笑。白白的脸颊,浅浅的双眸,那笑脸宛如水果软糖一样可爱。那时我们俩还在上大学,作息时间差不多,两人老是在一起,可我们从未吵过架。不知不觉地,诗织就完全与我的房间连成一体了,就仿佛融化在了空气中似的,自然地存在了那里。
  也许,从原本的性情上来说,我喜欢女孩要远胜于男性。跟诗织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会由衷地这样想。这并没有同性恋的意思。她就是这样一个好女孩,跟她在一起感到很开心的。她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小小的,胸部挺大的。她绝对谈不上是个美女,再加上她的那些大大方方的言谈举止,倒使人有一种“妈妈”的感觉,完全不像那种使男人怦然心动的性感女子。她只是个话语不多、文静腼腆的女孩。想起她,首先在我眼前浮现出来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荡漾在她周边的充满柔情的音容笑貌。她还在人世的时候,有时我无意中瞥见她脸上淡淡的微笑和眼角上深深的鱼尾纹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将脸埋在她那硕大的胸脯里痛哭一场,敞开心扉对她诉说心头的一切:不快的经历、谎言、今后的人生、倦怠、忍受、黑夜中发生的事、心头的忧虑,一切的一切。我还会回忆起父亲、母亲,故乡的明月和吹拂过田野的风的颜色。
  诗织就是这样一种类型的女孩。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刻,但跟那个昔日同学的邂逅却使我的头脑陷入了一片混乱。在这差不多令人眩晕的烈日底下,我一个人回到了房间。下午,我的房间阳光充足。在明晃晃的阳光中,我将晾晒在外面的衣物收了进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贴在脸颊上的白色床单散发出洗涤过的布质的清香。
  不知怎的,人感到一阵发困,如淋浴一般的阳光倾泻在我的背部。我在折叠着衣物,全身正对着空调里吹出来的冷风,不觉有点迷迷糊糊起来。在这样的状态下进入午睡感觉很舒服。似乎能做一个金色的美梦。我脱掉裙子,滑进了被窝。最近连梦也没有。眼前立即一片漆黑。
  蓦地有个电话铃声搅入了睡梦中,我醒了过来。我听出是他打来的电话,起身看了看钟,发现才睡了不到十分钟。别人的电话我会一点感觉也没有,照睡不误,假如这种情形也称得上是ESP(超感知觉),那我也算是个了不起的有特异功能的人了。
  “寺子?”我拿起话筒后听见他问道。
  “是,是我。”
  “在睡觉吧。”
  他说话的语调好像挺开心的。这声音在我听来也总是那么令人愉快,不觉独自笑了起来。
  “正想要起来呢。”
  “瞎说吧。我说,今天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好啊。”
  “那么七点半在老地方吧。”
  “好。”
  我挂了电话,房间里依然充满了阳光,一片静寂。事物都在地上清晰地落下了深深的投影,时间被截断了。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依然提不起精神,就又躺到了床上。这次在入睡前稍稍想了想诗织。
  诗织最后的一个男朋友,也就是我刚才遇见的那个男孩,他问我诗织是死于“工作”吗,我当时嘴上虽然答说不知道,心里却在想,恐怕这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
  诗织已完全被那个工作所黏住,沉浸在了里面。甚至最后离开了我这个房间。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这项工作就是她的天职,只有她能胜任这份工作。听说,她经朋友的介绍,在一个风月场所兼做一份零工,经那里的一个客人的引荐和劝诱,进入了一个秘密俱乐部式的,不,是一个不同一般的类似卖淫的组织。她所做的,只是陪睡在客人身边而已。我初闻此事时,也大吃一惊。
  在老板分配给她的公寓的下面一层,有一个工作间,屋内有一张我上面提到过的巨大的双人床。我也曾见到过一次。那儿与其说是像宾馆的客房,倒不如说像是在国外。那是以前在电影中见过的、真正的卧房。诗织就在那儿,每周有好几次与客人共眠到天明。
  “啊?不发生性关系?”
  我问。诗织对工作越来越投入,那天晚上她终于向我挑明说她要搬离我的住处,住到设有工作间的公寓里去。
  “别这么说嘛。就是有这样的人到这样的地方去嘛。”她脸笑得圆圆的。“各色各样的工作都有……就是一种需求和供给的关系,对吧。”她说要走,我也留不住她。而且,我心里明白,不知为什么,诗织已经迷上了这项奇怪的工作。我对她说:“这下我要孤单了。”
  “我自己的房间是一般的普通房间,你来玩吧。”
  诗织说。她还没有开始打包,所以我还不太能够理解几乎与房间融为一体的她为何要离开这里。那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地板上,漫不经心地望着音乐录影带,评论说曲子倒挺好、样子不好看之类,到很晚都没睡。和诗织在一起,我总觉得时间都奇妙地扭曲在空中。这是由于长得非常面善的她的一双小眼睛,总是像蓝色的月亮一样显得暗淡而朦朦胧胧。
  她睡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与我的床并排。熄了灯,月光下,她雪白的胳膊清晰可见。关了灯之后的闲聊,对我们俩来说就更是无边无际了。我们常有这样的夜半长谈。那天晚上,诗织特别跟我聊了许多工作上的事。黑暗中,诗织柔声细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乐器在演奏似的在空气中流淌。
  “我呀,整夜都不能入睡。你想,要是半夜里身旁的那个人醒来,发现我在呼呼大睡的话,那我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就不是专业的陪睡人了,你明白吗?决不能将他一个人抛在一边。到我这边来的人,当然都是听了传闻来的,不过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呢。都是些在极为微妙复杂的情形中受到了伤害、精神十分疲惫的人。他们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心疲惫。因此他们在半夜差不多一定会醒过来。这时,在暗暗的灯光中我对着他嫣然一笑是非常重要的。然后,再递给他一杯冰水。有时也会给他送上一杯咖啡。这都要到厨房间去为他们现做。这样一来,他们差不多都会定下神来,又会舒心地睡去。人呀,人都是希望有什么人睡在自己身旁的,只要在身旁就好。客人中有女性,也有外国人。可是我也不太认真,有时也会睡着的……对,对,睡在这样疲惫人的身旁,自己的呼吸也会随着客人轻轻的鼾声有节奏地一进一出,这时也许就会吸入了那个人心中的黑暗。虽然心中不断地叮咛自己,可不能睡着呀,可有时就迷迷瞪瞪地做起噩梦来了。这是一种超现实的感觉。会梦见自己乘上了一条正在下沉的船,梦见自己丢失了收集起来的硬币,梦见黑暗从窗外弥漫进来,嗓子被堵住了……这时心头会猛然一惊,吓醒过来。不知怎的,很可怕的。瞧瞧自己身旁还熟睡的那个人,心里就会想,啊,刚才我瞧见了那个人内心的风景。这是一幅多么孤独痛苦、荒凉的风景呀。想到这些……总觉得很可怕的。”
  月光中,诗织的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眼白处闪出微微的光芒,我心想,“那些大概就是你自己内心的风景吧”,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我未能说出口。但我认为绝对是的,肯定得我都想哭。
  已经到仲夏季节了。他来到约好碰头的那家店里,穿着短袖的胳膊,看上去总觉得挺不相称,看着心里有种诧异的感觉。也许与他初次相识是在冬天的缘故吧,印象中的他是穿着大衣和毛衣。记得两人见面后,是在北风中行走的。我想是自己的感觉发生了错位。外面是气闷炎热的夏夜,而我置身于冷气开得很足的店里,心中的风景却依然是冬天的。
  “我们出去吧。”
  他奇异地盯着我说。而我一直在用目光追踪着由远及近一直走到我面前的他。我仰着头,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他的双眼,然后站起来说:“好呀。”
  每次刚一见到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神情总有些茫然。
  “今天做了些什么?”他像往常一样很随意地问我。
  “在屋里……哦,对了,中午见到了一个老同学。”
  “是男孩吗?是约会吧。”他笑着说道。
  “是个年轻的男孩。”我也笑着说。
  “真的吗?”
  他也有点不肯让步。其实他在年龄上只与我相差六岁,但他却对此极为在意,也许是我的面容看起来显得异常稚嫩的缘故吧。不化妆走到外面去的话,时常被人误认为是高中生。好像大学毕业后,我的年岁就停止了增长似的。也许是我的生活方式造成的。
  “今天能尽兴地好好玩玩吗?”
  我问。他伤感地紧盯着我的眼睛,歉疚地说:“今天我还要去见一下亲戚。就跟你一起吃顿晚饭吧。”
  “亲戚?你的?”
  “不是,是她的。”
  近来他已经不想对我隐瞒了。恐怕是因为我的感觉太灵敏,已经都明白了的缘故吧。他有妻子。
  他的妻子已经没有了意识,只是昏睡在医院里,悄无声息地活着。
  第一次跟他正式见面是在隆冬,他开车带我到海边。在我辞去工作的第二个星期天,他约我出去。他是我打工地方的上司,我知道他有妻子。那天是个漫长的一天。
  如今我可以感觉到,那天在我的心中,已经开始了一场很大的变化。我把原本健康活泼的年轻女孩的我搁在那一天的什么地方了。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在那一天,我和他两个人一起开始卷入了无法抗拒的某种巨大而黑暗的命运的洪流中。这并不是由恋爱生发出来的性的激流,而是更为巨大的、充满了强烈悲情的、靠我们俩的力量是根本无法对抗的洪流。
  不过,总之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心情欢快、充满了活力、还从来没有接过吻的小女孩,喜欢他胜过任何人。在他开着车沿着海边的道路一直往前行驶时,我觉得大海非常美丽,随着在阳光下起伏的波浪,我感到有一股十分强劲的能量从自己的体内亮闪闪地喷涌上来,满心都是幸福的感觉。
  下到海滩走了一小会儿,无带的浅口软鞋内立即落满了沙子。不过海风吹得人心情舒畅,阳光也淡淡的。我知道外面很冷,不能久留,但越是如此,就越是留恋海浪的拍打声。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仰望着他的脸,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他:“你太太是个怎样的人呀?”
  他苦笑着答道:“是个植物人。”
  虽然问得有点鲁莽,但每当我想起这一问一答,就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太太是个怎样的人?植物人。
  但那时我到底没能笑出来,只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啊?”
  “她自己开车发生了车祸,以后就一直住在医院里。有一年了吧。所以我才能跟女孩子在外面约会呢,礼拜天。”
  他用轻快的语调说道。我把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拽了出来。手热乎乎的。我只是惊讶地说:“你瞎说吧?”
  “我怎么会编出这样不吉利的谎言来呢?”
  “这倒是的。”我用双手裹住了他的手。“你去看望她吗?有没有在病床边照料她?是不是很够呛?”
  “这个话题就不要再说了。”他把视线转过去说,“一般来说,有妻室的人有了婚外恋的话,即便老婆不是植物人,其实出来跟女孩子约会,精神上依然会有沉重的包袱压着,这一点没什么区别。”
  “你这种玩笑也有点怪怪的。”
  我说着,举起他的手贴住了自己的脸颊。风在耳边止息了声音。有一种冬天的气息。在遥远的海面上,透出光芒的云彩消融在天空中,显出一片紫色。他的五指间,轻轻回响着波涛声。
  “走吧,”我说,“冻死了。去喝杯热茶吧。”
  正当我自然地想要松开手时,他忽然将我的手很有力地紧握了一下,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我一惊,抬起头,在他那比大海还要深邃、仿佛凝望着无穷的眸子里,我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一切。
  我看到了他的整个人,看到了他与我之间热恋的萌发,看到了这一瞬间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的某种沉甸甸的物象。这时我才第一次真正爱上了他。在这一瞬间,在大海面前,以前我对他的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的感觉,一下子被真正的爱所替代。
  吃饭时,老惦记着时候不早的反而是我。
  “你现在还不走没事么?”
  这样的话我问了三次。那边的亲戚八点过后才过来,这样的情形倒是颇为罕见。
  “我说没事就没事。”他笑着答道,手里不停地转动着中餐桌上那个可转动的圆台面,“吃吧,吃吧,别操心了。”
  “你不停地转,我都没法吃了呀。”
  望着面前如同走马灯似的不停转动着的菜肴,我哧哧地笑了。远处,服务生显出不快的神色。
  “没事,我开车去,在那边过夜。我对他们说了,工作忙,会去得晚些。都是些好人哪,很好的人。”
  “这也是结婚的好处,”我说,“以前不相干的好人,一下子都变成亲人了。”
  “你不是在嘲讽我吧?”他神情不安地说。
  “不是,不是嘲讽。”
  真的不是嘲讽。只是他们的关系距离我实在太遥远,我找不到一个切入点。
  “你太太,也曾是个……好人?”
  我问。据他说,她已经不可能再苏醒过来了,剩下的就只有和亲戚商量往后的事情,还有他自己感情的问题。
  “嗯,好人。出身、教养都不错,有活力,爱掉眼泪。做事情有点毛手毛脚,开车技术很差,所以闯了祸。我妻子的事,说够了吧?”
  “够——了。”
  我说。我对这事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可他总是特别讨厌谈这个话题。我喝着有杏子味的甜酒。尽管有几分醉意了,却一点也不感到发困,坐在餐桌对面的他的形象,显得越来越清晰了。我心里很明白,我们都不是从树枝中生长出来的,他有父母亲,他太太也有沉浸在悲痛中的父母。忽地被卷入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之中,由此派生出一系列的现实问题,比如医院、照料护理、费用、离婚、户籍、死亡决定……这一大堆的事情肯定绕不过去。
  有时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告诉他,这些事其实大家都知道。我真想说出口来。我知道,一旦说出来,他一定会大感震惊,会为我前思后量。
  我说,你对所有这些事情,都非常想参与进去吧?一直到最后,都一丝不苟地想成为所有这些人可以依靠的大树吧?但是你这样做,不是为任何人,是你自己不允许自己懈怠。如此讲究体面的你,一贯地表现着自己觉得是得体漂亮的行为,而在这些行为举止中非常巧妙得体地倾注了你对妻子的爱。此外你对于我,对于虽然把这些行为当作是与己无关的事、却依然热情关注着这些漂亮举止的我,对于其实并未能真的将此视作他人行为的我的善良心肠及矛盾痛苦的心理,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其实,你是个非常冷静冷漠的人。可我还是很喜欢你,你明白吧?
  我真的很喜欢你。对你这种行为做派,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是呀,说不定不知不觉中,我自己已经主动地全身心地卷进这起事件中去了。
  总是这样,每当我的思路走到这个程度时,就不想说出口了。因此,什么风浪也不会起来,我们俩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平静的状态。他们日日夜夜商议着人的生死存活,互相扶助互相支持,而我则默默无言地度过如情人般的岁月,她则继续沉睡。在这样的情形中,有一个念头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我头脑中徘徊:
  “我们的爱情是不现实的。”
  语感里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越是疲惫,就把我拉得离现实越远。这样的意思他并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对他本人而言,肯定还是一种无意识的意愿。他尽可能让我不要到外面去工作,他愿我永远悄无声息地待在屋子里过日子,想要见我时,就在街上像梦影一般与我会面。他让我穿上漂亮的衣服,希望我喜怒哀乐都不要有激烈的表现。不,这一切也不能全怪罪于他。受到了他心灵疲惫的阴影感染的我,其实是喜欢这样的行为方式的。两人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感的寂寞,我们在恋爱中都珍惜地守护着这一份伤感的寂寞。所以现在这样就挺好。现在还没到时候。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出了店门,在走向停车场时他对我说。
  “我真的很喜欢你说什么什么吧的腔调。”我说道。
  “是吧。”他笑道。
  “这种语感有点不一样呢。”我也笑了,“时间还早,我走回去吧。也让醉醺醺的脑子清醒清醒。”
  “真的啊?”
  他的声音有点黯然。他的脸在昏暗中显得十分憔悴。密集排列着的汽车一片寂阒。狭窄的停车场看起来像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与他分手时,我总会有这样的感觉。
  “你看上去好像岁数挺大的。”
  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正在往车里坐的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太累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不过,接下去只是时间的问题了。这样的说法,也许对谁都是失礼的,不过,今后的事,现在也是什么都没法想的呀。”他宛如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嗯,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说了。”
  我匆匆忙忙地应答了一句,替他把车门关上了。我已经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夜色中我迈开了脚步,他的车鸣响着喇叭从我身边驶过。我笑着挥了挥手,感到自己就像智慧猫一样,只是把笑脸留在了黑暗中。
  不管身边有没有男朋友,我都喜欢醉意朦胧地走在夜晚的路上。月影充满了整条街,楼房的影子绵延相连。自己的脚步声和远处的汽车声叠合在一起。深夜里都市的天空显得异常明亮,有时让人觉得心悸不安,有时却让人感到轻松舒心。
  我隐隐地意识到,自己的双脚虽然茫然地朝着自己的屋子在行走,心却一点也不想回去。对了,我是想要到诗织的住处去。在这样的夜里,我常会拐入诗织的房间。不是她用作做生意的房间,而是她自己住的那一间。不知是喝醉了的缘故,还是睡了太多的原因,我觉得回忆和现实的界线渐渐地都交杂在一起了。我最近变得怪怪的。眼下,我也强烈地觉得,只要乘上诗织公寓的电梯,走到她的房间里去,就一定能见到她。
  对,我经常在这种伤感的、兴奋之后心绪茫然的约会之后,去看诗织。
  即使不是这样,跟他在一起时,原本就觉得极为怅然。这是怎么回事呢?总是觉得十分哀伤,身心沉落到了蓝色夜晚的深渊,满脑子萦绕着这样的念头,觉得远处散发出光芒的月亮十分亲切,连指甲都染上了一片蓝色。
  和他在一起时,我就会变得少言寡语。
  这些情形不管我怎么对诗织说,她一点儿也不相信,她觉得我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可我与他在一起时,我只是光听他讲,颔首点头而已。当“说话”的节奏和“点头”的节奏几乎达到了艺术的境界、开始呈现出绝妙的平衡时,我就觉得这种状态和诗织“陪睡”的情形非常相似。有一次,我曾经把这种感受说给她听了。
  “跟那个人睡在一起时,为什么总有隆冬一般的感觉呢?”
  “啊,我明白,我明白。”诗织说。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明白了呢?你还没听我讲完呢,怎么可能明白呢?”我不开心地说。
  “可我是行家呀。”诗织眯缝起眼睛说,“我说呀,这样的人除了说定的承诺之外,其他的一切他都暂且认为是无。”
  “嗯?”
  “所以,他会感到不安。他要是考虑到你已经属于他了,他的处境就会相当不利了吧?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候,你暂且是一个无,是一个保留物,是一个处于暂停阶段的存在,是一个买了来备用的物品,是人生的附加品。”
  “啊?……你说的话,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无,到底是什么呀?我在他的心目中,到底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呢?”
  “一片漆黑之中。”诗织笑了起来。
  我很想见到诗织。当然,肯定不可能见到她,可我依然漫无目的地绕着远道不断地行走。总觉得以这样的方式可以靠近诗织。渐渐地,行人稀少起来,夜色越来越深。
  我最后一次去诗织的房间,是在她死前两个星期左右的时候。结果竟成永诀。那一次也是精神有些颓唐,不知不觉在深夜来到了那里。诗织在家,很快活地将我迎入房内。
  走进屋里我吓了一跳。在起居室的正中间,悬吊着一张巨大的吊床。
  “什么呀,这是,放东西的呀?”我呆呆地站在门口,手指着那吊床问。
  “……你知道,我工作时都睡在那软软的大床上对不?可我必须保持清醒不能睡着对不?”诗织说道,依然还是与平时一样的、高而柔和的声调,“不知怎的,现在一上了床就一直很警醒,我想在这不怎么舒坦的状态中也许能睡着……”
  听了她的这一番解释,我觉得还真有道理。我走进房间,坐在了沙发上,一边心里在思忖:这世上每一项工作还都有其特有的问题呢。
  “喝茶?还是喝酒?”
  这悠然的动作,常挂在嘴边的微笑,使我感到亲切。就像诗织住在我房间里时一样,一见到这些,心里边郁积着的莫名其妙的疲乏就慢慢释放出去了。
  “喝酒。”我说。
  “那,我就为你开一瓶杜松子酒吧。”
  说着,诗织从冰箱里取出很多冰块放到盆里,切好了柠檬片,将一瓶尚未启封的杜松子酒整瓶拿了过来。
  “这瓶酒打开不大好吧?”
  我说。这时候我差不多整个身体埋进了沙发,同时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
  “没关系的,我自己几乎不喝酒。”
  诗织喝着橙汁应道。房间内显得异样的安静。
  “这儿,真安静呀。”
  我毫无醉意,心里一片澄澈明净。这安静,并不让我觉得有什么伤感,所以不知该怎么说好。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诗织反复这样问道,那问法就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执著。
  “没什么不对呀。”我应道,同时却觉得周边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而沉闷起来。
  “真的没有什么。我倒是在想,你最近不看电视、不听音乐吗?”
  那天夜晚,诗织的房间内真的一片鸦雀无声。除了我们俩的声音之外,其他一切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就像在一个积雪的夜晚身处雪窖中一般。诗织细柔的声音,更烘托出了这种宁静。
  “嗯。你不喜欢安静吗?”诗织说。
  “到别人的房间里来,可不能说三道四呀。”我说,“不过,总觉得自己的听觉有点怪怪的。”
  “最近,我觉得声音都挺吵人的。”诗织说道,双眸显得虚空渺茫。“……得了,不说这些了。你是不是因为男朋友岩永的事不开心?是不是因为他太太的事两个人拌嘴了?你的气色好像不大好,我以前跟你一起住过,我能感觉出来。”
  “没有,我们还是老样子。根本不是,只是,我……”
  对我自己接着想要说的话,我不觉悚然一惊。我差点说出可怕的事来。
  我想说的是,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
  “我对他撒了一个明显的谎。于是我们稍微拌了几句嘴。还是跟以前一样。太太的事他不大想提,但是,她亲戚方面的应对好像并不轻松,医院那边也常常去。不过,我无所谓,完全无所谓。”
  “这样就好。”诗织微笑着说道,“我希望你们一直好下去,这是在我眼前开始的恋爱嘛,对不?”
  “嗯。没事的。我不想跟他分手。”
  我说。很奇怪的,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胸慢慢开阔起来,对一些细小的问题都觉得无所谓了。接着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已不记得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的事情。诸如两人住在一起时的种种往事、工作上的一些笑话、化妆品、电视等等,都是这一类的话题……在我的脑后,吊床一直悬浮在空中。诗织的白衬衣、用红色茶壶烧的开水、热气腾腾的绿茶,对,想起来的都是这些画面。
  “那,我回去了。”我站了起来。
  “住在这里吧。”
  诗织说。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了,但一想到我这个客人睡在床上,她却睡吊床,就不想留宿了,决定回去。
  “精神好了吧。”
  走到门口时,诗织问我。我第一次稍稍吐露出了内心的软弱:“不知为什么,好了。”
  诗织眯缝起了眼睛,带点调侃的口气说:“要不要陪你睡啊?”
  “好啊。”我笑着走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了。当我往电梯口走出两三步时,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恋恋不舍。我真想再见一次诗织,但回过头去时,诗织已在铁门的里侧了,我明白,她已经回到自己的时间,而且,我折回去也不是想要说些什么,于是,我乘上了电梯……
  当我觉得走累了的时候,已经走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了,结果我像傻瓜似的竟然坐着出租车回到了住处。我睡得仿佛开关处在“OFF”状态一样。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卧床……
  电话铃声使我突然醒了。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屋里一片明亮。
  是他来的电话。拿起话筒,冷不防传来他与往常不一样的奇妙的声音:“刚才,你出去啦?”
  “没有啊。”
  一看钟,已经下午两点了。竟然睡得这么沉,我自己也惊呆了。明明昨晚十二点左右就已经入睡了。
  “你真的一直在屋里?”话筒的那一头,他用怀疑的口吻说。
  “是啊,我一直在睡。”
  “我打了好几次,一直没人接,我心想这倒是少有的。”
  他好像还是疑惑未释的样子。我只是感到十分吃惊。我终于意识到,难道我一直深信不疑的自己的特异功能已经出问题了……我一直以为,他打来的电话我不可能听不见的。面对如今的情形,我内心感到极度的不安。不过,表面上我还是用轻松的语调答道:“你这个人也真是,我睡着了,没听见嘛。”
  “哦,是吗?不是啦。昨天没能跟你好好畅谈,我在想,明天能不能跟你见面?”
  他说什么都是无所顾忌的,但一起在外留宿或是做爱之类的话却决不说出口。他的这种难以言表的绅士风度,也使我觉得非常喜欢。
  “好啊。”
  明明有空闲,却以忙来推托,这样的话我绝对不会说。哪怕这样的托词是多么的有效,我也不喜欢这种廉价的伎俩。我总是说OK,总是说All right。我相信,是什么就说什么更好。
  “那,我就订房间了。”
  他说完挂了电话。下午已经不早了的房间内,又留下了我一个人。睡过了头,好像头脑有些晕晕乎乎的。
  我从小就只有睡眠很不错。我除了“能知道男朋友打来的电话”这一特技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想要睡的话就能睡着”。我母亲出于个人喜好,在一家朋友做“妈妈桑”的酒吧内打夜工。父亲虽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却出乎寻常的大度,认可母亲从事这样的夜工,甚至自己也常去那家酒吧。我是独生女,晚上往往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家太空旷了。于是我总是选择数完“一、二、三”就睡觉。关了电灯之后凝望着黑暗的天花板,这时脑子里所想的事太甜美了、太寂寥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希望自己喜欢上孤独寂寞。所以,转眼间我就睡着了。
  长大以后,第一次鲜明地回想起这些情形,是在与他初次在外留宿之后踏上归途的汽车里。我们到神奈川县那边去住了一宿,游览了一天,傍晚时分踏上了归途。不知怎的,我很害怕这一天结束,心里充满了绝望。我在车内诅咒着绿灯,每当被红灯耽搁住的时候,心里就松了一口气,内心涌起一阵喜悦。回到东京后,他和我各自又要回到往日的生活状态了,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大概是第一次与他同床共眠的缘故吧,不过最主要的缘由恐怕还是心里一直牵记着他的太太吧。一想到回到住处后我又将是孤单一人,就恐惧得要发疯。
  我蜷缩在车里,仿佛在连续不断的灯光中慢慢向底部沉落。我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孤独感。他依然像往常一样态度和蔼,有说有笑,我也会笑出声来。但恐惧并没有消失。人仿佛要冻僵了似的。
  但是,在这样的状态中,不知怎的,我不知不觉“咚”地一下睡着了。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接着在下一个瞬间,我被他摇醒了,只听他说,到啦。当得知已到自己所住的公寓门前,这一瞬间,我在心里叫道:
  “哇!轻松到家了!真划算!”
  对我来说应该是最难捱、最悲伤的几分钟,轻轻松松地就流逝了。我心想,睡眠真是我的好朋友呀。我醒来之后,在爽爽快快地跟他分手的时候,满脸笑容地向他挥了挥手,心里又一次受到了感动。
  ——但最近醒过来的瞬间我蓦地会想到,这样的睡眠若是逐渐侵蚀了人生的话,又将会怎样呢?心里不觉有点害怕。最后不仅沉睡到了连他打来的电话都听不到的地步,甚至我每次醒过来都觉得仿佛是死过去后又重新活过来似的。我有时会担心,假如看到睡着的自己,我见到的会是一堆白白的骸骨。有时也会生出这样的恍惚思绪:自己就这样昏睡着腐朽殆尽,一直走向叫做永远的那个世界可能也不错。兴许我已经被睡眠缠附住了。就像诗织被工作缠附住了一样。这样一想,就觉得挺害怕的。
  虽然具体的详情他决不会说,最近与他一起睡的时候,我能充分地感受到他整个的身心有多么的疲惫。具体的实情他什么也不对我说,而我对医学知识也一无所知,因此事情到底怎么样,我不大清楚,但我隐约可感觉出,他妻子一方的亲戚大概是希望不惜一切代价维持她的生命,另外他口中曾说出过“都是些好人”的话,以此推测,大概他们曾向他提出过可以离婚的吧。他每次去医院,妻子都在持续昏睡着,此时他一定会想“还活着呀”,为此真心感到痛苦。也许他觉得在妻子去世之前不与她分手是一种体现自己绅士做派的行为。而且我的事情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他本身已经被各种事情弄得疲惫不堪,即使事情有了了结,他也不可能马上就与我生活在一起。而且就如诗织所说的那样,我究竟能与他交往多久还是个未知数。唉,结果到后来都一样,一切都不过是在兜圈子。对,目前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现在我只是害怕在我之上的他变得越来越沉重。跟他相处的一年半时间里,我怎么也阻止不了他不断变老。也许我也累了,做爱的时候傻乎乎地想这些事,一点也不舒服。房间里的黑暗好似要渗透进我心里面似的。薄薄的窗帘外面的夜景彻夜通明,闪烁着光芒,远远望去,犹如幻境一般。每当我侧向一边时就向窗外望去,心里在想着呼啸作响的寒风,这阵阵寒风该是在户外漫天狂舞吧。
  我与他并排躺在床上。快要入睡时,他突然开口问道:“寺子,你开始单身生活以来已经有几年了?”
  “啊?我?”
  这问题问得太唐突了,我的声音都变得怪怪的了。这一发问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的地面上团团打转,瞬息之间,把过去和现在的记忆都搅和在一起了。
  (怎么回事?怎么啦?为什么我现在在这里?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跟他在一起之前的事,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那个呀,只有一年呀。在这之前一直是跟一个女性朋友住在一起的。”
  “哦,啊,对了。这样说来,以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有另外一个女孩来接的。怎么样了,那个女孩?”
  “结婚了。”我撒了一个荒唐的谎,“留下我一人走了。”
  “那可不好呀。”
  他说着笑了。我见到身旁宽厚的胸膛摇晃了一下。
  “你太太要是知道的话,会光火吧。”我冷不防若无其事地问道。他神情有点尴尬,之后,他又慢慢转为笑脸,答道:“不会的。如果她本人脑子清楚的话,我们也不会成这样,所以假设不成立。总之,如果她见到了我目前的处境,见到了你,绝对不会光火的,她就是这样一个 人。”
  “她是个好女人?”
  “是。我真是有好女人缘。你也是个好人,她也是个好人……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了吧,不会了吧。”
  他用睡意朦胧的声音断言道。我害怕这样,于是便默不作声。不知为什么,对此我产生了一种悚然的感觉。在我打量他的过程中,他已经呼吸舒缓地睡着了,望着他闭着的眼睑,听着他的呼吸声,我感觉好像真的能看见他的梦境。
  孑然一人,意识在某个遥远的夜里徘徊。
  ——诗织曾说,当你的呼吸和着这种睡眠中轻轻的鼾声时,说不定就把那个人心中的黑暗吸到自己的身上来了。这时往往自己一边心里想着,我可不能入睡呀,一边又会迷迷瞪瞪地做起噩梦来。
  真是这样呢,诗织。最近我好像明白了你这些话的意思。像影子般睡在那个人身旁的话,就像把影子吸取过来似的,也许会把他的内心摄写下来。这样一来,就像你一样,知晓了那么多人的梦,渐渐地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也许心灵的承载过于沉重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也许是像往常一样,在一下子坠入梦乡之前心里总在思忖着这些事的缘故吧,自诗织死后,我第一次在梦里清清楚楚地见到了她,宛如展现在眼前的现实一般,显得十分清晰、生动。
  我在我的房间里忽地醒了。
  这是在夜晚,在与房间的那一头相连的餐厅兼厨房的木制圆桌旁,我见到了诗织正在插花。她穿着一件我常见的粉红色毛衣,下面是卡其色的裤子,穿着常穿的拖鞋。我迷迷瞪瞪地坐了起来,睡意朦胧地问道:“诗——织?”
  “你醒啦?”
  诗织转过身来望着我,刚才从侧面望过去神情专注的脸马上荡漾起温柔的笑意,脸颊上现出了小酒窝。我受到感染,笑了起来:“刚才我梦见了岩永。很真切的梦,我跟他睡在一起呢。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正在说你的事呢。”
  “什么呀,可别随便在梦里谈论我哟。”诗织一脸纯情地笑着,侧过脸对着我,“你看,这花我怎么都插不好。”
  诗织正在把很多白色的郁金香插到桌子上的玻璃花瓶内,可花朵纷纷翘向四处,拢不起来。桌子上还散落着好几枝郁金香。
  “你索性把这些花剪短了怎么样?”我说道。
  “可我总觉得挺可怜的。”
  诗织说完又开始费力地摆弄起来。我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朝她走去。从床上起来,手脚有些慵懒,觉得屋内的空气很新鲜。
  “让我来试一下。”
  我说着用手按住了花瓶,碰到了她白白的手指。这花怎么摆弄都倔倔地翘向各处。
  “咦,真的,上面部分都弯曲了呢。”
  “寺子,你不是有再高一点的花瓶吗,就是那个黑黑的、比这更大的?”
  “哦——好像有的……等等,有的!”我说,“放在柜子上面,应该是。”
  “我拿把椅子过来。”
  诗织奔到我睡觉的房间,抱了一把椅子回来,她脸上笑盈盈的好像挺得意。我情不自禁地说道:“诗织,你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呢。”
  “哪儿呀,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我是因为眼睛小,看起来好像老在笑。”
  我抬头望着登上椅子的诗织的颈部。
  “这里吗?”
  我望着她打开橱门的手。
  “对,那儿有一个很长的盒子。”我用手指指。
  “接一下。”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长盒子,打开后取出了一个黑黑的壶状的大花瓶。用清水洗过后,再用抹布擦干,往里面灌入了水。水声在夜半听起来激越清冷。
  “这下可弄妥了吧。”
  从椅子上下来的诗织说了声“好嘞”,嫣然一笑,我朝她点了点头。诗织插花比我在行,我就在一旁把散放着芬芳的郁金香一枝枝地递给她,她小心仔细地一枝枝插上……
  忽地,我醒了。
  “咦?”
  我大感惊奇,光着身子“嗵”地坐了起来。
  诗织不在。
  刚才的场景太真切了。我突然降落到了与刚才不同的地方,身旁睡着个男人。夜色浓重,房间沉落在一片昏暗之中,汽车在窗户外行驶而过,闪过一片空茫的灯光。
  对周边环视了一会儿后,我立即回到了现实中。梦中的场景太真切、太强烈了,脑袋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恍如幻境一般。只有一点感觉是确切的,那就是时隔多日后,我又见到了诗织。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正是像我目前的状态,才真的需要有人来陪睡。像如今的我这样的人。倘若诗织睡在我身旁的话,一定也会做我刚才经历的那种强烈而动情的梦。将做梦者引入梦想的另外一个现实,真切的色彩和视角、肌肤与肌肤的触碰……不知怎的,我惊得呆呆地直望着床套。
  “嗨。”
  突然有个声音向我发来,我大吃一惊。回头一看,他已清醒地睁开了眼睛望着我。啊,又是夜的尽头啊,我蓦地想道。
  “你怎么啦?怎么猛地坐起来?是不是做噩梦啦?”
  “不是,是美梦。”我说,“是个非常美好的梦,我在梦里太开心了,都不愿意醒过来。我真不愿意回到这样的地方来,简直像一场骗局一样。”
  “大概是半梦半醒吧。”他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着,抓起了我的手。我意识到就在这一瞬间,热泪涌上了我的眼眶,紧接着便扑簌簌滴落在了床罩上。他见状惊讶地一把把我拉进了被褥里,虽然这并不是他惹出来的事。
  “我懂了,你大概是太累了吧。行,这样吧,这个星期已经无法跟你见面了,不过下个星期带你去吃点好东西。哦,对了,下个星期不是有焰火晚会吗?我们到河边去吧,怎么样?”
  他一个劲地说着。贴在我耳边的肌肤热乎乎的,可以听见他胸脯的起伏鼓动。
  “人会很多的——”我笑着说,眼眶里虽然噙着热泪,心情却已有些轻松了。
  “即使不去河边,只要在附近的话,也可以看到一些吧。对了,我们去吃烤河鳗吧。”
  “嗯,吃烤河鳗吧。”
  “你知道有哪家店比较好吗?”
  “嗯——那家沿街的大店怎么样?”
  “那家不行,他们除了做烤河鳗以外,同时还做天妇罗什么的。不正规。再靠里边点的没有了吗?”
  “噢,对了,在寺院的后面有一家小店。我们去试试看吧。”
  “河鳗这玩意儿,就讲究个刚刚捕捉上来的新鲜度,这非常重要。”
  “还有米饭的软硬程度,涂抹上去的调味汁也很重要。啊,这说的是鳗鱼饭了。”
  “对对,米饭若煮得烂烂的,就会使人食欲大减。我小的时候,烤河鳗可是个好东西呢……”
  我们俩说了老半天的烤河鳗。说着说着,话语就渐渐地断了,不知不觉间,两人几乎同时进入了沉沉的梦乡。这是一场已不记得梦中情景的、深沉而温馨的睡眠。
  他妻子所在的地方,是何等深沉的夜色的底端啊。
  诗织所在的地方,是不是距那里比较近?一定是一片非常深沉的、浓度很高的黑暗。在睡眠中,我的灵魂是否也在那一带踯躅徘徊过呢?
  ——就在醒来之前,我脑子里在思忖着这些事。接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迅速跃入了我的眼帘,朝身旁一瞧,他已经不在了。看了一下钟,已经下午一点了,我大吃一惊。极度的惊讶使我立即起了床,嘴里不住地说着“哎呀呀、哎呀呀”。床头柜上有一封信。
  你这个人呀,也没去上班,怎么会这样贪睡呢?
  我身边的女人好像都在睡。
  看你睡得很熟,就没有叫醒你。房间我已经延长到下午两点了。你就好好地睡吧。
  我还有工作,先走了。再联系。
  每个字都像是习字作业一样,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字迹很漂亮。这个人竟然是写这样的字呀。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比起昨天我拥抱着的本人来,这字迹使我更加真切地把握到了他清晰的轮廓。我呆呆地对着这封短信凝视了很久。
  我单穿着一件T恤衫睡觉,虽然已经是夏天了,浑身却是冰冰凉。云朵闪着银光,高高地覆盖在城市上空。我望了一眼楼下的车流,脑子里依然是一片混沌。换了衣服,立即洗了脸,刷了牙,可双眼依然睡眼惺忪,我只感觉到仿佛渗漏一般,睡意从我的内心中一点点渗泄出来。
  我去了咖啡厅吃午饭,可手脚却不听使唤,像飘浮在空中一样,令我觉得有些伤感,嘴和胃和心都完全协调不起来。从窗外射进来的使人有些眩晕的淡淡的阳光中,我的眼皮好几次都快合上了,心里一边在倒算着睡眠时间。怎么算都有十个小时以上了,为什么还一点都没清醒过来呢?往常的话,不管怎样睡过了头,人感到发困,只要过了半小时,头脑就很清醒了……现在却感到连这些思想都仿佛不是从自己的头脑中发出来的。
  我晕晕乎乎地坐上出租车回到了家,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后靠在了沙发上,眼皮又觉得迷迷瞪瞪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
  待意识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脑袋正在靠背上一点点下沉。我猛地一下坐起来,拿起杂志来翻阅,结果发现同一个地方已经看过好几遍了。我心想,这简直就像下午上课时盯着课本想要打瞌睡一样。接着又闭起了眼睛。外面云层厚厚的天空流进了屋内,好像正在侵蚀我的脑髓。正在转动着的洗衣机的声音,也一点无法使我警醒。我已经变得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胡乱地脱掉衬衣和裙子扔在地上,就上床睡了。被褥凉凉的很舒服,枕头在甜美的睡眠中柔软地凹陷了下去。
  当我听到自己平稳安闲的轻轻鼾声时,发觉电话铃声响了。我当然很清楚,这肯定是他打来的电话。仿佛是要显示性格坚韧的他的爱情似的,电话铃响了一次又一次,可我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我心想,这铃声简直像咒语一般。意识虽然很清醒,却怎么也起不来。
  ——是她在发咒语?
  这样的念头一刹那间浮现后立即又消失了。从他说话的神态中可以得知,他妻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人觉得太困,思绪便如在浓重的暮色中游荡一般徘徊不定。
  敌人一定就是我自己。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确信如此。睡眠宛如丝绵一般慢慢将我裹紧,吸走了我内在的生命力。舞台转暗。
  在睡眠中,我好几次听到他打来的电话铃声。
  接着醒过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沉落在黄昏之中。我抬起了手,手的轮廓黑乎乎的朦朦胧胧,我脑子里空蒙地意识到:“已经是黄昏了吧。”
  洗衣机的声音当然已经停息了,屋内一片寂静。觉得浑身酸胀,关节疼痛。时钟指着五点。肚子很饿。吃一点冰箱里的橙子吧。哦,对了,还有布丁。于是我站了起来,穿上了地上的衣服。
  ——非常、非常的安静,静得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的心情,“啪”地一下打开了屋内的电灯,朝窗外望去。报童在往各家信箱里放报纸,周边的人家还没有一户亮着灯,东边天际呈现出一片橙红色。这时我才明白了,不觉脱口而出:“原来是早上五点啊!”
  声音有点干涩。我打从心底感到害怕。钟已经转了几圈了?现在是几月几号?我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间,走下楼梯,打开了信箱内的报纸。还好,只是睡了一个晚上。我心里感到了宽慰。但有一点是确切的,那就是连续睡眠的时间已经很不寻常了。我认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眼前总觉得晕晕乎乎的。黎明时分的青白色在街巷中蔓延,路灯的灯光是透明的。我真的非常害怕回到房间里去。肯定又会睡过去——心里甚至想,索性就放开手脚睡个够。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我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向外面走去。
  天空还有点幽暗,使人感到呛噎的夏日的气味充满在凉爽的空气中。在街上走的人都是老人,或是晨跑的人,或是晨归的人,或是遛狗的人。和这些有目的的人相比,只有空着双手在茫然行走的我,看上去像是在拂晓中游荡的亡灵。
  我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就那样缓缓地朝公园方向走去。这个就在我所居住的公寓后面的、建在住宅区缝隙间的公园,实在是块很小的绿地。我常常与诗织来这里通宵地散步。这里就只有些长椅,一块沙地和秋千。我一在这张发旧的木长椅上坐下,就像一个失业者似的双手抱住了脑袋。肚子在咕咕地叫,我不知该怎么办,一筹莫展。我到底怎么啦!我似乎已经走到了某个阶段,已经无法用自己的意识来支配自己的行为了。即便是这样,也依然觉得困得不得了,什么事都无法认真思考。
  雾升起来了。放置在沙地上的色彩缤纷的各种动物的模拟物笼罩在一片雾霭中。湿润的绿色植物的气息和泥土的芳香充满了整个公园。我抱着脑袋,与想要闭起来的眼睛作着斗争,一边望着显得有些黯淡的裙子的花样。
  “你哪儿不舒服吗?”
  耳畔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我觉得很难为情,刹那间曾真的想装出一副身体不适的模样,但又一想,要是对方真的认真起来反倒麻烦,便放弃了这一念头,随后抬起了头。坐在我旁边、正在观察我的是一个穿着牛仔裤的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有着一双仿佛眺望着远方的、宛如水晶般透彻的、很大的、奇异的眼睛。
  “噢,没事,只是有点发困。”我应道。
  “你脸色好像很不好。”她担心地说道。
  “没事的,谢谢你。”
  我笑了笑,她也笑了。花草树枝在晨风中飒飒地摇曳,飘过一阵凉爽的清香。她坐在我身边没有动,我也没能够离开,坐在长椅上眼望着前方。她身上有一种与周围颇不和谐的异样的气息。长长的头发松松地垂在肩上,长得很秀丽。尽管如此,给人的印象却有些不正常,我觉得这孩子神经也许有些反常。心里虽这么想,可因为身旁有一个人,心情也就渐渐地松缓下来了。
  我心想,以前常与诗织一同坐在这里,瞧着对面的秋千。通宵达旦看录像片,脑子兴奋得睡不着,这样的清早便去便利店买了热茶和饭团,坐在这边吃。我最讨厌的那种叫做金枪鱼饭团的东西却是诗织最喜欢的……
  “你现在马上去车站。”
  冷不防听到她这么说。我不觉悚然一惊。我又开始犯困了。往身旁一瞧,她一脸严峻,皱着眉头阴气沉沉,说话的声调也与刚才完全不一样,坚决而低沉。
  “啊?车站?”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还真是个神经兮兮的女孩呢。我有点害怕了。她站了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直瞪瞪地盯着我。这眼神真的很奇怪。虽是盯着我,但目光的焦点却像是凝聚在远方似的。我对她的一双眸子看得入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继续说道:
  “然后,你去买一份工作招聘的报刊。从里边去找一份打工的活儿,只要很短的期限就可以了。时装新品的促销员也可以,会展的接待员也可以。但不能做事务工作,这活儿你会睡着的。总之,要做一份站着的、舞动手脚的工作。你这样子我看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你就有可能不再是原来的你了。这真的很可怕的。”
  我只有默默地听着。怎么看年岁都比我小的她,不知怎么看上去却比我大。很奇妙的,她所说的话也直抵我的内心,令人觉得有点怕怕的。她虽然一脸认真,却不是发火的语调。该怎么来描述呢?她一口气说了这一长串话,语气里含着一种豁出去的、无法再忍耐的情绪。
  “为什么?”我嗫嚅着说。
  “今后我肯定无法再见到你了。现在也许是因为你在我非常近的地方,所以遇见你了。”她说,“我并不是劝你去打工。不是的。只是你的心灵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了。这样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有很多呢。但只有你,好像是因为我才弄得如此疲惫的……看上去好像是这样的……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是谁,你该明白了吧?”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念咒似地问我道。
  “你是……”
  从我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响亮异常,我忽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笼罩着公园的、使我的视野变得模糊的冷冷的雾气在氤氲飘荡。
  难道是梦么?
  我心里依然无法释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公园。刹那间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是否要去车站?不过我不是那种性格直率的人,而是一个相当别别扭扭的女子。即便刚才的情景是一场梦,但对做了这场梦的自己却颇为不满,结果还是回到房间又睡了。我已经无可救药。
  刚醒时是最糟糕的了。
  饥饿感、遍体的疼痛和嗓子的干渴使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具木乃伊。脑子虽然清楚,肢体却酸懒无力,起不来。而且,下起了雨。
  虽是正午时分,房间内却是暗幽幽的混沌一片,雨声哗哗。我也不想放音乐,就这样躺在床上倾听着雨声。这时,我想起了待在没有声音的房间里的诗织,想起了在软绵绵的大床上睡不着、而要在摇晃的吊床上入睡的她。
  就在这强烈的凄楚袭上心头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我知道不是他打来的,但好不容易醒着,也就拿起了话筒。
  那是大学时代的同学打来的电话,说是她所供职的公司下星期要举办一个展览会,问我愿不愿意以兼工的形式帮一下忙,就一个星期,当导引和解说的小姐。这样的电话,常常有熟人打来。
  拒绝的话已经冲到喉咙口了,可不知为什么,那时我却应了一声“好啊”。事情恰好凑在一起了,这也许使我有些害怕。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但已经晚了。老同学听了很高兴,快嘴快舌地告诉了我集合的地点、工作的内容。没办法,我一一记了下来。
  人依然感到发困。
  早起,整装,出门。如此简单的事,对一直待在家里等着电话的我来说,却是一件相当艰苦的事。只有短短三天的研修,三天正式的工作,我却感到十分难熬。做任何事都觉得困乏得不行,总是要走神。混在岁数相近的女孩子堆里,一下子要记住好多事,要背诵解说文,要站着工作,这些对我而言,简直如同噩梦一般艰难。也没空静下心来思考。答应了这项工作,我真是后悔得不得了。
  但在这极为短暂的日子里,我体会到了,在不知不觉中,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物象已经退化到了何等的程度。每天去上班,是我一直所讨厌的,至于出去打打工,原本我一直是无所谓的,现在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可问题不在这里……怎么说呢,就是脊梁一样的东西,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下一件事,就像希望和期待一样的……具体我说不好。但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丢弃的东西,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定也是诗织所丢弃的东西。只要运气够好,也许能够一直这样生存下去,但是诗织太柔弱了,她无法忍受住这些。而命运的洪流又过于强大,将她整个地吞噬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已经有了清晰的眉目。但是,强逼着自己每天早上七点起来,匆匆忙忙地出门去打工,整整一天都要蹂躏自己困乏的心灵和身体,这比起我在房间里沉睡的痛苦来,就更加具有临场的切身感觉。我觉得累极了,连说话的精神也没有了,对他打来的电话,三次中差不多只有一次是好好应答的。即便如此,也已经疲惫得不把它记挂在心里了。一想到这六天结束之后,我也许要重新回到老是睡眠的状态时,心里不觉一阵恐惧,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努力让自己停止思想。有时候甚至连他也一点都不想。简直难以相信。在这样的过程中,我意识到那个不可思议的、狂暴的困乏感就一点点地、真的是一点点地从我的体内释放出去了。脚急剧地肿了起来,房间里脏了,眼睛下方出现了黑眼圈。我并不想要挣钱,这是一场没有目的的劳动,所以除了觉得辛苦之外没别的。
  不过,那天拂晓时分在公园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好歹总算把我支撑住了。早上七点,当闹钟和立体声音响同时响起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厌烦地想,烦死了,困死了,那边的活儿不去做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拂晓的时分,就会觉得对不住那个女孩,因此最后还是没放弃。对于性格懦弱、做事缺乏韧性的我来说,能坚持下来已很不容易了。那双眸子——满含着凄楚的、非常遥远的那双眸子,却怎么也无法使我忘怀。
  对,与他相识,也是在打工的地方。
  那儿像是一家很大的设计事务所一样的地方,在一幢很大的写字楼里占据了面积巨大的一个楼面,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科。我也不清楚这家公司实际上到底是做什么的,总之,我的工作就是接听电话、打字、输入数据、复印文件资料、供人差遣。跟我一样在这边打工的有十多个。
  原先做我这份工作的表姐去了美国体验民家寄宿生活,我就在她不在的三个月里代理她的工作,在这期间我就努力装傻充愣。倒也不是说我原本有多聪明能干,而是我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你若干活太卖力的话,只能造成工作量的不断增加,反而招致自己吃亏,所以干活就偷懒了。只是干一些杂务的话,其实越忙越没有成就感。我一直只是启动了自己电路的三分之一,工作时很不投入。因此也迟到过,也出过差错,输入数据时输一行漏一行,把白纸传真出去,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这样的差错隔三天总要犯一次,结果谁也不来托我做复杂的事,我的工作变得相当轻松。
  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一个星期天。公司自然是休息的,我因要补救前一天出的差错,就一个人去公司加班。悄无声息的空旷的办公室里,就我一个人在慢慢地将数据输入到文字处理机里。就在此时,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突然袭上了我的心头。
  我害怕装了两个多月的傻之后,自己真的变得傻乎乎,做事情真的变得如此慢腾腾了。虽然这也谈不上什么大的不安,但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真的有一种很真切的感觉。在看着绿色屏幕的时候,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本来觉得自己是故意真才不外露,但此时却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恐怕根本就不适合做事务性的工作。我心想,我怎么会这样傻,但同时心里却涌起了一阵难以抗拒的冲动:想试试自己真正的才能。眼下公司里一个人也没有,心想,行,干它一下。现在想起来,那时我还有些幼稚。于是我以一种非常迅捷的速度开始输入数据。我真下定决心干的时候,两个手还真听使唤,迅捷地在键盘上快速移动,我已很久没有尝到这种快捷劲头了,心里升起了一种满足感。很快地,就将手头的改错做好了。来了劲头的我,又想把原先积压下来的一些文件做完,就哼着歌又开始打了起来。这情形就如同硬被人要求使用左手的人现在可以用右手了一样。大概心里一直积存着相当程度的应激反应吧,当我看到打印出来的漂亮的页面时,充满了喜悦。真的做起来的话,复印也很快,我完全沉浸在了工作的热情之中,甚至把别人的杂务也一起处理掉了。
  两个小时左右,一切都做完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办公桌边站了起来,看见空空荡荡的大房间里,他静悄悄地坐在最里边的一张办公桌旁。我吓了一跳。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虽不是我的顶头上司,但他所在的那个科,我也常去帮点忙,所以对我的懒散的工作作风,他是很清楚的。当时我想,真难为情。他对着我和善地笑着,好像正等着看我什么时候发现他。
  “您在啊?”我打招呼说。
  “……真想干的话你是能干好的吧。这样的话,我都不想对你说呢。”他说,说完,就一个劲地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然后,我们就一起去喝茶了。就在大楼对面的一家小小的茶室。已是傍晚时分,店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好几对情侣正在享受假日的悠闲,大家都压低了声音说着悄悄话。
  “刚才的你,好像回到了你原本的状态,为什么平时工作时不是那个状态呢?”
  他问道。我希望给他一个好印象,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回答,但最后从嘴里蹦出来的,却只是这样一句话:“因为是打工嘛。”
  “我完全能理解。”
  说着,他又哧哧地笑了起来。对那低低的声音在私语中产生的洁净利落的感觉和清楚明了的手势,我不断地感到一阵阵的惊讶。以前我还从没有用心去观察过他。而且,我还注意到了他戴在左手上的戒指。但我们喝茶时并没有触及到这一话题。其实从内心来说,我对他已有妻室感到十分失望。
  他的跷着二郎腿的脚在换腿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嘭”地碰响了桌上的咖啡杯托盘时,他惶恐得不得了,一次又一次地对我道歉说:“对不起,真对不起。”
  对这种有教养的举止,我很不善于应对。我觉得这样的人不会做出真正伤人的事。确切地说,他会选择可以伤害的人下手。
  倒也没什么好紧张的,但两个人几乎都没怎么说话。他长相周正,从侧面看上去,会给人一种很深刻的印象。他不时主动提起话头。我只是点头倾听,一边点着头,一边生出一种直觉,觉得这个人看来会占去我人生大段的时光。也许是因为虽是黄昏,感觉上却像是早晨一样。就宛如两个人睡眼惺忪地围坐在桌子边不讲话时的场景。那时我就这样对今后两人之间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事作了种种想象,可不知为什么,想象出来的都是冬天的场景。都是些有蒸汽的白色的房间呀,穿着大衣在行走的两个人呀,以及冬天的行道树等等。这使我感到很郁闷。
  像是漫无尽头的一个星期总算过去了。最后一天回到家,脱下衣服一扔,将工资袋丢在地上,就一个人偷偷地笑了。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我是岩永。”是他打来的,声音听起来很亲切。
  “好久不见了。”
  “你还在睡啊?”
  “没有,我跟你说呀,刚才我见到工资袋,笑起来了。我累坏了。”
  “什么?你到外面去打工啦?你可真怪。”
  “打发时间呀。”
  我说。我把散落在屋内的衣服收拾起来,今晚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我头脑很清醒,只是身体感到很疲乏。即便睡一个昼夜,这次我也不会害怕了。
  “听起来你的精神好像不错,好像是跟你初识时的模样。”连他也受到了感染,说话的语气显得挺开心的。
  “是呀,说起来真有点这样的感觉。”我一边将已经有点褪色的指甲油洗掉,一边说道,“没准你和你太太相识是在读高中的时候吧。而且,你太太那时是长发飘飘吧。”
  “怎么回事?你一到外面打工,竟然具有特异功能啦?是这样的,是十八岁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
  “……还真是这样啊。”
  说着,我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水。这眼泪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接着,他告诉我上次说到的去看烟花吃烤河鳗的计划,跟我说定了相会的地点,我一边听着一边记了下来。这时,觉得手边也好,整个房间也好,都充盈着一股温暖,恍惚之间变得亮堂起来,闪烁出了光辉。
  我们朝着河畔行走,宽广的大道上已禁止车辆通行了。众多的人挤满了整条大道,都朝着河边、朝着烟火的方向走去。人们穿着夏日的浴衣,把孩子掮在肩上,说说笑笑,不时地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就宛如祗园庙会一般。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不免有些迫不及待。人们在仰望天空时,脸上洋溢着盼望烟花早点燃放的期待,显得神情欢快。
  “这模样,看来河边是没法去了,你看,人这么多。”
  他带着失望的语气说。我抬起头,从侧面望着他汗水涟涟的脸。
  “没关系的,多少能看到一些吧。”我说。
  “不到高处去的话,恐怕看不到。”
  “没关系的,能听到燃放的声音就行了。”
  我踮起脚尖向远处望去,只见要过桥的人已排起了长长的行列,桥堍下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沉落在深蓝色中的夜空,显得格外广大。警察站在暗处,人们在往前行走,仿佛被绳索推着似的。我们在人群的队列前停了下来。
  对我们而言,重要的不是烟花,而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地方,相聚在一起同时仰望天空。重要的是我们互相挽着胳膊,与在这里的人们一起仰望着同一个方向,倾听响亮的烟花的声音。受到周边热烈气氛的感染,我的心头充满了激动。不知不觉间,他也好像真的很想看烟花了,在一旁瞧着他迫不及待的神情,不知怎的,觉得他年轻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我觉得自己体内有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重新被激活了。即便这只是失去了朋友、在日常庸碌的生活中倦怠了的我的心灵所经历的些许波澜、一次小小的苏醒的故事而已,但这也说明了人其实是不容易被摧垮的。这样的经历以前是否有过,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当我独自与存在于自己内部的黑暗正面相对,当我内心深处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坚强便突然间冒了上来。
  虽然我没有任何变化,两个人的状态也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这样的微澜反复不断出现之后,我就希望跟他永远在一起。至少如今我们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阶段。虽然我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但心里有这样的感觉。所以,现在我也许还能再喜欢上别人。
  ——不过,我大概不会这么做了吧。现在,我想跟站在身旁的这个高个子男人,重新开始一场生动的恋爱。跟自己非常喜欢的人。就用我如今的这细细的胳膊、柔弱的心灵去拴住他的一切。设法用我这不确切的全身去承受住今后应该会发生的纷杂烦乱、无数可怕的事。
  啊,真的就好像在刚才这一刻才醒过来一样,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惊人的清澈、美丽。真的很美。在夜色中行走的人们,与拱形灯柱连成一体的灯笼的亮光,站在有些凉爽的晚风中、急切地抬眼眺望着正上方天空的他的额头线,这一切真的很美。
  一切都显得太完美了。正这么想着,突然觉得眼泪要涌上来。四周风景中的一切,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爱。啊,能在此刻、在这里彻底苏醒了过来,真是太好了。往日挤满了车辆的这条大道,如今变成了如此宽广的一片开阔地,我们俩站在路中间,期待着烟花的燃放,吃了烤河鳗能够睡在一起,这样的夜晚,我能以如此清爽的精神来欣赏,真是太开心了。
  我的心情就像在祈祷。
  ——祈愿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睡眠都能同样的甜美舒心。
  不一会儿,天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轰隆声,只见到一半的烟花在巨大的大厦背面闪现出来,宛如水印一般在瞬息之间将天空装扮得五彩缤纷。
  “嗨,看见了吗?就刚才,我看见了。”
  他怕个子矮的我看不清楚,像个孩子似的欢喜雀跃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嗯,看见了。看上去小小的,很可爱的,就像带花边的杯垫一样。”
  我回答道。在透明的夜空中升腾起来的小小的光束,看上去显得十分遥远,都不像烟花似的。
  “真的呢,怎么说,就像烟花的微型版似的。”
  他应道,眼睛依然仰望着天空。烟花接二连三地在天空中绽放,激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声,只有燃放的声音稍稍晚了几秒在夜空中回响着。人群依然在向河边涌去,人越来越多,纷纷从我们身旁穿过。我们还是站在那里,仰头望着夜空。大厦的背后不时可见小小的烟花升起来,不知怎的,我看了满心欢喜。我们俩紧紧地互相挽着胳膊,等待着下一阵烟花的升起,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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