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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热 爱 生 命(3)

第13章 热 生 命(3)

这可不是假的,他想,又翻回去。好好看看先前被幻象遮住的现实景象。但远处那片光海仍闪闪发亮,那大船仍泊在那儿,历历在目。这都是真的吗?他闭上双眼极力思索着,思路豁然开朗。他一直在朝东北方向走,远离了狄 斯 河,进了铜矿谷。这条河就是铜矿河,宽广的河面悄悄地流淌着。那片光海就是北冰洋。那船是艘捕鲸船,本应开往马肯吉河口,但是航线太偏东了,现在正停泊在加冕湾,很久以前看过的那张哈得逊湾公司的地图又浮出他的脑海。没错,是的,一切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他呼地挺坐起来,盘算着眼下的当务之急。裹脚的毯子全磨烂了,脚也磨烂了,没一处好肉。最后一条毯子也用光了。槍和猎刀不知去向。帽子更不知正躺在何处。帽圈里的那包火柴自然也随之而去。好在贴胸放在烟袋里的那包 还 在,它用油纸包着, 还 是干燥的。他看了看表,十一点钟,表仍在走,显然他从未忘记上表。

他的情感沸腾了,但他的思想冷静极了。身子尽管异常虚弱,但并不感到痛苦,也无饥饿感。他没有一点食欲。此刻,他的思路清晰有力。他撕下膝盖以下的两条裤腿,裹上脚。幸亏他保住了那个白铁罐。他想先喝点热水,再奔向那艘大船。他明白远方是光明的,但路途恐怖。

他的动作极为迟缓,犹如中风了一样,身动着。当他要去收集干苔藓时,才发现自己已站不起来了。他试了一回又一回,不行,拉倒吧。他用手和膝盖爬来爬去。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那畜牲一边极不情愿地给他让路,一边 还 用舌头尖牙,那条舌头看来连动一下都困难。他发现它的舌头不健康,是褐黄色的,上面盖了一层半干而粗糙的粘膜。

他喝了热水之后,能站起来了,甚至 还 能像接近死亡的人那样行走了。他走一两分钟,就得停下来喘气。他的步履绵软。他身后的那只狼也一样。那夜,当光海沉入黑夜之中时,他明白自己与大海之间贴近了些,但缩短之距不足四英里。

整整一个夜晚,他听到那只病狼不断地咳嗽。有时听到小麋鹿的尖叫。他的周围布满生命,而且是健壮的生命,活力旺盛的生命。他明白,那只病狼要紧随着他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是想他先死。清晨,他一睁眼,就看见那个畜牲正用饥饿的目光盯着他。那狼夹着尾巴,蹲在那儿,像一只丧家犬。早晨的寒风吹得它直哆嗦。每当这人对它发出微弱的低吼,它就无打采地露出尖牙。

亮晶晶地升起来了。清晨,他一路向那光海上的大船蹒跚而行。万里无云,这是北极圈短暂的“印第安之夏”。可能会持续一周,也许明天或后天就会消失。下午,他发现了一些痕迹。是另一个人爬行的痕迹。他想这可能是比尔留下的,他只是漠然地想了一下,目前他不再好奇了。实际上,他早就失去了热情和兴致。他对痛苦已漠然了,胃和神经全都麻木了。但生命却驱迫着他前行。他疲倦极了。生命拒绝去死,只不过是因为生命拒绝去死。所以他才吃沼地上的浆果和鲦鱼、喝热水,并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那只病狼。

他沿着那人挣扎着前进所留下的痕迹前行,不一会来到了尽头——潮淋淋的苔藓上散乱着几根刚刚啃光的骨头。附近有不少狼的脚印。他看见了一个厚实的鹿皮袋儿,跟他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但已被狼的尖牙咬破了。他的手连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但他生生地把它提起来了。

比尔带着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哈哈!这会儿他可以向比尔的鬼魂大笑了。他能活下去,并把它带到光海上的那艘船上去。他发出一阵鬼哭般的笑,嗓音嘶哑,活像乌鸦在叫。而那只病狼也跟着加入合唱,一阵一阵地狼嗥。突然,他不笑了。要真是比尔的骨,他怎么能嘲笑比尔呢?这些被啃得光光的骨头,粉红、惨白相间,真的是比尔的?

他掉头离开了。好吧,没错,比尔抛弃了他。但他不愿意带走比尔留下的那袋金子,也不愿意吸比尔的骨头。但要是这事倒过来的话,比尔也许会干得出来。他一面蹒跚前行,一面暗暗思量。

他走到一个水坑旁。弯腰找鲦鱼时,一抬头,心像被扎了一刀。他的脸倒映在水中,他看见一张恐怖万状的脸,颜色灰绿,一下子便使他清醒了,震惊了。水坑里有三条鱼。但那水坑太大,难办。他用白铁罐去舀,试了几回,不行,他就不再做了。他怕自己太虚弱,跌到坑里淹死。同理,他才没有爬上那沿沙洲漂浮的木头,让河水把他带入光海。

这天,他与那艘船的距离少了三英里;第二天,又接近了两英里。现在他像比尔一样爬行;第五天,他发现离那艘船 还 有七英里了。他每天连一英里都爬不到。幸好一天天仍是万里无云,他不停地爬着,不停地晕厥。那只狼一直尾随着他,不断地咳嗽和喘息。现在双膝和脚一样了,血肉模糊。他撕下衬衫把它们包捆起来。但身后的苔藓和岩石上仍留下一路血迹。

一次,他回头看见那头又病又饿的狼,正他留下的血迹。他一下认识到自己可能的下场——除非——除非干掉那只狼。

一出悲剧上演了,为了生存,充满残酷——奄奄一息的人一路爬着,奄奄一息的狼一路跟着。荒原上,两个生命拖着垂死的皮囊,双方都渴求吃掉对方。假如这是一只壮狼,那他倒也无怨无悔;但一想到自己要被这么一条奄奄待毙的病狼吃掉,他就觉得窝火。他可真够挑剔的。

现在,脑子里又开始奇思异想了,他被幻象弄得恍恍惚惚。神志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了。一次,他昏迷过去,后来他被一种紧贴耳根的喘息声惊醒。只见那只狼一瘸一拐地往回跳,因为身体虚弱,摔了个跟头。它的样子很好笑,但他没笑。他甚至没害怕。如此境地,已无所谓了。

不过此刻他很清醒,躺在那儿细细盘算。那艘船距他不过四英里,他眼睛,可以看得更清楚点。这时,他看见光海上一片白帆,那是一只乘风破的小舟。可他再也爬不了四英里了。关于这一点,他很明白,但他仍异常冷静。他清楚自己连半英里也爬不了了。不过,他要活下去。经过千辛万苦,居然仍要死去,这太让人不甘心了。命运对他太冷酷。尽管奄奄一息,但他 还 是拒绝死去。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疯狂的念头。不过即便他被死神攥在手心,也绝不服从,拒绝去死。

他闭上双眼,令自己一点一点地冷静下来。微茫的窒息像滚滚潮水噬着他的一切,他打起神,不让窒息的潮水淹没自己。这种窒息真可怕,犹如海洋,涨了又涨,一点一点地淹没了他的心灵。有时,他沉没下去,悬浮在一片冥冥之中。有时又会凭着一种奇异的心灵魔法,靠一丝意志强韧地牵扯,向上浮出冥海。

他仰面静静地躺着,听着那病狼喘息,那野物呼吸着,一点一点地向他挪动,愈来愈近,决不松气。时间慢慢过去,他却没动一丁点。狼已到了他的耳边,用它又粗又干的舌头着他的脸。脸火灼一般,犹如砂纸在打。他的双手突地出击,也许这一下全凭意志伸出。他的手指弯曲如鹰爪。但他抓空了。稳、准、狠需要体力的支撑,他已没有这种体力了。

狼之忍真是恐怖。而人之忍同样恐怖。白昼过了一半,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用全部的意志与昏迷角力,等着那条想吃掉他的狼,而他也想吃掉这条狼。有时,倦怠之海一下子涌上来淹没了他,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不管是醒着 还 是梦着,他一直在等那个喘息的临近,等着那条又粗又干的舌头上来。

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听到喘息,只不过是被什么东西从梦中慢慢地拖出来,他感到有条舌头在顺着手着。他静静地等着。那狼的尖牙轻轻地咬上来,劲也越来越大。狼正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咬进它想吃的东西里面。

狼为了这一刻,作了漫长的等待。而人,为了这一刻,也作了漫长的等待。

他那只被狼咬破的手扭住了狼的牙。狼虚弱地挣扎着,人的那只手差不多甩脱了,他的另一只手已慢慢地摸上来,一下掐住狼。

五分钟之后,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狼身上。尽管双手无力掐死狼,但他的脸已紧贴住狼的咽喉,他狂咬起来,满嘴狼。半小时后,他觉得有一股热的液体慢慢地流进了他的喉咙。那东西可真难以下咽,就像硬灌进胃里的铅液,是意志着自己去做的。随后他翻了个身,仰面进入梦乡。

从“贝德福”号捕鲸船的甲板上,几名科学考察队队员,望见远处的岸上有个怪物。那怪物在那边沙滩上蠕动着。他们弄不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动物。但他们是从事科研的,于是便上了一只小艇,上岸搞个清楚。结果他们看见的是一个不知名的活物,无论如何都不会把那怪物当成人。那怪物的两眼已失明了,失去了知觉。它在蠕动爬行时,活像一条大虫子。其实,在那儿全是无用地折腾,可它 还 是坚持着,不停地扭动着,折腾着。照这个样子,一小时大约能往前爬二十英尺。

三周之后,这人躺在“贝德福”号捕鲸船上的铺位上,讲清了自己的姓名和经历。眼泪顺着他那陡峭的脸淌下来。他在阵阵呓语中谈到了他的母亲;谈到了光灿烂的南加州, 还 有橘树和花园中的一个家。

再过几天,他就与科学家和船员们同桌吃饭了。他盯着眼前如此多美妙的食物,别人进食,他巴望着,干瞪眼,馋涎直流。别人每吃一口,他的眼里便闪出深深的惋惜。他神志清醒。但一上桌吃饭,就本能地敌视和他一同吃饭的人。他总是心怀恐惧;他总是担忧食物会马上短缺。他问厨师、仆役和船长,想知道贮存的食物 还 有多少。他们对他一次又一次地打包票,但他总不相信。依旧悄悄地溜到贮藏室附近,亲眼窥探,想弄个清楚。

这人看上去在不断发胖,每天总会胖一点儿。科学家们都在摇脑袋,提出他们的理论,他们限制他的饭量;然而他的腰围 还 是在不断增加,胖得都有点吓人了,像一个不断吹胀的气球。

船上的水手们都咧嘴大笑。他们明白如何应付他。当科学家们让人监视他时,水手们当然都心中有数。早饭之后,他们发现那人无所事事地游荡着,又像个乞儿似的,伸手要吃的。一个水手一笑,塞给他一块硬面包。他拿在手里,盯着那块面包的贪婪模样,活像个守财盯着金子似的,随后塞进衬衣里面。别的水手也给他同样的礼物。人们都咧嘴大笑。

船上的科学家都极为细心。表面上他们让那个人自由活动,但常常会悄悄地检查他的铺位。他的铺上摆着一排排的硬面包,连褥子里也塞得鼓鼓的;每个角落里都塞满了。是的,他神志异常清醒。显然他是在防备可能再一次出现的饥荒,就是这么回事。科学家说,他会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他做到了。“贝德福”号捕鲸船的铁锚 还 未在旧金山海湾隆隆地抛下去之前,这个人又像个文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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