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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禁门之变

  坂本龙马正在江户。
  傍晚,他正独自在千叶武馆的厨下吃饭,突然有人来拜访。走出大门一看,来者是桧垣清治,从近旁的土州藩府匆匆赶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京师三条小桥池田屋聚会的同志全都牺牲了!”
  “且镇定!”龙马向他询问了事情的详细经过后,陷入了沉默。北添佶摩和望月龟弥太死了,野老山五吉郎、藤崎八郎、本山七郎、石川润次郎……都死了。
  “我们该怎么办?”
  “桧垣,你先回藩府。”
  “好。我回去,可回去之后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吃饭也好睡觉也罢,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龙马赶紧躲进了房里。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房间里很暗。龙马没有点灯,任它翻倒在榻榻米上,一心想念着已经故去的人。
  真傻!他叹息,泪如泉涌,湿润了脸颊。龙马并非感情冲动之人,但那是因为思考的冷静阻止了感情外露,而一旦遇到这样的事,压抑的情感仿佛风暴一般袭来,最终令他狼狈至极,失魂落魄。
  “龟弥太……”他只喃喃一句,顿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河水般夺眶而出。黑暗中,河童北添倍摩的身影似乎坐在了龙马身旁。“河童,你这个傻子。”龙马说着,翻转身,又无声地抽泣起来。
  池田屋之事让这一时期的龙马损失惨重。这次他来江户,是为了筹措北海道浪人军队的建设经费,这项事业他本来是想和北添佶摩一起经营的。连日来,他拜访了胜海舟、大久保一翁,拿着他们的荐书跑遍了所有有可能出资的地方。
  在胜的日记里记载着下面这段话:“坂本龙马抵江户。彼欲令京坂激进浪士二百余人往北海道开发、从商。所需经费三四千两,同志者多方搜集之。彼言当速行此策,意气风发。”但如今这一计划恐怕会因为这次事件而成为泡影。不仅如此,神户海军学堂也极有可能由于望月龟弥太等人的行动而被惩治,甚至被迫解散。
  为何幕府一定要像对待野狗一般残杀忧国忧民、勇于赴死之士呢?胸中的悲愤、往来奔波遭受的挫折,以及对死者的哀悼,种种情感交相激荡,龙马流着泪,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
  很快,佐那子也得知了池田屋之变。兄长千叶重太郎从弟子处听说后,告诉了她。
  “坂本先生知道吗?”
  “这个……”重太郎努力想了想,“料想应该不知。”
  “我去告诉他。”佐那子手持纸烛,快步穿过走廊,走到尽头后从拐角处拐过去,龙马就在第一间屋子里。
  屋内一片漆黑。奇怪,佐那子想着,跪下身来拉开格子门,先将纸烛插好,想让屋里亮起来。未几,隔扇上李白的诗句隐隐约约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在隔扇的另一侧,一个彪形大汉仰面朝天地躺着,右膝立起,左脚搭在右膝上,样子真是不成体统……
  佐那子以为龙马正在打瞌睡。
  她想把他叫醒,然而纸烛的火光刚刚晃动了一下,一道光芒如同电光一般很快从龙马身上划过。龙马即时将刀竖起,以拳枕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道白刃。
  “坂本先生。”佐那子唤了一声。龙马坐起身来,把刀收了。看到他反常的样子,佐那子不敢做声,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问道:“您怎么了?”
  龙马不语。佐那子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她拉过座灯点着。“池田屋的变故,您听说了吧?”
  龙马似已觉察出佐那子是为了告诉他池田屋之变,他抢在前头,讲述佐那子不知晓的事情。“前些日子在这里住过的北添倍摩也死了。”
  “北添先生?”佐那子手中的纸烛掉在了地上。火光消失了,蜡在榻榻米上流淌。佐那子慌张地用白纸擦拭榻榻米。“这是真的吗?”她抬起脸来问道。
  “嗯。”龙马点了点头,“他被幕府杀了,下手的壬生浪人因此受到了赏赐。终有一天,会有人向幕府、向壬生浪人讨回血债。”
  “复仇的人是谁?”
  “我!我定要将幕府推翻。天诛组灭亡了,武市党被害了,北添也牺牲了。但是,只要世间还有我坂本龙马,德川幕府的太平日子就绝不会长久。”
  龙马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这张纸借我一用。”龙马拿起刚刚佐那子用来擦拭榻榻米的纸,擦起脸来。泪痕不见,蜡油粘在脸上。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龙马便出了桶町,去找他心中的“日本第一智者”胜海舟。走到赤坂元冰川下时,天色终于亮了。从各家的院墙里纷纷传出吊桶打水的声音。下人们在街道上忙活开了,有的在门前打扫,有的洒水,江户的一日开始了。
  龙马走进胜府,照例被领进书房。
  胜端着烟盆出来,看样子是刚刚起床。他并不问龙马有何事,只是开始不停地吸烟。二人相对无言。不一会儿,整个屋子烟雾缭绕。龙马终于禁不住感叹道:“先生烟瘾真大!”
  “有的时候除了抽烟,什么也做不了。”胜苦笑。
  胜已经知道了池田屋事变。他也猜到龙马是为了这件事早早过来找他。
  前一天晚上,胜在日记里记下了种种心言,大多幕臣对池田屋之变是齐声称快,唯有他在日记中写下了“杀害无辜”,以表达愤怒之情。他想仰天长问:互相残杀究有何用?
  胜深知邻国大清为何正在一步步地遭到外国的侵略。全都是因为体制脆弱、官人结党,只考虑私利而不顾国家。德川幕府只不过是执政,把幕府当做国家是愚蠢之人才有的想法。如果可以公开这样说,胜定会讲出来。虽然身为幕臣,他就是这样一个男儿。“愚人亡国!”胜如果不是幕臣,不是代军舰奉行,早就这般大喊了。
  胜对于长州并无多少好感。在他眼里,长州标榜攘夷,不计后果,极尽残暴之能事。这正是党祸。但是比起软弱无能、毫无国家意识的八万骑旗本,英勇赴死的攘夷志士更能博得他的同情。和那些幕臣相比,志士一心一意、满腹热情地为国家着想。
  “真是一件蠢事!”胜在烟灰罐里磕了磕烟袋锅,将烟灰倒干净。“嗯,你来此所为何事?”
  “有军舰吗?”
  “军舰?”胜笑了。莫非眼前这位讨幕论者,对于池田屋之变过于愤慨,想要从幕府借了军舰去推翻幕府不成?胜一边笑,一边问道:“你要军舰做什么?”
  “乘坐。”龙马冷冷地答道。事已至此,他想尽快踏上京都的土地。无数长州兵丁正和土州等的浪人一起涌向京都。说不定就在这两天,战斗就会开始。既然北海道开拓计划已经失败,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江户了。“我想要一艘去往大坂的便船。”
  可是,从龙马的神情看来却并非仅此而已。他脸色阴沉,像是要驾驶着军舰与长州军会合,向京都的幕府军队发动进攻。
  “我也去。”胜说道。他是因为有公务在身,幕府命他前往丰后姬岛。由于四国舰队似有炮击长州辖内马关沿岸的动向,幕府便派遣了善于和洋人打交道的胜前去斡旋。“现在,加贺的船正泊在品川的江面上。我正在就搭乘一事与他们交涉,你可以一起去。”
  “何时开船?”
  “不定。因为加贺刚刚弄到西洋船,还不知道如何驾驶。他们想让我筑地海军练习所的人来驾驶,可是筑地那边忙着教授各藩,人手不够。种种原因凑到一起,加贺藩的船也就一直停在品川。”
  目前各藩盛行从外国釆购各式舰船。可是,即便买了来,也开动不了。虽说各地自古以来就有御船奉行、御船方等世袭官员,但是他们只有驾驭日式木船的能耐。
  “虽说加贺拥百万石,却也开不动一艘轮船,这就是日本的现状。长州也是一样,连军舰都无法驾驶的人,即便叫喊着攘夷,又能有什么用呢?”
  “唉!现在所谓的志士横行天下,各路头领已经汇聚京都。他们嘴里喊着攘夷,大肆高谈阔论,可是这些人中间能够开着军舰、发射大炮去攘夷的人,恐怕就只有你一个了。”
  “不敢当。”
  “我可不是在赞你,我是在自我吹嘘呢,是我训练了你。拜托了,龙马。”
  “拜托我什么?”
  “你怎么还不明白?当然是国家。我是幕臣,不像你这般自由之身,我只能在书斋里嚷嚷几句。如果你对我心存感激,就用我安在你背上的那双翅膀竭尽全力去天空中翱翔吧。”
  当天傍晚,胜派人传话,让龙马明日午后乘坐加贺船出发。
  “真是忙啊。”重太郎很是不满,“小龙,这就要走了吗?”
  “嗯。”
  龙马回到房间,开始准备行装,这时佐那子来了,她一边叠着换洗用的贴身衣物,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去送送你吧。”
  “哦?送到品川?”
  重太郎坐不住了。“我也去。”
  “哥哥也去?”佐那子一脸诧异。
  “怎么,嫌我碍事?”
  “哪里,我原本没打算去送的。”
  “我刚刚明明听到了。”
  “那是我在自言自语呢。”
  “嘿嘿,看来是我的耳朵太好使了。既然都想到了,那就叫上徒弟们,一起去送送他吧。”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龙马就拜别了千叶家。送行的有重太郎、佐那子,还有因州藩士真田大五郎,以及五六名弟子。大家都打着灯笼。
  到达品川时,已近晌午。向江面望去,只见加贺藩船船旗飘扬,不断吐着黑烟。还以为是西洋帆船,原来装有蒸汽机。船正在试开,只是在港内荡起层层波浪,低速运转着。看船的动静,仅从远处看就令人不安。真是一艘奇怪的船,龙马心想。因为还要等胜,他便走进了驿站入口处的茶馆。他坐到靠里的一把折凳上。重太郎、真田大五郎等人在他周围坐了下来,佐那子坐进角落里。
  出了江户,佐那子变得异常少言寡语。此时,她虽然坐在角落,却时不时地用炽热的目光看着龙马,只是不说话。
  龙马也想同佐那子说些俏皮话,可是不知为何就是张不开口。
  不久,胜一行人走进驿站,从茶馆前面走了过去。龙马明明看见了,却并不起身,仍旧端着茶碗,一动不动。
  “怎么了?”重太郎有些担心地问。
  “我正在考虑,”龙马笑了笑,看了看佐那子,“正在考虑我想对佐那子说的话。可是不知为何,总是想不好要说什么。”
  龙马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踏上江户的土地。
  龙马当天便登上了船。可是船半天没有起航,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终于驶出了品川江面。
  “开动了。”龙马来到胜的房间,说道。
  胜从舷窗向外看了看。“果真动起来了。”
  外边十分昏暗。待到六乡川河口的灯火清晰可见时,天已经大亮了。
  船开始扬帆行驶,忠实地遵循内海航行法缓缓向南驶去。看得出来在船上服务的加贺藩士们在努力地操纵着轮船,可是从军官到水夫、火夫都是生手,怎么看都令人担心。制服并未普及,军官们穿的是自备的和式衣服,水夫和火夫则是一身工匠的装扮。
  “看样子他们还无法胜任。”胜皱起了眉头。他说这话是有缘由的:幕府海军那边人手不够,胜没能让他们帮成忙,轮船便只能由这些技术不熟练的加贺藩士来驾驶。
  驶过横滨海面,在拐过本牧海角一带时,风向突然变了。本应该立刻操纵风帆,却由于不够熟练,耽误了时机,船忽而被吹得顺着海流行驶,忽而又被吹得向一侧倾斜。每当此时,军官便会跑到胜的房间里请教。
  胜禁不住笑了起来。幕府的军舰奉行掌管一国海军,如今却连升帆收帆都要逐一指示,实在可笑。“真是没办法。这也算在船钱里头吧。”胜将处理办法一一告诉了他们。最后他觉得麻烦起来,道:“船上有一个叫坂本龙马的,他是我的学生,你们去问他。”
  加贺藩士将船上找了个遍,却没有找到龙马。最后,终于在烟囱旁的小艇里发现了一个正在睡觉的彪形大汉。“阁下可是坂本先生?”
  “正是。”龙马坐起身来。
  于是藩士们以指挥之事相托付。龙马痛快地答应了。他走到甲板上,指挥船员。他虽然懂航海术,对机械却不怎么在行,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下到船舱,指导负责蒸汽机的军官和火夫。
  当天一切还算顺利。第二天,龙马正在操作机械,不知为何机器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嘎吱嘎吱地震动起来。龙马正觉得不对劲,蒸汽忽然疯狂地泄漏起来。“一定是哪里操作不当,机器出了故障。”龙马面不改色,向加贺藩士们说道,立刻下令用风帆行驶至下田港。
  加贺藩新买的轮船就这样被龙马弄坏了。
  听说龙马把船弄坏了,胜大吃一惊,连忙来到舱底。走进机械室,只见十几个加贺藩士目瞪口呆地站在蒸汽机周围,独不见龙马。仔细一找,才见他浑身上下只围了一条究裆布,钻进了蒸汽机底部。但钻进去也不可能修好,因为损坏的是汽缸。外壳已经破裂,如果不进行焊接,无论如何也修不好。尽管这样,龙马还是用锤子在蒸汽机的底部咣咣地敲着,正修理得不亦乐乎。
  “做得不错。”胜强忍住笑意。他明白,龙马正在演戏。
  “胜大人,能修好吧?”加贺藩的舰长脸色苍白问道。
  “不好说啊。”胜板着一张脸,歪着脑袋说,“贵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够修好。”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庸医的台词。
  对军官们来讲,事情可就严重了:这艘船是加贺七拼八凑才到手的唯一西洋船,说是一藩之宝也不为过。
  胜回到自己的房间。
  龙马足足用一个半时辰在蒸汽机的底部敲来敲去,最后还是爬了出来。“真是奇怪啊!”他露出疑惑的神情。
  “情况如何,坂本先生?”
  “裂开了。”
  “啊?”
  “没法子。这就好比水桶的箍松了。”
  “可是这是您……”加贺藩士正想说是你龙马弄坏的,浑身都是汗水和煤灰的龙马在众人面前不慌不忙地解下了究裆布。藩士们顿时哑口无言。龙马将究裆布在手中卷做一团,开始擦拭身上的煤灰。所有人都沉默了。
  “都给我回到各自的岗位去!”龙马大吼。
  事已至此,只有借助风力行驶,将船开进最近的港口下田了。不久,船进了下田港。
  胜立刻从下田奉行所派遣信使到江户的海军所,下令为修理加贺藩船提供方便,随后便与龙马在城里住了一晚。
  “你这个家伙,太不地道了。话又说回来,加贺人也太天真了,他们还真以为一把锤子就能把蒸汽机船修好。”胜笑着说,“不愧是年俸百万石的大藩,士风沉静稳重,优雅从容。若是那些行事粗野的穷藩,恐怕当时就要动手。”
  第二天,胜和龙马登上了恰巧进港的幕船翔鹤号,往西去了。
  龙马回到神户海军学堂,此时学堂里正乱作一团。许多人都在说:“要投长州而去。”还有人已经在龙马外出的这段日子跑出学堂,加入正在包围京都的长州军队。像往常一样,土州人自然占多数。原因之一是,长州军中有两名浪人。一位是久留米人真木和泉,另一位是土州人中冈慎太郎。他们大都是投奔同乡中冈而去。
  学堂内的动摇情绪随着龙马的归来一下子平息下来。龙马并没有发话,或许是由于他不在,学员们感到不安。而副手陆奥阳之助毕竟太过年轻。而且,他议论也过于尖锐,因此无人附和。但作为龙马的文书,他却发挥了旁人无法匹敌的作用。
  陆奥向龙马汇报了龙马外出时学堂内的动向以及京都、大坂的形势,条理清晰。即便龙马一直留在神户,也未必能够将局势梳理得如此清晰,理解得如此深刻。
  “你的脑袋简直像一把梳子啊。”龙马感叹不已。
  不仅如此,陆奥为了收集情报,毫不客气地利用了寝待藤兵卫的本事。藤兵卫冒着生命危险进出京都,出了很大力气。
  “藤兵卫,辛苦你了。”龙马诚恳地慰劳,藤兵卫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爷,我也想助勤王志士一臂之力呢。”他挺起了胸滕。他在跟随龙马行走天下期间,遇到了无数奋不顾身的志士。他被志士们那种大无畏的精神感动,逐渐受到这种倾向的影响。
  龙马常常对藤兵卫说:“如今,忧国忧民、舍命奔走之人,有九成绝非出身于代代锦衣玉食的豪门贵族。虽说是武士,也大都是足轻之类身份低微之人,或者是商人、农夫之子。只要你有志向,不管你以前的身份如何,都可以为勤王事业贡献力量。”所谓志士,说的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在被冠以这一名号之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能够帮助这些人,藤兵卫感到很高兴,他当然愿意不辞辛苦地东奔西走。
  其时京都已是战云密布,在伏见、嵯峨等处布下战阵的长州军队蓄势待发,每天晚上都会在京西、京南的田野中燃起无数篝火。枪膛里已装满火药,长矛已经出鞘,刀剑的鞘口已经解开,只等一声令下,大军便会冲入京都。
  龙马在神户观望着局势,每天都在想,长州军队如何了呢?天下人也都在关心他们是否会闯入京都。
  龙马先前得到了胜的允许,在神户学堂隐藏了一名长州武士。据说此人原来是探子。此人叫竹田庸二郎。胜在学堂里悄悄与这个长州藩士会面,对他说:“如果见到长州侯,请代为转告。贵藩之人现屯集京城,气势高涨,然而即便闯进京都,也绝非深思熟虑之举,只能逞一时之快。料想断然不是长州侯这般深谋远虑之人的意思。请转告他,我是这样说的。”这恐怕是身为幕臣的胜尽最大努力对长州藩表示出的好意。
  长州军实际上的主将,是浪人志士团的首领真木和泉,他曾担任过久留米水天宫神职,时年五十二岁。此人无论是人品还是头脑,都可称得上是激进攘夷派中最优秀的。
  真木在局势变成此种情形之前,即龙马外出去京都期间,曾悄悄来到神户学堂拜访胜海舟。真木是世所公认的讨幕派名士,他的思想尽人皆知,却特意前来拜访一位幕府家臣聆听意见,由此可见胜身上的神奇魅力。
  胜向真木阐明了世界局势,描绘了日本在世界上的地位,说明了我行我素的攘夷论是何等愚蠢。当时,真木似乎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攘夷思想了。“我多年来的夙愿,原来是错误。”真木不禁有些动摇。可是他身后有把他奉为统帅的奋不顾身的攘夷浪人,还有将他尊为师父的长州藩主和长州藩士。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再寻思“另走他路”。一切都是天意,一人的命运由天意决定,一国的命运也被天意左右。
  “自古以来,所谓志士,多度量狭窄,目光短浅。”胜毫不客气地说,“如果让主张攘夷之人乘坐轮船出洋,增长见识,恐怕其想法自然而然便会改变。度量狭小的志士无法拯救这个国家,反而会摧毁它。”
  “真乃高论!诚然诚然!”真木茫然了。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正所谓骑虎难下。
  淀川将京都和大坂连接起来。在淀川岸边,有一座天王山。此山海拔不过二百七十米,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但是在历史上恐怕再也找不见如此大名鼎鼎的山了。早在天正十年,明智光秀和丰臣秀吉曾经为争夺这座战略高地殊死一战,最终秀吉占领天王山,进而取得山崎之战的胜利,此山由此成名。后世将胜负的紧要关头称作“唯看天王山”,便是源于此。
  长州军将一个指挥部设在了天王山上。白天,山上一片葱绿,而等到夜色笼罩河堤,天王山便化作了一团火焰,仿佛要将天空烧焦。
  此时山顶生起了一大堆篝火,长州人想用火势威慑朝廷和诸藩,京都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来岛又兵卫的动作又掀起了另一阵天翻地覆的大混乱。
  伏见的长州军指挥部,首领之一就是家老福原越后。嵯蛾天龙寺也设有指挥部,但没有指挥官。于是福原便派遣来岛又兵卫到天龙寺阵地担任指挥。
  由于队伍必须经过京都市内,福原道:“为了避免造成混乱,入夜以后再向天龙寺转移如何?”
  “长州人岂能像夜贼一般在街上行走?老夫要在青天白日之下,穿戴好铠甲,堂堂正正地穿过街市。”来岛又兵卫道。他戴上立式乌帽子,穿起金光灿灿的铠甲,外披一件无袖外罩,跨上菊花青肥膘马,开始点兵。他率领的队伍有配备了火枪的游击军和配备了长矛、长剑的力士队。
  又兵卫手持黄金令旗,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率队出了伏见城,走上竹田大道,沿着桂川东岸行进。
  途中,他不时让军队在城中的各个路口停下来,呐喊一阵,然后才继续前进。京城百姓见此情形,都认为要打仗了,甚至有人推着装满了家具什物的车开始逃命。
  又兵卫进驻天龙寺后,便将住持的居室做了司令部,又借用小寺的六间房布阵宿营,还征用了岚峡对面風山上的三座客栈和法轮寺以布阵。
  又兵卫移兵的消息传到京城时被夸大了许多,会津守护松平容保从病榻上一跃而起,穿戴好甲胄,火速前往皇宫。出发时,他还吃了干栗和海带,相当于举行了出征仪式。
  京都市内,挤满了全副武装的会津、桑名等地的佐幕士兵。
  在京都有这样一号人物——日后与龙马成为挚交的萨摩藩士西乡隆盛。西乡不为岛津久光赏识,屡屡惹久光发怒,曾两次被流放孤岛。长州骚动之时,他刚刚从第二次的流放地萨摩藩辖下的冲永良部岛回到京都,辅佐驻京都重臣小松带刀,在复杂的局势中指挥萨摩藩士。
  说到西乡,必提到英国青年萨道义。他曾在幕末作为英国公使馆员驻京都,一度施展了三头六臂的外交本领。
  他以英国外交部译员的身份来日本学习,于文久二年来到横滨。不多久,他便学会了日语日常会话和读写。他是一位好奇心旺盛、性格开朗的年轻人,在作为翻译与幕府高官和各藩藩士交往的过程中,逐渐对风云激荡的日本产生了极大兴趣。不知不觉间,他开始放弃英国公使馆员的立场,一心要成为日本的友人。
  萨道义虚岁二十二岁,去年年底因公务与英国公使在兵库港的船上住了几日。在兵库港里,船上的萨道义应该能够看见生田林,而龙马的海军学堂正在那里。
  海港内有七艘日本轮船。其中一艘挂有萨摩船旗的轮船停靠在港内,恰巧那个萨摩船长认识萨道义,便前来拜访。临走时,萨摩人说:“请一定来我们船上看看,我们会设宴款待。”
  几天后,萨道义来到萨摩船上,藩士们请他喝酒,吃了鸡蛋。
  席上萨道义起身去上茅厕,偶然间路过一间房门敞开的屋子,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胡乱躺在床上,一只手腕上有一条刀疤。领他去茅厕的萨摩人附耳私语道:“这是岛津左仲。”说完便催促他返回宴席。
  萨道义见到的正是西乡,此时他正在从冲永良部岛被召回京的途中。他此次返回是为了处理复杂的形势,肩负着一藩厚望。不知为何,萨摩藩给西乡起了个假名。
  数月后,萨道义拜访兵库的萨摩藩会所,又一次遇见了从京都赶来的西乡。这一时期,萨道义已经开始用“萨摩藩首屈一指的领袖人物”来称西乡了。凡此种种,可知西乡并非一夜成名。
  如今西乡一直在京都锦小路的萨摩藩府观察着长州军的动静、宫廷的形势以及幕府和各藩的动向。他发动藩士们尽可能多地搜集情报,还亲自出马,拜会所有应该见面的要人,并以此作为判断的依据。终于,西乡作出决定:“长州军,应讨伐。”
  西乡将这一判断通过蒸汽轮船火速报给了藩国。在萨摩藩久光的亲信中,大久保一藏(利通)是西乡的同志,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收到西乡的消息后,他十分机敏地将其制定为藩的外交方针,以便需要时可以发兵前往京都。
  西乡在信中写道:“长州之事,本欲尽量釆取忍耐之方针,然而彼欲以淫威推翻朝廷。事既至此,已断难沉默。殿上公卿亦有过半数似同情长州。如若再加忍耐,我藩必将为长州所灭。唯有奉朝命一战。”
  此际西乡看问题的核心,是萨摩藩的利害,而不是天下国家。这是他同胜与龙马的不同之处。胜和龙马身上,有先觉者的一面,已经认识到了“日本”的存在。与之相比,西乡更注重眼前。衡量萨摩藩的利害得失,原本就是西乡的职责。
  西乡在信中,列举了大量支持这一观点的材料,每一项材料都附上了细致入微的解释,最后是快刀斩乱麻似的评论与判断。从此可以看出,西乡当属一流的时政评论家。
  这之后,信上写了十分重要的内容,那就是在打败长州之后的展望。“大战是迟早之事。虽然我们将在战争中援助幕府,挫败长州,然而打败长州以后,局势将会如何变化?恐怕幕府会再次挽回昔日颓势,如此一来就不好办了。为了避免出现此类情况,萨摩藩必须将这样一个方针贯彻到底:击退长州皆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威严。此后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这个方针。”
  总之,西乡旨在建立起以萨摩为中心的勤王阵营,即便暂时与幕府联手,也绝不会永远站在幕府一边。
  长州人是唯心的,萨摩人则是现实的。萨摩这种堪比英国般现实的外交风格,在信中可谓跃然纸上。萨摩人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可是,他们在外交方面的卓绝才华,却又远远超出了一般日本人。这项战国以来岛津家的家传绝技,在幕末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只是萨摩人的这种特性,在爱讲主义、常脱离实际的长州人看来,恐怕要与奸侯狡黯无二了。
  这场战乱是决定长州与萨摩谁将成为朝廷之敌的关键。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孝明天皇已经严重“变节”,不管他的真实想法如何。去年八月十八长州藩在京都失势之前,他发出的言论都是“赶走洋夷”之类振奋人心的话。这些都是诏书中体现的对外态度,而说到对内的态度,则是幕府“被朕委以军权,虽声称打击外国却丝毫没有行动。朕对此极为不悦”。言辞之中分明已经酝酿了否定幕府的杀气。当然,这些诏书全是长州藩和长州派公卿的策动,只不过是借天皇之口说出来而已。可是,自从去年八月政变发生以来,萨摩作为宫廷幕后势力异军突起,颁发的诏书也都换成了萨摩的风格。
  萨摩主张渐进,实际而稳健。在如何对待幕府的问题上,他们虽然在内心蔑视幕府,表面上却提倡“公武一体论”。这对于幕府来说是救命稻草,而对于主张倒幕勤王的长州来说却是明目张胆的敌对行为。
  萨摩救了幕府。这样的萨摩偏偏赢得了孝明天皇的欢心,真是讽刺。一直忠于朝廷、天皇,甚至为了这种忠心不惜献出生命的长州人,却遭到了天皇的厌弃。
  对于武家和公家的关系,自从源赖朝之后,便被看做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而公武双方的心理也正是如此。天皇厌倦了长州男子那种为“爱情”拼上性命的似海深情,终于开始恨起他们来。天皇对通情达理的萨摩绅士产生了好感。由于爱恋至深而陷入狂乱的长州人,在京都郊外布下战阵,不停地向朝廷施压,意图“重修旧好”。“去年八月十八之前的诏书难道都是谎言?不!请皇上让局势回到当时吧。”
  这个修好的运动让萨摩大吃一惊。一旦长州成功,作为八月十八以后诏书的幕后制定者,萨摩就会没落,就会成为朝廷的敌人。西乡的活跃便是基于这些。西乡等萨摩外交官员疏通打点朝廷各方,得到了天皇亲笔书写的至关重要的话,即“去年八月十八之事,并非关白等人伪诏,而是朕的意思”,还有“长州人入京之事,不妥。此事诸位亦可澄清疑惑矣”。
  西乡凭此取得了“正义”,开始游说反长州诸藩。
  西乡于是每天到亲萨朝臣中川宫与前关白近卫处去拜会,他拿着圣旨,希望他们颁下“长州征讨令”。与此同时,与萨摩同在一条船上的会津藩也正拼命在宫廷活动。
  对京都形成包围之势的长州军自然也没有傻子般看着他们活动。长州人靠的不是言论,而是恫吓。他们借亲长派公卿之口,大散流言,说是要派刺客刺杀中川宫和前关白近卫。中川宫和近卫果然害怕了。他们虽然赞同西乡的论说,却迟迟不肯发出“长州征讨令”。
  西乡终于无法忍耐,在清辉楼召集了对长州抱有反感的十一藩重臣、京都留守,想要制造舆论。他大声道:“如果诸藩反对讨伐长州,哪怕只有萨摩一藩也要为国尽忠。征讨令迟迟不得颁发,吉之助遗憾至极,如饮血泪。”
  这一激烈的演说当时被唤作“西乡泣血”,在诸藩盛传。
  但结果只有土佐藩和伊予宇和岛藩赞同萨摩藩。元治元年七月十七,三藩联合起来,达成“如不趁此机会除掉长州,后顾之忧,遗留百年”的共识,上奏天皇。三藩联奏成为朝廷和幕府下定决心征伐长州的药引子。
  另一方面,包围京都的长州军认为请愿终究没有成功,估计在十九日发出长州征讨令已是必然。因此,就在十七日西乡召集各藩之时,总将福原越后将各个阵地的指挥官召集到男山八幡宫的神社。集合在一起的主要的指挥官有:伏见阵地的福原越后、竹内庄兵卫、佐久间佐兵卫;嵯蛾天龙寺阵地的来岛又兵卫、儿玉小民部、中村九郎、太田市之进,山崎天王山阵地的久坂玄瑞、真木和泉、寺岛忠三郎、宍户左马介、佐佐木男也等,共计二十余人。
  “诸位,当下怎么办?”担任会议主持的福原越后问道。
  “还是暂且撤兵大坂吧。”
  慎重的人居多。如果在圣旨下发后还打仗,就会成为朝廷的敌人,遗臭万年,这是慎重者的根据。
  室外初夏的茂盛嫩叶,几乎将坐席染绿。在场的人沉默下来后,阵雨般的蝉声顿时充斥耳内。
  主张要慎重的,多是年轻人,就连一向火爆的久坂玄瑞都不想擅动。只有来岛又兵卫一人怒吼:
  “发下征讨令又如何?本来就应该事先想到会颁下这种东西。诸位现在害怕与朝廷为敌了?这是你们学问做多了。自古以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失败者才会成为朝廷的敌人。如果这么害怕成为朝廷的敌人,那就趁着征讨令还未下达,先发制人,攻陷京都。诸位意下如何?”
  “不可!”久坂玄瑞马上反对,“面对朝廷,先发制人,师出无名。事到如今,幕府与萨摩、会津已经做好战备。我方需要预备兵力。幸好世子已经率领两千人马,近日将从海路到达大坂。不管是战是和,最好等到世子到来之后再作打算。因此,现在还是暂且整顿兵马,撤回大坂吧。”
  “闭嘴!玄瑞!”来岛老人吼道,“先发制人!如果不首先发动进攻!怎能赢得这场战争?幕府和诸藩在京都至少有五万兵马。”又兵卫啪地打死了脸上的蚊子,接着说道:“我们只有两千人马。敌人今明两天就会兵分三路冲杀过来。如果还要慢腾腾地等,那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久坂说的预备军是个什么情形?不也只有两三千人吗?正所谓杯水车薪。与其把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东西上,还不如迅速发起突袭。诸位怎样?诸位不愿一战吗?如果不想战斗先说话,我又兵卫会独自战斗。我要发动进攻,发动突袭,将会津阵营一举攻陷,砍下松平容保的首级,在加茂河岸示众。你们……”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晔哗地流了下来。“你们就登上东山,远远地看我又兵卫杀敌吧!听明白了吗,久坂?”
  “可是老爷子……”
  “没有可是!久坂,你出生在医士之家,医士怎会懂得作战之事?害怕打仗的家伙趁早给我从这里滚开!”扔下这句话,来岛又兵卫索性退出会议,返回了天龙寺。
  又兵卫走后,仍旧是甲论乙驳众说不一,福原越后便向长州藩论事实上的指导者真木和泉征求意见。
  “没办法。只有同意来岛氏之说。”真木语气沉痛地回答道。
  真木认为攻入京都这个形式与足利尊氏相似,但只要内心是楠木正成便可以了。就这样,他为主战论安上了一个正当的名分,长州人终于要开始战斗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名分,这便是长州藩的行事作风。
  事件最终成了天皇争夺战。
  天皇只不过是颁发诏书的人。把他抢到手,拥立他,然后将敌人宣布为“朝廷之敌”,发动天下兵马讨伐之,再按照自己的喜好建立体制。明治维新的战略本质也在于此。由于德川幕府在争夺天皇的战争中失败,将天皇拱手让给了萨摩、长州、土佐三藩,因此变成了朝廷的敌人,遭到天下兵马的围攻,最终走向灭亡。
  西乡对这一本质了然于心。他虽然是一个格调很高的理想主义者,但同时也懂得现实的利害:与其进行琐碎的议论,还不如先掌握主动。他实际掌握这种战略,并不是在此后的倒幕运动时期,而是现在的长州暴动时期。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次的暴动对于革命志士西乡来说,是一次很好的预演。
  讽刺的是,长州军内部最先敏锐地觉察出这个道理的,既不是革命志士,也不是谋略之士,竟然是一介武夫来岛又兵卫。正因为如此,对于久坂玄瑞、寺岛忠三郎、入江九一等的迟疑不决,他才会恼恨交加。最终,长州军在来岛又兵卫的强硬要求下,“一致”决定攻入京都。战争的名分当然是“清君侧”。
  所谓君侧之奸,首先是会津,其次是萨摩。说得露骨一点,就是从这两藩手中用武力将天皇夺过来。从这一点来看,在这场暴动的敌我双方中,洞悉暴动本质的是长州的来岛又兵卫和萨摩的西乡隆盛。
  长州人马屋原二郎评来岛道:“来岛虽豪胆果敢,与人相交时却令人如沐春风,且深谋远虑,老吏之风。绝非世间所说那种有勇无谋的武夫。”来岛又兵卫的行动,好比用匕首挖心脏,直指敌人要害。
  长州军商议的结果,是伏见、山崎、嵯峨三队人马约好于十八日半夜开始奇袭,同时逼近宫门。幕府失算了,他们以为长州军会在十九日开始行动,便以那一天为期布置战备。幕府方面有五万人马,自从室町末期的应仁之乱以来,帝都内外便从来没有集合过如此多的兵力。
  另外,幕府还错上加错。制定此次作战计划的,是日后成为第十五代将军的皇宫御守卫总督一桥庆喜。无论见地、胆量,还是谋略,庆喜都被称为“家康以来的才俊”。他根据各种情报,断定长州军的主力为伏见的福原越后一队。这也难怪,伏见的主将福原越后乃是长州首席家老,而且他率领的部队由家臣中的上士组成,人称“选锋队”,达五百人。只要击败了福原就大功告成了。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德川三百年的太平之世,早已让江户的旗本和各藩上士懒散愚笨,斗志全无。正如龙马的评语:“代代饱食厚禄,庸人辈出。”这些胆小软弱、没有耐性的旗本,被平民出身的奇兵队嘲笑为“老打败仗的选锋队”。
  庆喜将重点放到长州军兵力最弱的伏见,将其定为主战场,布下了幕府最强大的军队,即把会津、桑名两藩作为主力,布置在了九条河岸。监军由莳田相模守担任,其下安排新选组、见回组,在鸭川劝进桥西布下战阵。
  家康以来一直担任德川军先锋的彦根藩在桃山,最前线是大垣藩。之所以把大垣放在最前线,是因为虽然户田氏的俸禄只有十万石,但是大垣已迅速引进了西洋手枪,釆取西式训练,而且藩内有兵制改革者、家老小原铁心,此人乃是闻名天下的名将。
  伏见的长州军则于十八日半夜子时从伏见长州藩府出发,开始行动,最前面的是由二十人组成的步枪组。紧跟着便是三十人的长枪组,这五十人组成先锋,由长年从事志士活动的太田市之进担任指挥。这五十人并不是“选锋队”
  那些弱卒,是福原特意拜托来岛挑选的精兵。
  然后是中军。中军由二十人的步枪组和紧随其后的大刀队组成。在队伍的中央,主帅福原越后头戴折式乌帽子,身裹钱袋,外披阵羽织,坐于马上。随后便是参谋。参谋身后是两门大炮,一路嘎吱作响,好不威猛。大炮后面是大刀队,殿后是二十人的长枪组。
  军队沿着伏见大道北上。
  旗帜由书法名家福原亲自书写,上书“尊王攘夷”、“高良大明神”、“香取明神”等大字,在夜风中翻飞。
  中军到达伏见大道树林,与幕府的先锋大垣藩兵遭遇。大垣藩设下了关卡。
  “来者何人?”听到有人盘问,长州军先锋太田市之进也不下马,将马鞭横在肩上,只说了句“长州军借过”,便从容不迫地径自走了过去,他身后跟着长蛇般的队伍。
  他想的是幕府不足为惧。可是,布置在树林里的大垣藩阵营里,有藩将小原铁心。此人体形矮小,容貌怪异,只一身便服,不穿戴铠甲,此时坦胸露怀,正在享受凉风。便有急报传来,他也只是漫应一声,仍旧坐在折発上一动不动。他心中早已有了一计:先要放长州军过去,使其麻痹大意。
  阵地的对面是筋违桥。就在长州军全部走过那座桥时,小原铁心从折堯上站起身,从一侧的篝火中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嗨!”柴火高高地拋向空中。
  这是早已说好的暗号。一直埋伏在树林中的大垣步枪队全速冲上道路,在桥旁散开,对准了长州军的后背猛烈射击。
  布置于桥对面堤坝的步枪队和长枪队,一听枪响,也向长州军的侧面发起进攻。
  长州军立刻陷入了混乱。有人忙着往大炮里装炮弹,有人胡乱射击,有人手握长枪冲入敌阵,有人逃跑,指挥已经完全瘫痪。
  实力最强的先锋队已经走出三百多米,等到匆忙赶回,中军已经开始溃败。中军便是人尽皆知的不中用的选锋队。
  太田市之进骑着马一次次冲进自己的队伍,拔出长刀大喊:“不许逃!逃跑者斩立决!”然而阵脚已乱,再无法挽救。
  未几,马上的福原越后被枪弹打穿了下巴。
  最后,福原被迫下令全面撤退。可是太田仍旧反对,在乱军之中集合了少数人马,想要发起进攻,不料被杀过来的新选组、彦根、会津等兵马所阻,最终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这场战斗的枪炮声遥遥传到了皇宫。一桥庆喜急忙进宫。他今日装束威严,紫色甲胄上披一件白罗纱,外罩黑色葵纹阵羽织,腰间佩戴一把黄金长刀,刀鞘上套着熊皮套,头戴立式乌帽子,帽子外面扎一条紫光斜纹缠头巾,下穿短袴,下摆挽起,来到天皇近前。
  公卿们都已经六神无主。天皇颁下了诏书:“速速诛伐之。”与长州的战斗,从这一刻起真正吹响了号角。
  但幕府错判了敌情。就在他们把主力部队派往伏见时,天龙寺的长州军已经在月光下大摇大摆地进入京都。而且幕府军丝毫没有察觉,直到长州人来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这一支长州军的主将乃是国司信浓,实际的总指挥自是来岛又兵卫,而主力为藩内与奇兵队齐名的强大的游击军,内含众多抱着必死之心的浪人志士。
  国司信浓年仅二十五岁,头戴折式乌帽子,身着大和锦衬祅,外面是先祖传下来的葱绿色缀绳的铠甲,外罩一件背上画着腾龙踩云图案的无袖白罗阵羽织,一摇一晃地骑马前行。
  在队伍的前列,扬着书有“尊王攘夷”、“讨萨贼会奸”字样的幡和旗帜,沐浴在月光下。
  中途,在帷子辻,队伍分成了两支。一支由国司指挥,经乌丸大道前往皇宫中立壳御门。另一支由来岛又兵卫率领,兵四百,经长者町大道前往皇宫。按照计划,这一支在到达皇宫附近的护王神社以后将会再分成两队:一队由儿玉小民部率领,前往皇宫下立卖御门;另一队在来岛的指挥下前往蛤御门。
  国司那一支人马走到中立壳大道时,从队伍后方传来了武士疾奔而来的脚步声,轰轰作响。
  “去看看是敌是友。”国司命令。
  几个斥候跑了去,很快回来汇报说:“是一桥的部队,说前来保卫皇宫。”
  “保卫皇宫?”年轻的国司兴奋起来,有些装模作样地说,“在前往皇宫的途中袭击他们不是大义之道。退让一旁,让他们过去。”
  既然是打仗,一旦与敌遇哪有不打的道理?可是迂腐的国司却还有如此高情逸致,白白错失了战机。
  在深夜的街道上,两个系着白色头巾、身穿甲胄的武士手持白刃长枪疾驰而来。向前刚走一百多米远,又有相同打扮的两个人从身边跑过。庆喜目送他们远去,心中暗想:“这应该是会津藩的斥候,好矫捷的身手。”顿时觉得十分安心。谁知那其实是长州兵,真是糊涂时势糊涂人!
  国司首先抵达了皇宫,但中立売御门已经有筑前黑田藩和一桥手下兵士把守。看到长州军涌来,他们立刻开始零零散散地开枪射击。
  国司信浓用力挥舞着黄金令旗,道:“确认敌人已经开枪。虽说是皇宫御门,也已无须顾忌。射击!”激烈的枪战开始了。国司向身边的大刀队吼道:“给我冲!杀得他们一个不剩!”此令一下,大刀队一齐大喊,冲了上去,队伍里多是曾经出没于京洛的勤王志士。
  双方厮杀到了一起。
  一桥兵首先抵挡不住,开始向一条大道方向撤退。筑前兵则基本没有与长州军交战,而是四散到了暗处。
  “把门打开!”
  士兵们聚在一起翻越城墙,在里面抽下门闩,长州军如潮水般涌入。然后分成两路,长驱直进,从中立壳御门南面的乌丸府后门闯入,打开日野府的正门,来到唐门前。
  唐门由幕府方面实力最强的会津藩兵把守。门内众多枪筒和白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篝火在燃烧,灯笼簇拥在一起。
  看到灯笼上的家徽,长州兵无不怒发冲冠,会津藩正是长州最大的仇敌。长州人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尤其长州这次大举进京的导火索,就是会津藩属下的新选组制造的池田屋惨变。长州人要复仇!
  长州与会津之间的冲突最初是池田屋事件,然后便是蛤御门之变,而第三次是长州军成为官兵,攻陷会津若松城的时候。在攻打若松城时,尽管藩主松平容保正在遭受禁闭的处罚,长州还是坚决主张将其歼灭。最后终于发动进攻,攻陷了城池,随即发生了白虎队的悲剧。长州人对会津人可谓仇深似海。会津人对长州人也是恨之入骨,在若松城之战时,成为俘虏的长州斥侯被他们从头上砸进五寸铁钉折磨致死。仇恨日积月累,会把人变为野兽。
  维新时,会津军被长州强行扣上了“贼军”的帽子,明治、大正时都感到脸上无光。到了昭和三年,皇弟秩父宫雍仁亲王将容保的孙女松平势津子迎娶为王妃。当时,会津若松市举行了盛大的游行,老人们欣喜若狂,都说,“这下维新以来的恩仇可以化解了”。仅仅因为这点事情就欣喜若狂,可见会津人的感情扭曲到了何种程度。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幕末。
  “是会津!”国司信浓大怒,下令发起进攻。两军在唐门前发生了激烈冲突。
  时下拥有天下最强藩兵的首先数萨摩和会津,次为土佐、长州,号称四大强藩。
  长州一方略占优势。他们凭借马关的经验已经适应了战斗。他们机智地利用附近的地形,尤其是将日野府的院墙当作掩护,藏身此处展开射击,同时大刀队和长枪队抓住会津兵畏缩之隙不断发动攻击。
  会津兵接连倒下,血溅黄沙。刚刚躲过飞弹,又被大刀队斩杀,除了放弃守备撤退外,他们别无出路。
  危急之时,正在巡视的幕府军统帅一桥庆喜率领着四百人马赶了过来。庆喜酷爱司兵马,既然人说是家康再世,就绝非平庸之辈。他见会津兵已显露败势,不由得怒斥:“怎么回事?此门离禁宫不远了!”他用力挥舞令旗,令手下兵马往前冲。然而虽然大将意气风发,他手下的家臣们却是出了名的文弱,无不畏缩不敢向前。
  对面的国司信浓则将这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策马来到本军手枪队前,急令道:“骑马那个便是一把他给我打下来!”
  混战中,长州军也已乱作一团。只有两三个士兵听见国司的话,连忙装上弹药,准备向庆喜射击。此时,由于庆喜的到来而大受鼓舞的会津长枪队不顾一切地冲杀过来,庆喜手下遂顺势也加入其中,双方顿时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长州兵开枪了,但无法瞒准,只一发子弹擦过庆喜的大腿,打伤了他胯下的坐骑。庆喜十分巧妙地扯住缰绳,没让马儿受惊跃起,而是更加勇猛地继续指挥。
  就耷此时,从蛤御门方向传来了呐喊声、剑戟之声和炮声。国司队伍和又兵卫所率二百兵马,一齐涌进了蛤御门。紧接着,下立売御门也传来隆隆炮声和枪击之声,这是儿玉小民部指挥的二百兵马突破了御门。
  又兵卫抢起大锤将蛤御门砸了个粉碎,然后一马当先舞着长枪闯进门去。
  门内,会津兵已经布好战阵,藩将是林权助。
  枪炮齐鸣,硝烟中,又兵卫如恶鬼般与对手拼杀起来。
  在蛤御门之变中立下最大战功的萨摩藩,原本的部署并不是这里。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一部分人留守御门,主力则向西行军,遏制住嵯蛾天龙寺的长州军。他们出发时间定在拂晓。
  萨摩藩府面对着锦小路。半夜时分,藩兵们在此寒合,决定了各队的部署。去往嵯蛾的人有:大将岛津备后,其参谋团有家老小松带刀、近侍西乡隆盛、兵役奉行伊地知正治等,先锋分为三队。
  西乡并没有特意装备自己,只是穿了一身出门的行装。“伊地知,出发吧!”说着,魁梧的他站起身来。此时东方未白。任凭西乡多么聪敏,他也不会料到嵯蛾天龙寺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寺,而长州兵正朝着皇宫进军。
  藩府的大门以及外边的街道挤满了萨摩兵,灯火通明。“好像庙会。”西乡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哄然大笑。
  西乡回头看着伊地知,道:“伊地知,赶快出发,否则众人焦躁起来就不好办了。”说着,他向队伍前方走去。他没有骑马。萨摩人自战国以来便不怎么骑马,主要是徒步作战。除了大将,所有将领都是步行。
  队伍终于开始走动,可是由于道路太窄,士兵们挤得杂乱无章,举步维艰。所以,西乡率领的先锋队走过了四条大道,来到乌丸大道时,队伍的尾巴却还没有走出藩府。
  突然,从皇宫方向传来一阵炮声。“那是什么?”全军都停下了脚步。未几,北边枪炮之声越发猛烈了。长州人打进来了!大家顿时明白。
  此时,守卫乾御门的萨摩藩士急来禀报:“长州攻向皇宫。”西乡等人立刻决定全力守护皇宫,命令三队先锋向北疾走。西乡随同第三队出发,第三队队长乃柴冈龙五郎(明治维新后出任兵部省,不久隐退)。
  接近皇宫时,各个御门已经开始了混战。萨摩军中有几个人突然脱离队伍冲了上去。有人喊道:“擅自离队违反军令!”那几个人回过头笑道:“事到如今还管个屁军令!”几人中有中村半次郎(桐野利秋)、筱原冬一郎(国干)等。
  长州军在各门奋力死战。攻蛤御门的来岛又兵卫及手下二百士兵最是勇猛,防御方不得不把主力放到此处。这一事件日后被称作“蛤御门之变”,便是这个缘故。又兵卫策马呐喊杀敌无数,全身染血,连乌帽子都溅湿了。
  此时,攻陷了下立卖御门的儿玉小民部加入了战斗,一桥的兵士迅速败下阵来。只剩会津兵坚守战场,可是中弹而亡者众,藩将一濑传五郎、林权助挥动血枪拼死督战,士众也早已军心涣散。国司信浓的队伍赶来和来岛会合,会津方面再也无法抵御,一溃千里。负责防御的各藩兵士则四散逃窜,甚至自相残杀。
  来岛等人趁势前进。“打进内廷去!”这是他们的目标。把天子抢到手,然后请他移驾长州,只有这样才不会成为“朝廷之敌”。
  来岛、国司和儿玉已经狂乱了。“天皇的居室在哪里?”来岛直往里闯。
  天皇始时在常御殿。蛤御门乱时,炮弹击中了常御殿房檐,屋子嘎吱作响。
  公卿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束衣在殿内乱跑,个个面无人色,有人钻到了地板下。
  所幸一桥庆喜机智敏捷,他拜过天皇,将公卿喝退,方控制了局面。大部分公卿已经吓破了胆,大叫着“饶恕长州”。“我们已经打败了他们。对于乱闯禁宫的贼子岂有饶恕之理!”庆喜怒吼道。他担心朝廷由于过度恐惧,突然颁下宽恕长州的诏书。一旦如此,幕府万事休矣。所以,他让会津藩主松平容保和桑名藩主松平定敬二人坐在常御殿廊下,监视众人。
  “我出去指挥战斗。你二人不得擅自离开!”他下达了强硬的指令,才再次返回战场。
  如今由于来岛又兵卫奋勇猛进,长州军几乎已经占领了給御门。如果萨摩主力没有随后赶来,长州胜局已定。
  桐野、筱原等萨摩年轻人气喘如牛,飞一般跑了来争功。只有萨摩人如此好斗。萨摩位于日本西南端,一向锁关自闭,所以基本保留了战国时的武士之风。萨摩的岛津氏曾在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执掌政权期间举兵相抗,但最终保住了领地,得到了幕府承认,终其原因,是强大的军事力量发挥了作用。
  秀吉发兵攻打朝鲜时,大明军队和朝鲜军队像害怕瘟神一样惧怕萨摩兵。
  肥前平户的松浦静山侯在著作《甲子夜话》中写道,萨摩有一种叫做“野郎”的集会。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酒席的中央,从顶棚垂下一根绳子,将枪挂好,枪口冲向各人胸口。酒宴进入高潮时,点燃枪的引信,转动它。谁也不知道会击中哪一个。虽然如此,大家仍旧泰然饮酒,惊慌失措的人将会遭到鄙视。这个集会就是测试胆量的聚会。
  萨摩藩还有一种独特的剑法,全藩都在修炼。世人将其称作“示现流”,在萨摩藩叫“故乡流”。这种剑法只有普通剑术中的八双这一种姿势。但动作并非八双那般柔软,而是用力举起手臂,以剑尖高指天空,叉开两腿,冲对手大喊:“呀——”他藩将这种古怪的声音称作“猿叫”。
  攻击的部位不是脸、臂、躯干等,而是从两肩斜砍下去。他们会向着对手猛冲过去,左右交互攻击。
  这种剑法没有防御之术。交锋的时候异常猛烈,被萨摩示现流剑客砍死的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天空湛蓝,黑夜变成了黎明。元治元年七月十九早晨的阳光,将蛤御门周边的砂石烤得灼热。
  已将会津、一桥兵杀得四散奔逃的来岛又兵卫,此时向乾御门方向望去,顿时怒不可遏。“萨贼!”他收紧缰绳,掉转马头,召集分散四处的步枪队。
  从乾御门一拥而入的萨摩兵,正大骂逃窜的一桥兵。筱原冬一郎等人率队抓住一个想要逃跑的一桥兵,狠狠揍了他两三拳,喊道:“萨摩前来支援。都给我振作起来!”
  萨摩人的到来阻止了一桥兵的逃散。会津兵也面露喜色,立刻展开反攻。
  这样一来,长州兵四面受敌。
  然而来岛并不畏惧,他如顽童般精神抖擞,高喊着:“杀了萨贼!把他们斩尽杀绝!”挥舞令旗,指挥步枪队。
  萨摩兵有四门大炮。黑木七左卫门等人将这四门大炮从乾御门推了过来。他们将沙装入炮筒,说道:“我们来发射,你们冲杀。”他们瞅准了时机,点火发射。漫天的沙子飞向长州人,天地间顿时一片混沌。
  沙土迷了眼,长州兵神勇顿失。
  萨摩人呐喊着在漫天的沙尘中冲向长州兵。
  桐野、筱原、柴山、奈良原喜左卫门,曾在龙马的神户学堂学习的伊东佑亨也加入了这场战斗。
  西乡指挥全军,身边是助手税所长藏。此人与西乡、大久保并称“萨摩三杰”,维新以后改称笃,成为子爵。
  “西乡大人,请上马。”为方便指挥,长藏将西乡托上了马背。
  来岛又兵卫在远处则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定是萨摩的大将。”他集合了五六个持枪的士兵,让他们瞄准西乡射击。几颗子弹打中了西乡的马,其中一颗击中了西乡的脚,他从马上滑落,狠狠地摔到地上。但他笑着站了起来,只字不提是否受伤,只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把一个正在自己前面射击的年轻人叫了过来。这个少年双眼炯炯有神,看起来很机灵,叫川路正之进,他与桐野都深得西乡喜爱。“那人看起来是个大将,你可知道他是谁?”
  “您说的是来岛又兵卫吧。”川路一边装子弹一边说。
  “原来他就是来岛又兵卫,想必很善于打仗。有这人在,想打败长州恐怕不那么容易啊。”西乡自言自语道。
  川路暗自点头,只要杀了敌将来岛又兵卫,长州定会溃败。击毙他——川路领会了西乡的意思。装好子弹,川路敏捷地奔到门的阴影里,蹲下,持枪,屏住呼吸。来岛正与众多士卒厮杀,总是不易瞄准。川路耐心地等待着适当的时机。
  又兵卫杀得正酣。他身后,旗幡迎风招展。长州士兵多已筋疲力尽,而敌人的数量增加了好几倍。
  又兵卫俯身刺了一个萨摩兵一枪,正要调转马头,川路正之进瞄准了他。七月的晴空下,又兵卫的身影仿佛成了一个特写,缓缓地移动着。
  川路扣动了扳机,子弹呼啸而出。子弹穿透了来岛又兵卫的胸膛。纵令又兵卫再神勇,血肉之躯也挡不住钢铁。他立刻从马背上一头倒栽下来。他想用长枪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却浑身无力。
  “我命休矣。”他大声喊道,命令闻讯跑过来的外甥喜多村武七:“武七,为我介错!”说完,将长枪的矛头对准喉咙猛刺下去,立刻气绝身亡。武七取下又兵卫的首级,力士队扛着他的躯干,一边抵抗一边撤退。
  长州兵开始溃败。而长州人对于西乡的诅咒,正是从此刻绵延不绝……
  在又兵卫败退后赶来的是益田右卫门介所率山崎阵营一队。
  战时变化万端,如果嵯蛾、伏见、山崎三支部队能够同时到达展开突袭,结果必然改写。但事实是,他们分别抵达战场,于是陷入被各个击破的窘境。
  益田一队里,土佐脱藩浪人最多。首先是中冈慎太郎。他与真木和泉同属指挥部,与长州的久坂玄瑞一起参加了战斗。
  浪人组称为忠勇队。队里的土佐人有:那须俊平,时年五十八岁;上冈胆治,四十二岁;尾崎幸之进,二十五岁;柳井建次,二十三岁;中平龙之助,二十三岁;伊藤甲之助,二十一岁……
  这支从山崎赶来的长州军马,钻进了堺町御门旁边的鹰司府,以此为掩护,攻击四面的幕府军。由于敌人势众,长州人只好采取固守战法。
  “简直就像缩头乌龟!”忠勇队对长州人如此做法大为愤慨。“让我们冲出去,痛痛快快地死!”他们大喊起来。事实上,如果继续固守,大家都会死于敌人骤雨般砸进府内的炮弹。
  土州人尾崎幸之进大声吼道:“有没有人和我一起赴死?”话音未落,他身旁的浪人无不呼应,立时达二十余人。众人打开大门,一齐冲杀出来。
  “我来打头阵!”尾崎喊着,挥动长枪第一个往前冲,那须俊平紧随其后。
  右边是鹰司府,左边是九条府,对面是退位天皇所居的仙洞皇宫。众人同从仙洞皇宫方向冲过来的越前、会津兵遭遇,立时刀剑相撞,火花四溅。尽管拼死搏斗,可是由于敌人人多势众,这二十几个浪人寡不敌众,最终一个也没能脱生。
  尾崎和那须老人互为掩护,并肩作战。可是尾崎的枪太长了,在近身搏斗中无法任意发挥。尾崎将长枪靠在土墙上,拔出刀来把长枪砍断,笑着对那须老人道:“老爷子,这就变成短枪了。”这成了尾崎幸之进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手执断枪冲入敌阵,最终寡不敌众,全身上下被砍得无一处好肉,壮烈战死。
  俊平老人在乱军之中使出了一手漂亮的枪法。虽说他只是乡下武馆的师父,但毕竟是吃这口饭的。他俯身刺倒了一个,紧接着迅速回枪,顺势用枪柄将背后的敌人扫翻,酣战了许久。后来一不小心被土墙边上的小沟绊倒,趴在了地上。
  越前藩士堤市五郎见机捋枪刺了过来。市五郎也是使枪的名手。俊平已经疲倦不堪,没能招架住,被刺身亡。
  死守鹰司府苦战的长州军,下场凄惨至极。
  久坂玄瑞在枪弹乱飞的府内奔走,想要向府邸的主人鹰司政通请愿。政通乃前太正大臣,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也曾同情长州。
  政通正急着要进宫。久坂在走廊低头跪拜,请求道:“我们此次前来并非要对禁宫施暴,而是为了请愿。大人、大人!如果您要进宫,请一定准许我一同前往!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年轻的久坂哭跪向前,死死抓住政通的衣服下摆。政通睁圆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不久,他还是逃跑,拂袖而去。其实在他看来,长州人对于天子的“丑妇情深”,已经让他感到害怕。
  “一旦将藩主大人变成了朝廷之敌,我们也再无颜面回乡了。”久坂说完这句话,便和松下村塾的同窗寺岛忠三郎一起借了府内一间女眷的屋子,互刺而死。
  二人此前已说服同窗入江九一,让他逃出府邸将此战的结果汇报给藩国,但幕府军已经将府邸团团围住。入江紧了紧头盔的绳带,拿枪往外冲。就在他跳出门的一瞬间,埋伏于此的越前兵嗖地刺出一枪,正中他的眉心,两只眼球迸了出来,入江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不久便断了气。
  一桥庆喜担心鹰司府的长州人拼死反抗,于是下令放火。会津、桑名、一桥兵,人人手拿火把向府里投掷。不一刻鹰司府便化为一片火海。
  河原町三条东侧的长州藩府也被付之一炬。
  从这两处烧起的大火在京都蔓延开来,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八百多条街道化为灰烬,另有更加骇人的数字:被烧毁的人家达两万七千五百一十三户,桥梁四十一座,寺庙神社二百五十三座,宫门迹三处,公卿宅十八处。
  大火在大坂和神户都能看到。其时正在神户海军学堂的胜一见火起,奔到院子里,大喊:“龙马,起火了!”又奔回屋里,立刻让龙马收拾行李,二人立时从神户出发。
  胜命令龙马开动停泊在兵库海边的练习船观光号,火速赶往大坂。“眼见为实。”这是他和龙马的行事作风。一定要亲眼看到现场的情况,再考虑对策。对于没见过的事情说三道四喋喋不休,不管听起来多么有道理,也只不过是空谈。
  到了大坂,龙马在客栈等待消息。身为军舰奉行的胜则进城参加幕府要员的会议。城内已经吵翻了天,可谓众议鼎沸。可是,他们完全不知道京都方面的局势,所有的议论都是在想象和臆测,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连谁赢了都不知道。如果长州胜利了,现在京都应该已经建立起长州政府。
  “真是一群蠢人。”胜愤怒不已,“这样争论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应当向京都派斥候。”
  “此话倒也有理。”
  众人终于意识到了,于是派出斥候前往京都。可是,士兵们都吓破了胆,刚一出大坂便折返回来,报告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胜一追问,便只会支支吾吾。
  一怒之下,胜说道:“我去一探究竟。”他戴上韭山笠,冲出了大坂城。中途,胜来到龙马投宿的客栈,带上了他。“有你和我,便天下无敌了。”二人一路说笑着,出了樱宫,沿着淀川堤北上。
  酷热难当。二人下巴上斗笠的带子已经被汗水浸湿,脚下的堤坝被烈日晒得灼热无比。
  “龙马,你觉得哪一方败了?”
  “不知道啊。”龙马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路边的草。芭茅茂密,让人感觉热得透不过气来。狭窄的河堤让芭茅镶上了两道绿边,向着北边的天空无尽地延伸。就在那片天空下,一场异变正在发生。龙马抬头看着北方,天空中飘着薄薄的黑烟。
  “京都现在是一片火海啊。”
  “你是不是希望长州能赢?”胜看着自己这个倒幕论者门生。
  “我没有这样想。”龙马的笑容很不自然,“如果这次长州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胜利,他们定会骄傲自大,任意妄为。长州人有此恶习。可是,我也不希望他们输。如果您非要问我谁输谁赢,我只能说现在热得要命。”
  探知幕府和长州究竟孰胜孰败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二人在河堤上走了一段后,竟然偶然间得到了答案。从樱宫走出数百米,淀川上漂来一条船。
  “龙马,看那里!”胜指着那艘船道。
  龙马并不说话。船内有壮士三人。看三人的装扮,皆是浑身被汗水与鲜血浸透,穿着护胸,肩上扛着枪。
  “是长州人。”龙马平静地说道。
  让人惊讶的是,他们看到胜和龙马,竟将船向这一侧岸边靠过来。
  龙马以为他们要开枪,猛地抓住胜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后。
  胜坦然道:“用不着,龙马。”他伫立原地,静待其变。龙马拉低斗笠,交叉双臂,默默地俯视来人。
  三人从船上跳了下来,在茂盛的芦苇丛中一起拔出刀,刀刃在阳光下十分刺眼。
  情形突变,胜和龙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两个长州人互相抓住对方的胸口对刺,顿时气绝。剩下一人站在原地,自己刺穿喉咙。
  看到这副惨烈情景,胜知道,长州军败了。事情太出乎意料了,胜大为震惊,浑身汗毛直竖,须臾不能走路。
  龙马大为震惊,跑下河堤,钻进芦苇丛,一个个摇晃。“有没有想说的?我帮你们传话回去。”可是两个已经断气,剩下的一个脸上浮现出微弱的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只可惜他的口中全是鲜血,根本发不出声。
  龙马低头,看他袖口的布条上绣着“吉田佐三郎义弘”,名字的右上方用墨写着“尊皇攘夷”四字。他拼命张嘴,可只有鲜血不断地溢出来。最后,他隐隐说出一句“好生遗憾”。鲜血猛涌,一瞬间他痛苦不堪,随即气绝身亡。
  壮士的身体突然沉重起来,龙马轻轻地将他放到河滩的砂石上。这些人不是被杀的,他脑中忽然浮现出“牺牲”一词。但他们为什么而牺牲?
  “我不会让你们白白牺牲。”龙马站起身来,心中朗声道:“如果你们在天有灵,请一定记住,我坂本龙马一定会让你们死得其所。”他回转身,脸上突然浮现出微笑。
  胜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龙马,你要推翻幕府?”这位幕府的军舰奉行一反常态,脸上带着些许寂寞的笑意问道。作为幕臣,胜的心情想必复杂无比。
  “为了国家,我不得不这样做。”龙马似很艰难。
  “你想做就做吧。德川幕府已持续了近三百年。如果洋人不来,或许还会存在一百年。可是洋人来了,乱事四起,也是天意。”
  胜所言之意,龙马心知肚明。德川家康以来,日本事实上的统治者一直是幕府将军。德川家康曾说:“天子诸艺,第一学问。”这就是告诫天皇只需专注于诗歌、管弦和学问。所以几百年来,天皇都是虚设。随着对外交涉的开始,这种二重政权逐渐成为最大的痼疾。比如与外国缔结条约,仍然需要京都天皇的御印。但多数时候,天皇都不同意条约内容,因此就连洋人也觉得麻烦。这样一来势必要有一个统一的政权。而这个政权是以天皇为中心,还是以将军为中心?
  胜的内心已经有了干脆明确的态度。要看清时代的大潮,要建立强有力的统一政权,绝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日渐衰弱的幕府身上。幕府倒台、京都主政的世道终究要到来,虽然这对于幕府官员是很可悲的事情,但却是能够拯救日本的唯一方法。不过,胜也认为推翻幕府的势力有问题。如果幕府倒在长州人手里,又将诞生一个怎样的政府昵?
  “如果是你来倒幕,我同意。”胜说道。如果幕府被西乡或坂本这样的人推翻,将是日本和幕府之幸。胜心中顿时洞若观火。二人开始沿河堤往回走。
  “我不擅文事。”胜说道,“与谢芜村有一首《春风马堤曲》,是吟咏这条河堤之景的。”
  龙马也知道这首诗。俳人芜村出生于附近的山村,村子里种着大片的芜菁。他周游各藩,二十年后才重返故园。
  龙马与胜现在行走的这条淀川大堤,芜村当年也曾走过。中途,他遇到了一位从主家休假回家的同乡美貌少女,二人遂结伴同行。当天晚上,芜村一气呵成,写下了这首怀乡的长诗。
  省亲归故乡,奔出良花心绪好,直向长柄川。
  ……
  翘首望,故园近,朦胧正黄昏。
  “龙马,”胜指了指河水,“有河灯呢。”
  龙马抬头,果然看见河面上漂着慰藉亡灵的点点河灯。仔细一想,盂兰盆节早就过了。这是从上游村子里漂来的,还是从京都顺流而下,在浅滩流连辗转,却又因为向往大海,欲再度起程漂流而去呢?这些河灯就像是无数死在京都的长州人和浪人的英灵,在波间漂浮。
  “他们在顽强地漂流。”
  “顽强?”胜觉得龙马的说法有些奇怪,脸上的笑容愈加古怪,“是啊。很顽强。总有一天会流入大海。时代的潮流也终将汇入大海。”虽然身为幕臣,胜仍旧同情长州军凄惨的下场。
  “但在流向大海的路上,还有幕府这座巨大的堰堤。”龙马重重说道。
  胜并不在意这话。他的头脑十分理智。在他心中,德川幕府、长州、萨摩、土佐、会津,都只不过是庭院的一处风景。“堤坝巨大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修建这座大坝花了近三百年。”
  “胜先生,如果龙马我成为了那个推翻大坝的人,您会怎样?”
  “随你的意。”斗笠遮住了胜的脸,表情不得而知。“我是因为你这个人很有趣,才会着迷,才会支持你。你想什么、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不胜感激。”之前,胜是龙马唯一的顾虑。此时,龙马的脚步不知不觉轻快了许多。
  此后,二人看到天满三轩家幕府设的岗哨,正要过去,许是当值的士兵错将他们当成了长州人,突然开枪。一颗子弹穿透了胜的斗笠。这,似乎预示了一代著名幕臣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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