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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七、西乡奇谋

  坂本龙马在安治川河口雇了一艘船,吩咐道:“去土佐堀川的萨摩藩府。”在大坂城,河船是重要的交通工具。
  “先生,请问是要快划吗?”快划的小费高。龙马身上没多少钱,但他还是吩咐快划。此时河面已经开始变暗。
  船过九条时,已经入夜了。岸上审查船只的哨所旁,高挂在竹竿上的灯笼也亮起来。现在要向哨所报上姓名。以前没有这道手续,自从禁门之变以来,幕府便开始严格监视前来大坂的人。哨所里挤满了奉幕府之命赶来的一柳藩兵。
  龙马顺利通过了关卡,但还是切身感受到了局势的紧张。
  幕府的征长总督尾张侯德川庆胜,此前已经砍下在京都抓获的七名长州人的首级,举行了出征的祭旗仪式,进驻了长州讨伐军大本营大坂城。幕府想要彻底打垮长州。
  经哨所后沿河向上走出十町远,临河原本是长州藩的栈房,现在这个宅子也已被幕府查封、钉死了。船从安治川桥下通过,再走一段又有一个审查船只的哨所。在这里龙马也被叫住,在名册上写下了藩名、姓名、来大坂的目的等等。
  龙马写下了“萨州西乡伊三郎”。此前西乡曾经交代过:“幕府官吏或许会对您做出无礼之事,到时请不要客气,只管报上萨州藩名,使用鄙人的名号。”
  这个名字对付幕府官吏确实灵验。幕府不仅畏惧地注视着这个巨大藩国的动向,而且认为它很有可能支持自己。有一件事令幕府感到意外,此前长州人闯入京都时,萨摩与会津联手将长州人打得体无完肤。也就是说,幕府一面对萨摩藩心存畏惧,一面又依赖它,生怕一不小心惹它不高兴,甚至对京都新选组的全体队员下令:“不得对萨摩人下手。”
  “啊,原来是萨州的大人啊。”哨所官吏的态度立刻变得恭恭敬敬。龙马悠然地点了点头,扬扬下巴,示意船向前走。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忽然觉得很可笑。萨摩和长州号称两大勤王之藩,可是一个支持幕府,一个马上就要被幕府讨伐。这次讨伐长州,不知萨摩会不会再次成为幕府的帮凶。西乡已经到了大坂的萨摩藩府,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次一定要问个明白。
  进入萨摩藩府,龙马看到同志们被分到了十六号长屋,伙食也相当不错。
  “啊呀呀,这就是咱们的窝呀。”龙马有些心不在焉地四处查看。
  “坂本先生脱藩几年了?”他身旁的陆奥阳之助问道。
  “我想想,脱藩时是文久二年鲜花盛开的时候,应该两年半了吧。真是辗转奔波了不少地方啊。”龙马抬起头看着屋顶,“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把大坂的萨摩藩府作为根据地啊。”
  “我也是奔波于各地。”
  “你是十五岁那年出来的。”龙马笑了起来,不管怎样,陆奥阳之助宗光乃是龙马一众中出身最好的。
  说起纪州德川家家臣伊达氏,可谓声震诸藩的名门,陆奥便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名门。其父由于藩内的政治斗争被幽禁在家,这个年轻人十五岁那年就脱离了纪州藩。他先是逃到江户,靠着给大夫和儒者做学徒维持生计。
  龙马忽然问:“你离开纪州的时候,有人给你送行吗?”
  阳之助愤然道:“那可是脱藩啊,怎会有人送行?”
  还真没听说过孩子脱藩的。龙马笑了。当年这个幼名牛麿的年轻人,整理好行装离家出走之时,为了给自己壮行,还作了一首诗:
  朝诵暮吟十五年,
  飘身漂泊似难船。
  他时如何生鹏翼,
  一举排云翔九天。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龙马心道。龙马这个不好读书之人,无法相信十五岁的少年能够作出这等诗句。
  “不过坂本先生,人还真是不会挨饿呢,这一点最奇妙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些年我四处流浪,才明白这句话果然不假。”
  龙马正和陆奥闲聊,中岛作太郎和池内藏太二人进来了。
  “唉,龙马啊。”内藏太一坐下便开口了,可又有些扭扭捏捏,似乎难以启齿。
  “怎么了?”
  “我想去长州。”
  “内藏太,你头脑发热了吧。”龙马大笑。
  池内藏太今年二十五岁,是徒士才右卫门之子,才右卫门在咼知城小局坂有一座府第。
  内藏太有一张黑脸,双眼炯炯有神,人称“黑脸内藏太”。他很早便在江户游学,可惜血气太盛,不是做得了学问的那种人。他曾回到土佐参加武市半平太的勤王同盟,也常到京都与各藩志士一起活动。后来,他认为土佐藩腐朽,于是脱藩而去,就像许多土佐浪人那样投奔了长州。
  后来,内藏太当上了长州的游击队参谋,在马关海峡炮击法国军舰。很快,他又加入了天诛组,成了组里的洋枪队队长,在大和举兵,袭击了大和的五条代官所,杀了代官铃木源内。事情败露后,他巧妙地躲过了幕府官吏的耳目,从海路一路逃到长州。长州军大举入京发动禁门之变时,他就在从山崎攻向堺町御门的军队中,在御门战斗到最后。他在枪林弹雨中猛冲直撞,却毫发未损。他可以说是身经百战的勤王派志士,从文久三年到元治元年发生的所有起事中都有他的身影。
  在禁门败退以后,真木和泉等十七位浪人在天王山山顶自杀时,他曾说过:
  “长州覆灭了。可是只要这世上有我一人在,尊王攘夷的大业就不会消亡。”他没有切腹自尽,而是一口气沿着西国大路奔到神户村,闯进学堂投奔龙马。
  龙马收留了他,教他海事。
  现在,他又想去长州。
  龙马笑的是内藏太这种烈火般的性情。“长州还是不去为好。现在长州佐幕派掌权,唯幕府马首是瞻,藩内正为讨伐勤王党乱作一团呢。桂小五郎也在藩外逃亡。听说高杉晋作也销声匿迹了。你这个天诛组和禁门之变的残党到那种地方去,定会讨人嫌。”
  “我想去。”
  池内藏太一旦下定决心,就难再回心转意。他就是想飞奔到长州,扎进藩内的纷乱中大打一场。
  “我且考虑考虑。”龙马说完便去休息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夜深,阿幸来了。这让龙马十分意外。
  从神户到大坂有七十余里路程。生岛让一个男仆跟着她,还给了乘轿的钱。
  “辛苦了。”龙马将从众中最年轻的中岛作太郎叫来,吩咐他去安排下处。中岛将这事告诉萨摩藩府的人,没想到他们十分殷勤。
  “是位女眷吧。御殿正好有一间小屋空着。这就去准备。”御殿一般多招待藩国来的重臣住宿,小屋则是重臣随从住宿之所。
  “要住在御殿?”中岛作太郎吃了一惊。他也明白萨摩对他们这些浪人有多么大的期待。
  中岛回来向龙马报告,岂料龙马并不吃惊。“阿幸姑娘,你休息的地方在御殿。中岛作太郎会为你带路。”
  “好。”阿幸扭扭捏捏不愿走。
  “怎么了?”
  “难道您就不问我为什么来找您吗?”
  “啊呀呀,原来找我有事啊。倒也是,没事的话也不会那么远赶过来。”
  “是很重要的事情。”
  “发生什么了?”
  “是关系到天下家国的大事,请坂本先生去一趟长州。”
  “说什么呢,小姑娘?”龙马不由得笑了,点了点阿幸圆润的额头。
  阿幸有些愤愤地说:“我是说真的。”
  “生岛村长应该不会说这种话,是谁说的?”
  “田鹤小姐。”阿幸说完,偷偷看了看龙马的脸色。
  龙马为了掩饰胸中的起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方才说道:“田鹤小姐为了追随逃亡长州的三条实美公,赶往长州,途中顺便去了一趟神户村。对吗?”
  “啊呀,您全都知道啊。”
  “这点事情我还是猜得出来的。而且她穿的是男装,对吧?”
  “啊,您见过她了?”
  “这也是猜测。”
  “还有一位您认识的人。”
  “是谁?”
  “寺田屋的阿龙小姐。”
  “不要胡说!”龙马高声呵斥道。这是为了掩饰窘态,他想让人觉得这丫头在同自己开玩笑。
  “不,我没有胡说。但阿龙小姐倒不是为了大事去找您的。”
  “知道了。”龙马苦笑着挥挥手,示意阿幸不要再说下去。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阿幸会说出什么话来。“作太郎。”龙马叫了一声。中岛作太郎抬起头。“你去长州走一趟,叫上池内藏太。有没有盘缠啊?”
  龙马叫来陆奥阳之助,把放在他那里的现钱全部拿来,回头对中岛作太郎道:“这次任务是探听长州的内情,同时和高杉晋作及奇兵队士官取得联系,交换意见。”
  “我有一个请求。长州藩内已分成两派,争论不休。如果勤王派要讨伐佐幕派,我可否与他们一起杀进山口藩府?”
  “不,事态绝不可能如此简单,去之前不要作任何预测。另外……你知道那个人吗?”
  “那个人是谁?”
  “家老福冈宫内的妹子,后来被派到三条家的田鹤小姐。”
  “听说过她,但没见过。”
  “田鹤小姐只身到长州去了,据说是为了守护三条公,虽然她是一介女流。”
  “真是勇敢无畏啊。”
  “在这乱世之中,巾帼不让须眉。”
  “是。然后怎样呢?”
  “这样一来,田鹤小姐,以及三条公等流浪长州的五位公卿便无人保护了。一旦长州出卖了他们,我们土佐的有志之士就必须承担起保护他们的责任。”
  “是。我会拼上性命保护他们。”
  “嗯,你的性命还是留待日后吧。你这个日后定然大有作为的志士没有必要为了保护田鹤小姐和五位公卿而丢了性命,要用才智保护他们。”
  “我没有什么才智。”作太郎听不惯龙马说话的方式。他是土佐高冈郡冢地村的乡士,当初脱藩时,他与同乡的武士中岛与一郎和细木核太郎趁夜逃出村子,在山路上奔跑了两天两夜。就在他们好不容易逃到了藩界的叶之川岭的山口时,藩吏指挥着一百多村民从后面追了上来。藩吏在枪里装上迷眼的石灰,拼命开枪。视线被漫天的石灰遮住了,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与一郎患有非常严重的脚气。“作太郎,我不行了。”他盘腿坐在山岭小路上,敞开衣服,突然切腹自杀了。
  作太郎经历过这种事情,此后眼前总是浮现出中岛与一郎临终景象,所以言行之间总流露出一种悲哀情绪。
  此时,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长州。龙马最近脑子里想的也全是长州。现在政局的中心可以说非大坂莫属,各藩本领非凡之人全都从京都到了大坂。
  萨摩藩不愧是大藩。土佐的大坂藩府只有西长堀和住吉两处,萨摩除了龙马寄宿的土佐堀二丁目,在江户堀五丁目和立売堀高桥南端东侧也有藩府。西乡就该住在这其中的一处。
  各藩在江户的府第只知用钱,大坂的栈房则是为了赚钱。各藩将本藩的土产运到这里,再贩卖到全国各地。发挥这种作用的正是栈房。其他各藩大都只有一处栈房,就连年俸百万石的加贺都只有一处,萨摩却有三处栈房。萨摩无论做什么事都积极果敢,做生意也不例外,这一点和长州不相上下。
  这样的藩才能称雄天下。龙马这样评价萨摩:有钱,懂经济。具备如此条件的,首推萨摩,次为长州,再次则是土佐,但土佐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萨摩。
  虽然长州现在境遇凄惨,可是将来缔造新国家的原动力非萨长莫属。土州已经落后了。这一点从老藩公容堂身上便可看出。此人风流绝世,还是一个勇敢无畏的武士、一个拥有抱负的为政之人,可惜他对经济一窍不通。
  谷堂曾经提过一个奇绝的方案——火烧大坂论。
  那还是井伊大老遇刺前。当时幕府怕外夷入侵,于是命土佐、冈山和鸟取负责大坂警备。早在丰臣氏没落以后,大坂便不再设警备之兵,因为这个城池是幕府管辖,不设奉行。
  容堂很快提交了一份方案,主张将大坂烧光,变成要塞。
  龙马拐进了大坂城护城河畔的武家府第町,拜访大久保一翁。大久保恰巧在家。
  “坂本君,你可听说了胜大人的消息?”
  “没有听说。”
  “他被正式免职了,随后编入了寄合众,幽禁在家。审讯要到年后,幕阁都在议论,只怕这次一定会严惩,审讯也将十分严厉。”
  大久保特意给胜去信,告诫他在官吏面前最好不要发表过多的议论。
  龙马对幕府恨之入骨。幕府不仅无法理解胜,反而弃之如敝履。
  “大久保大人,麻雀并非只吃大米,也吃虫子。都说这世间万物皆有用,幕府却是个例外。只有这个东西不仅对日本没有用,而且还有害处。”
  “坂本君。”大久保无奈,“我也是一名幕臣啊。这个话题会冒犯到别人,咱们不要再说了。”
  “不,幕府还不如一只麻雀。”
  “唉,算了算了。”大久保忙将话题转到现在热议的长州征伐上。龙马立刻接过话头说,自己要是长州人,绝不会像那样屈服。
  “哦?那你会怎么办?”
  “我会破釜沉舟,抱着将防长二州化为焦土的决心,拥戴藩主和五公卿,一直战斗下去,而且向天下派遣说客,使倒幕之势日益高涨,最终逆转形势,推翻幕府。”
  大久保一脸惧色。可是,龙马笑眯眯地接着往下说:“不过我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状态。我会在这之前将兵制改成西洋式,配置武器,购买军舰,一旦时机成熟,便一跃而起。长州人大多是空谈之人,实干的太少,所以落到如此境地。”
  “真是令人头疼的论调啊。”大久保对龙马已经束手无策了。
  給御门之变后,当年八月上旬,长州的挑衅激怒了英、法、美、荷,四国出动十六艘军舰、两艘运输船,击毁了长州的炮台,长驱直入到马关海峡,一时风声鹤唳。
  坛之浦炮台的队长山县有朋看到西洋舰队在眼前摆开阵势,接连打开十个酒桶的盖子,大声道:“来来来,且把眼前这十八艘洋人的军舰当下酒菜,痛饮一番!”
  有一首谣曲,也流行起来。
  好男儿扛长枪,
  追随武士到马关。
  此前建造炮台时,发动了商人和农家的女人们帮忙,女人们传唱着“马关变江户”这样的小曲。那时,掌握着藩权的勤王派成功地使攘夷倒幕的舆论氛围高涨起来。这种气氛也感染了普通百姓,他们开始觉得:长州藩将会夺取天下。
  此事是真是假暂且不论,在他藩看来,只会觉得长州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欲取幕府而代之,号令天下。
  幕府对长州人怒恨交加,萨摩则对他们警惕过度。
  关原合战后,每年新年之际,天还没亮,藩主便只身出现在城内,一名家老走上前来,悄声道:“讨伐德川一事已准备就绪,请您示下。”藩主会回答:“为时尚早。”据说这已经成为一种秘密仪式,甚至说长州藩士三百年来一直对德川怀恨在心,睡觉时把脚对着江户方向。
  元治元年八月初二,以“讨伐朝敌”的名义,将军家茂在江户城召集了诸大名和众幕臣,宣布要“亲自率兵征讨长州”。然而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将军体弱,不可能像先祖家康公那样亲自站到阵前。更重要的是,幕府根本就拿不出远征所需军费。于是,幕府任命御三家中的纪伊权中纳言为征长总督,谁料负责此事的幕府官员行事懒散,办事效率之低令人咋舌,到最后甚至连纪州侯本人都不知自己是总督。
  纪州侯被任命是八月初四的事,然而到了初七,幕府官员又跑到御三家中的尾张前任权大纳言德川庆胜的府邸,请求他担任总督。
  德川庆胜大发雷霆:“究竟是纪州拒绝任总督,还是一开始就任命错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幕吏不得不说出其中原委。原来老中们的意见统一不起来,结果最后各自下达了命令。尾张侯听了目瞪口呆,严厉拒绝。可是,最终幕府把这个任命硬推到了他头上。又过了一周,大体的部署才决定下来。
  至于将军,明明没有亲征,可是仍“由水户中纳言负责留守”。更令人称奇的是,纪伊权中纳言、信州松本的松平丹后守、日向延冈的内藤备前守等人相继领命,作为并未出征的将军大人的随行官员,坐镇指挥,一切就像演戏一样纷繁变化。
  而在这期间,庆胜一直在想尽办法辞去总督之位,最后他称病递出了一份辞呈,称:“此次台命,虽武门之誉莫过于此,无奈身在病中,且医治无效……”
  幕吏用尽各种办法劝说,他才终于答应下来。
  各藩已经知道幕府这番情形,都认为不能认真,否则定会吃亏。
  共有三十余藩接到了动员令。军费都由各藩自负,但各藩并不富庶,都不想打仗。
  土佐地处偏远,没有收到命令;萨摩接到命令,还令迅速出征。正是这番局势成就了西乡隆盛。
  征长总督尾张前任权大纳言德川庆胜,终于在十月进驻大坂城,并于十月十八和二十二,两次在大坂城召集各藩要员召开了军事会议。
  龙马走进大坂的萨摩藩府时,西乡并不在府内,但他再三叮嘱藩府的人:“坂本君要是来了,一定要好好招待。”
  西乡住在高丽桥的藩府。由于征长总督正在大坂城,西乡不得不代表萨摩经常过去谒见,应该是考虑到方便,才会住在那里。西乡也认为长州人生狡猾,难以理解。
  而长州人将萨摩人称为“萨贼”,守卫马关海峡的长州藩士叫道:“萨摩的船且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须得将这马关海峡当做冥河来渡。”
  且说德川庆胜入驻了大坂城,发现那三十余藩都是软骨头,也没有像样的领头之人,所以自然而然想要依靠萨摩。庆胜事事都要叫上西乡,态度颇为亲密,还说:“请你辅佐我处理好一切事务。”他还将一把刻有葵纹的锻造精良的短刀送给西乡。
  西乡的本意是:“有必要趁此机会痛击长州,连根拔除之。”他在写给藩国的同志,即岛津久光的文书大久保一藏的信中也说道:“如若不然,将来会为我藩招致灾祸。”
  西乡日夜都在思考惩治长州的办法。现在他已不再是一介藩士,而是征长总督的智囊,只要是西乡说的话,总督全部无条件釆纳。而且幕府又将方略的制定全权委托给了总督,所以这个萨摩藩士一人的想法将左右幕府的一举一动。
  西乡的方案是:“首先率大军逼近长州。长州人必定号啕大哭前来乞和,此时将它一举摧毁。即便不能如此,也可将其逼至东国一带,使其成为年俸五六万石的小大名。”这就是所谓的武力外交。他进而解释:“长州要打。不过只是将剑局局举过头顶,并不砍下去。要让他跪下,让他大哭,然后再决定投降的条件。”
  西乡还详细讲述了惩治方法。
  他认为可以从吉川家族下手。
  长州乃大藩,藩内有若干支藩。吉川便是其中之一,是岩国藩主。这个家族的一族之长是吉川监物。他们属毛利支,目前十分谨慎。
  西乡想的是,待长州投降,最终要执行惩处时,让长州人处置长州人。将禁门事变的主谋在藩内予以惩处,即使转封领地,也都在藩内执行。但让谁来当这个执行者呢?西乡决定让岩国领主吉川监物来做。
  “妙!”德川庆胜不禁拍手叫绝。
  吉川家是个令人费解的家族。故事要追溯到关原合战时。当时,毛利家与德川家并列为天下大名,毛利被石田三成鼓动为西军之帅,其本家辉元驻扎在大坂城。分家吉川广家率兵布阵关原,却瞒着本家擅自与家康勾连,登上南宫山山顶而按兵不动,成了西军败退的原因之一。
  家康在处罚西军各大名时,本想彻底摧毁毛利家,吉川广家哭着央求道:“鄙人不需要封地,所以请把我的封地给本家吧。”家康无奈,只好把原本属吉川广家的防长二州给了毛利家,如此一来吉川家便没有了俸禄。
  到第二代广正时,幕府从毛利家的俸禄里抽出岩国六万石给了吉川。历代幕府都对吉川家优待有加,虽然吉川家并非诸侯,也给与他们诸侯的待遇。
  德川庆胜拍手称妙的原因是,“吉川家将再次为本家收尸”。他为这种绝妙的轮回而感慨。吉川监物性情温和,思虑周详,是此事的理想人选。
  “可是,不知监物能否答应。”庆胜问。
  西乡轻松答道:“我前去说服他。”于是,西乡回到高丽桥藩府,准备停当,便带上吉井幸辅、税所长藏同前往,时间正好是龙马来到大坂的第三天。
  西乡抵达岩国,见到监物,说道:“如若长州恭顺,幕府必定不会亏待。”
  监物明了于心。西乡的策略成功了。
  最后,长州果然“恭顺”。藩政早已掌握在佐幕派手中,对待幕府的态度也和前几年截然不同,只知一味地俯首称臣。就在几个月前,长州还是天下激进舆论的领袖,如今却如此乖巧,变化之快简直不可思议。
  藩府已下令追捕勤王派,高杉晋作逃到了藩外,周布政之助在家切腹,桂小五郎在禁门事变之后便消失了踪影,至今下落不明,对其他人也是束手无策。
  藩主毛利敬亲是个行动艰难的大胖子,昨日还被勤王派鼓动反抗幕府,今天又被佐幕派唆使,对着征长总督的军门好一通磕头。
  “一切都是益田右卫门介、国司信浓、福原越后这三个家老的错。”他向幕府乞求道。
  幕府于是要求他呈上三个家老的首级,将参与策划事变的人处死,以证明投降的诚意。
  长州一口答应。西乡也通过毛利一门的吉川监物,向长州藩表明态度:“只要按照要求证明诚意,此后会尽量为你们争取宽大处理。”
  治元年十一月十一,毛利藩主命益田、国司切腹。
  当晚亥时,时年三十二的益田右卫门介来到其领地内的德山总持院,那里已经为他作好切腹准备了。
  两张榻榻米并排铺开,上面铺的是四尺四方的纯白纺绸坐褥。右卫门介坐下,藩主派来的使节山田重作开始宣读“罪状”。
  听着听着,右卫门介不由得大吃一惊。尤其是其中有这样一句:“勾结奸吏徒党。”所谓奸吏,指来岛又兵卫等勤王派。“挟一己之私损害国体,蔑视天朝幕府。”最后,山田念道:“如此无端不忠不义至极,今命其切腹。”
  国司信浓的切腹之处为德山的澄泉寺,只有福原越后一人是第二天在川西的龙护寺自尽。罪状基本相同。
  福原已经被吉川监物劝服,准备“替藩主担下罪责”,故他可以说是欣然赴死。可是耳边听着罪状大骂自己是奸人、不忠,任谁也无法忍受。福原要过公文,沉着脸看了片刻,脸色苍白,最终还是默默地还给使节,将刀刺进腹中。三位家老的首级被送到总督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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