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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编 天泽履

  秋意渐浓,风有了寒意。
  一个晴朗的早晨,庄九郎去鹭山城向赖艺请安。
  进了大手门,前面是一块能容纳五十匹坐骑的平地,后面是大岩石削成的石阶。
  庄九郎拾阶而上,石壁上有一棵参天的松树,苍翠欲滴。
  (天气真不错。)
  应该会发生点什么事吧,庄九郎有种预感。
  按照庄九郎的脾气,不是发生什么事,而是他要做出什么事。准确地说,他预感到今天自己会有所作为。
  赖艺正在殿内饮酒作乐。深芳野抚琴在一旁伺候。
  “喂,庄九郎,”赖艺高兴地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无聊得很。”
  “殿下怎么会无聊呢。深芳野夫人不是也在吗?”
  庄九郎接过赖艺的话,不无讽刺地回答道。
  无聊,岂不是侮辱深芳野吗?
  赖艺有些尴尬。他本就很懦弱。
  “不是的,深芳野也感到无聊呢。”
  “对谁呢?”
  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庄九郎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勘九郎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嘛。”
  “在下的眼珠子,今天是绿色的吧。”
  “眼珠子?”
  “对。今天早上的天空万里无云,放眼望去城里一片绿色。在下一直相信,这种时候一定会有好事。”
  “有意思。早上进城的时候就能知道今天的命运吗?人到底有没有命运这一说呢?”
  “有。”
  庄九郎撒谎道。
  庄九郎根本不相信命运。他觉得,从中国传来的所谓的命运哲学只不过是弱者的自我辩护和自我安慰而已。
  庄九郎认为命运要靠自己去创造。如果中国人所说的命运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庄九郎恐怕到死也还是两手空空。
  (绝不会那样。)
  庄九郎在心底不屑一顾。
  然而像土岐赖艺这种无所事事的贵族,谈论命运却是种高雅的娱乐。他还时不时用易经占占卦,或是叫来阴阳师算算八卦什么的。
  “确有命运之说。”
  庄九郎只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对庄九郎来说,赖艺相信命运无疑是对自己有利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赖艺都会认为“这就是我的命”而自我妥协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勘九郎,今天你给我讲讲易经吧。”
  “那恐怕深芳野夫人要无聊了。”
  “那就算卦吧。你刚才说天气好心情也不错。天象、人相都很吉利。今天你给我算算卦吧,一定很准。”
  “那就用最简单的办法占一卦吧。”
  “就这么定了。”
  赖艺立刻吩咐下人准备。
  不一会儿,小厮们就搬来了涂着朱漆的案几,上面放着道具。
  庄九郎向赖艺施过礼,朝北面向案几而坐。
  共有五十支竹签。
  庄九郎取出其中一支,插入青铜材质的圆筒中。
  这支签是太极(宇宙大元灵)的意思。
  庄九郎左手握住剩下的四十九支签,呈扇子状摊开,用右手的四指压住,大拇指按住内侧,举至额头,屏气收腹,闭眼调息后低喊了一声,将手中的竹签一分为二。
  随后就是常规的动作。先把右手中的竹签轻轻地放在案几上,抽出一支夹在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之间。这代表“人”的意思。左手剩下的竹签是“天”,右手中的是“地”。将天人合一,各数八根,最后剩下不到八根的数字就是端数,从端数来算卦。
  “您看,是天泽履的卦。”
  他窥视着赖艺的脸色。
  赖艺点点头,像他这种闲人,倒也懂得天泽履大致的含义。
  ……老老实实地待着,事情就会有转机。
  可以算得上是小吉吧。
  庄九郎却好像从“天泽履”中读出了特殊的含义,表情复杂地看着赖艺。
  “怎么了,勘九郎?”
  “恭喜殿下,大吉大利啊!”
  “哦?从何说起?”
  “殿下言笑了。您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您想想自己就能知道了。”
  “真着急。这不是给我算的卦吗?别猜谜了,快快说来听听。”
  “在下一说就道破天机了。您自己想想吧!”
  “天泽履。”
  ……真是费解。
  到了晚上,赖艺还在苦思冥想。
  庄九郎告退的时候小声透露的话,似乎能解开谜底。
  “殿下的哥哥。”
  仅此而已。
  哥哥指的是美浓太守土岐政赖。
  (我哥哥怎么了?)
  政赖住在美浓国的首府川手城(现在的岐阜市),任美浓的太守。
  是个平庸无趣的男人。
  以前他们的父亲政房不喜欢政赖,想传位给赖艺。由此美浓国的豪族们分裂为两派争权夺势,长井利隆等人拥立赖艺。
  后来纷争愈演愈烈,京都形同虚设的足利将军出面调停,认为应由长兄继位,于是政赖就进驻川手城当上了太守。
  赖艺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与半道出家的大名不同,赖艺与生俱来就生在贵族家,对领地根本不感兴趣,他看重的只是名声。对物质越是淡泊,反过来对名利就越是在乎。
  他自负自己才是太守的人选,自然不对哥哥政赖施君臣之礼,也不上川手城拜谒。
  鹭山城里花天酒地的生活,一是为了向兄长示威,二是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排解心中的愤懑。
  美浓的武士们多半对赖艺这种近似于自暴自弃的生活深表同情,不少人看到他时,都在心里怜悯他。
  可见赖艺的心里有多憋屈。
  (西村勘九郎说的就是这个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大事。赖艺连忙翻出周易占卦的书籍查找。
  还真是大吃一惊。“天泽履”竟有惊人的含义。即“继先人之位”。
  (赶走哥哥赖政自己当太守吗?)
  而且卦中要求凡事听从长者的指挥。这里的长者,应该可以理解成庄九郎吧。
  (这卦可了不得!)
  赖艺似乎揭开了谜底。
  本来,卦里还有“女人裸身之相”的意思。也就是说自己的妻妾中有人不贞,赖艺却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翌日,赖艺告诉庄九郎。
  “勘九郎,我知道谜底了。”
  “是吗?”
  庄九郎故意装出不解的样子。
  “您说的什么事?”
  “喏,”赖艺反而有些着急了。因为他悟出的“意思”,事关重大。“你怎么忘了?昨天你给我算的卦啊。”
  “啊,我想起来了。”庄九郎面带苦笑,“在下惶恐。不过是席间助兴而已。殿下好像很喜欢易经啊。想了很久吗?”
  “是啊,后来又查了书,想了很久。”赖艺完全沉浸在这种知识游戏里,毫无城府地凑近过来,“勘九郎,我说给你听听。”
  “殿下请稍候。”
  庄九郎抬手阻止了。
  “殿下。”
  “怎么了?”
  “别再提了,事关生死。”
  “什么?”
  赖艺满脸惊愕。不过是取乐的游戏而已。还能发生什么事?
  “勘九郎,”赖艺试图缓和庄九郎的严肃表情,“不过是你在席间助兴,我又查了一下而已。你就当作乐子听听好了。”
  “我当然明白。只是别人都能像勘九郎一样明白吗?”
  “勘九郎,不过是说着玩儿的。”
  “殿下,易经是聆听天的声音。您当作玩笑去对待,也就是愚弄了天意。”
  “勘九郎,你刚才不也说是席间助兴吗?”
  “没错,勘九郎的确是为了助兴。但是算的是殿下的卦。因此,不管什么卦,对您来说都是天意。您要是轻率地说出来,弄不好会危及生命的。”
  “……”
  确实如此。同样的卦因为不同的解释,便会被认为是造反。
  “好了勘九郎。我不说便是。”
  养尊处优的赖艺此刻像被训斥的孩子一样点着头。
  “您懂了吗?”
  “懂了。”
  “勘九郎要向殿下请罪。受到殿下如此的知遇之恩,却未能察觉殿下心中所想,实在是羞愧难当。”
  “……”
  赖艺茫然地看着庄九郎。他听不懂眼前此人到底在说什么。
  “勘九郎,什么意思?”
  “在下谨言,”庄九郎悲痛地望着赖艺,“西村勘九郎即使肝脑涂地,也一定完成殿下的心愿。”
  “喂……”
  这时小厮进来了,赖艺立刻缄口不言。
  庄九郎乘机退出了大殿。
  接连好几天,庄九郎称病而不去鹭山城参见。
  相反,他却连续出入加纳城长井利隆的府邸,利隆也招待他到茶室用茶。一天,庄九郎露出万分苦恼的表情向利隆开了口。
  “在下有难言之隐。”
  他指的就是算卦之事。
  当然,他换了一副口吻,说土岐赖艺以易经的“天泽履”一卦为由,把自己想当太守的野心透露给了自己。
  长井利隆本就是赖艺的支持者,立刻表示赞同。
  他满脸悲愤道:
  “看来殿下并未死心啊。”
  “看来是由来已久啊。”
  “倒也不是。先前的太守殿下本想传位给赖艺殿下,并直接命令我拥立他,我也想尽了办法。然而美浓却由此一分为二,后来将军出面调停,赖艺殿下只好作罢。从赖艺殿下的人品而言,如无此经过,应该并无心继位太守,是微臣等人造成的结果。现在这个样子反而让人不痛快。”
  “在下惶恐。”
  “有话请直说吧。”
  “美浓太守之位,依您所见是现任太守和赖艺殿下谁更称职呢?”
  “那还用说。我等一致推举赖艺殿下,才发生了船田之战(父辈政房的继位之争)。美浓国应该归赖艺殿下才对。”
  其实在庄九郎看来,赖艺和政赖谁任太守都差不了多少,只是赖艺更有涵养一些。利隆的看法是,哪怕两人一样无能,也要选一个更有教养的。
  “在下懂了。”
  庄九郎并不追问,结束了这个话题。
  因为再继续追问,或是自告奋勇的话,长井一定会顾忌到美浓的分裂而拒绝道:
  “不行,不能乱来。”
  因此目前只能停留在闲聊的程度。
  (只要长井利隆心里有数就行。)
  之后,庄九郎依旧去鹭山城参见。
  “身体好了吗?”
  赖艺很关心。
  “尚未痊愈。”
  “让大夫看看吧。要不,我把曲直濑良玄叫来?”
  赖艺说的是自己的御医。
  “不,恐怕良玄大人的药也治不了在下的病。只要殿下的大愿实现,在下的病也就好了。”
  “大愿?”
  “就是天泽履的卦呀。”
  庄九郎故意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视线,随后立即提高声调换了一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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