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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编 织田的使者

  先引入一段杂谈。
  笔者住在浪华东郊一座叫做小阪的小城里。东面是一片田园,田园的后面是生驹连山。生驹、信贵、葛城等山峰曲折绵延,对面就是大和国。
  “小说家住在这儿工作太不方便了吧。”
  从东京大老远赶来探望我的朋友表示同情,然而这句话说得对,但又不对。原本,写小说就要选择自己熟悉的土地,也就是对自己来说更容易观察人物的地方更为自然,我选的就是这座城市。
  如今我已四十出头。年轻的时候曾身历险境,没想到自己能活到今天。这才想起来,我和这个故事中进行到现在的庄九郎年纪相仿。
  战争结束后从军队退役,冷不丁进入社会,素来和我不和的一名士官学校出身的、比我高一个级别的将校,临别时恶狠狠地对我说:“像你这种坏家伙,进了社会后也一定会遭人讨厌活不下去的。”
  此人乍一看挺侠义,其实背地里颇有心计,偷偷地和卖化妆品的商人的女儿来往,帝国陆军一解散,他就入赘当了女婿,摇身一变。他说的确实不假,招人待见,才能活下去。
  不过他的临别赠言始终缠绕耳边,战后我也处处留意,生怕遭人讨厌。本来不善言辞的我,总要强装笑脸来待人接物。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厌烦(我这个虚伪透顶的假好人),甚至蔑视自己。之所以要写庄九郎即斋藤道三这一刚烈的“坏人”,也许是出于对自己的轻蔑。
  不过,过了四十好像起了些变化。可以平静地讨厌某个人。不光是别人,包括自己,都逐渐地执拗地看不顺眼。
  如果碰见了某个不喜欢的人,再想想当时自己虚伪的态度,会好几天都不开心,即便是过了一个月后有天突然想起来,也会干什么都不着调,恨不得把那一天抹杀掉。
  当然,不仅仅是憎恶的情绪,喜爱之情也变得更加强烈了。好像过了四十岁自制能力有所减退,爱憎则变得更加分明。
  庄九郎也在这个年纪开始有些脱缰。
  他对趁自己出门在外企图“造反”的太守赖艺的嫡子小次郎赖秀,虽然在稻叶山城的城外打退了他,却不像以前对待揖斐五郎(赖艺的庶弟)的叛乱时那样宽容,而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消灭他。
  然而,话虽然说得简单,小次郎赖秀毕竟是主君的儿子,能不能掩住众人之口呢?
  (已经无需再忍耐了。)
  庄九郎心想。脱缰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像笔者这种小市民,顶多也就是做做远离尘世烦扰、隐世遁俗的梦罢了,而这个男人,一旦挣脱了缰绳,就会变成一头袭人的猛兽。
  “我无需再顾虑谁了,”他仔细观察了自己的周围和美浓国情后,“的确不用了。”
  他做出了判断。被誉为美浓八千骑的武士们分散在美浓的各个村庄,他们中的八成人都开始认为:
  “现在只有小太守(庄九郎)最可靠。”
  归根结底在于能力。庄九郎具有粉碎“外国势力”的能力。
  美浓被看做是日本的交通要道。除了中山道,北国街道和伊势街道都汇合于此,形成了好几处交叉点。
  战国乱世中的这种地方,来自四面八方的国家的军队都可以长驱直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瓜分得七零八落。
  西面的浅井(近江)和南面的织田(尾张)在军事上的迅速崛起,给尚在中世纪沉睡中的美浓武士们敲响了警钟。
  (再不注意的话,邻国就该来抢咱们的土地了。)
  对国外的危机感才能诞生出伟大的领导者。过去中国的蒋介石、德国的希特勒等等,都是例子。
  就像久旱后等待甘露的心情,翘首盼望英雄出现的氛围在美浓国内油然而生。
  “非此人莫属。”
  几乎所有的美浓人都这么想。
  “最近接连好几次趁着美浓内乱入侵的邻国军队,都被击退了。在关原打败了浅井和朝仓的联军,这回又在稻叶山城下逼迫织田军队不战而退。没有不立他做盟主的道理。”
  出现了这么一种机遇。可以比喻为潮水。潮水渐涨,眼看就要满潮了。
  “一鼓作气——”
  庄九郎心里盘算着。要一口气冲上台阶。
  机遇是很可怕的。庄九郎的信仰是,“机遇到来之前,需要耐心等待,做好所有准备才是智者之为”,然而,“一旦机遇到来,就要紧紧抓住一气呵成,才是英雄所为。”
  庄九郎等到了这个时刻。以西美浓三雄的安藤伊贺、氏家卜全和稻叶一铁为首,正室小见方的娘家明智一族等在国内颇有影响的武将们,都表示:“和大人同生共死。”
  看来是改写江山的时候了。
  好运连连。
  只能这么说。赖艺的“公子”小次郎赖秀从稻叶山城下败退后,逃到了如今的岐阜市西北方向七公里处的“鹈饲山城”中。城主村山出羽是小次郎赖秀年幼时的辅佐。
  “出羽,全靠你了。”
  小次郎赖秀在求得他保护后,又提出要再次举兵讨伐庄九郎。
  “因为此人,我才被废嫡,沦落为平民。事已如此,只有在国内招兵买马,同他一决胜负,废了父亲赖艺,自己来当太守,除此以外别无出路。出羽,我说得对吧?”
  “言之有理。”
  出羽陷入了沉思。那个卖油的此时势力正如旭日东升,要真和他决斗,又有几分胜算呢?
  “出羽,出羽,”接下来,小次郎赖秀使用了常用的激将法,“等我当上了太守,一定封你当小太守。”
  (小太守。)
  太诱人了。除了那个卖油的,这个宝座向来都是由声名显赫的氏族占据的。
  “总之,现在的问题是能召集到多少美浓兵。还需要再次向尾张的织田信秀请求援兵。”
  “出羽,这一切都靠你了!”
  小次郎赖秀喜出望外,对着以前的家臣村山出羽不停地点头哈腰。实际上,出羽难以取舍。不管怎么说,这场仗将会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既然小次郎赖秀已经开了这个口,如果自己坐视不理的话,他就会被美浓的武家社会评价为“懦弱鼠辈”而难以立足。
  只好硬着头皮试试。
  出羽立刻向周围派出密使,开始准备决一死战。
  而在此期间,小次郎赖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所在地的鹈饲山城改名为“御所”,让出羽的家臣们叫自己“主公”,还向出羽索要女人做伴。俨然一副以太守自居的模样。
  “出羽,让下人们叫你小太守好了!”
  面对这个天真的落入凡间的贵族子弟,出羽也只能苦笑道:
  “等到打赢了仗再说吧!”
  要说出羽的心情,准备着这场将美浓一分为二的大决战,一边感到英雄般的亢奋,一边却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如果这个年轻公子没有落难到此地,那么自己一定能守着祖辈们留下的领地和城池,欣赏着春花秋月,过得逍遥自在。
  听到举兵的计划时,“天助我也!”庄九郎不禁拍手叫绝。估计这场决战将把国内所有反对自己的人集中到鹈饲山城。
  (歼灭他们,一举夺取美浓!)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这种机会,人的一生中恐怕也难得有几次。
  (看来我又要改名字了。)
  突然眼前浮现出万阿的脸。打完仗后去见万阿时,她一定又会天真地问道:“这次又改叫什么名字了呢?”接下来,她肯定还会问:“什么时候当上将军呀?”
  真是个好女人,庄九郎心想。为了这个女人,也要早些拿下美浓,在京都竖起自己的大旗当上将军。
  庄九郎最近在稻叶山城按兵不动,他在城里插起战旗,远远遥望着鹈饲山城,每天都忙于收集敌方的情报。
  不用说,曾被庄九郎当日一战扬鞭抽打得落荒而逃的赖艺的庶弟揖斐五郎、鹫巢六郎以及土岐七郎赖满、土岐八郎赖香等人纷纷加入,可以说此地汇集了美浓的名门望族们。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前来参加的最为关键的美浓兵却寥寥无几。
  “目前大概凑了一千人左右。”
  耳次打探到了人数。
  问题是邻国的织田信秀。如果他要加入的话,形势对庄九郎绝对不利。
  鹈饲山城的小次郎赖秀不停地派使者前去请求出兵。
  “送给您半个美浓。”
  听说他甚至开出了这个条件,庄九郎听闻后也吃惊不已。
  (要是能得到半个美浓,织田一定会赌一把的。)
  于是,庄九郎反过来利用了这个传闻,在美浓国内散布谣言。
  ——织田要夺取半个美浓。
  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刺激美浓人的了。
  这个传闻一散开,本来保持中立的人也毅然站到了庄九郎这边。人数每天都在增加,对抗外国使得士气高涨,将士们更加团结。
  ——然而。
  庄九郎并不就此罢休。他对聚集于旗下的美浓将士们说:
  “敌人其实是尾张的织田信秀。说不定哪天夜里他就蹚过木曾川打进来。而且极有可能,因此……”
  他煽动着大家,每天都派五百人轮番看守着木曾川的国境,一到晚上就在沿岸数里地点起熊熊的篝火。
  这是他的策略。对内可鼓舞士气,对织田——
  你敢过来我就不客气。
  呈现备战姿态。
  这么一来,尾张的百姓们先慌了——
  美浓大军会打过来。
  顿时谣言四起,织田信秀也无计可施。
  信秀看穿了木曾川北岸的篝火只是庄九郎在外交上的牵制手段而已,然而坐视不理的话,国内的恐慌愈来愈严重。
  (那个家伙真有一套。)
  他心感佩服,却无意要出兵击退美浓的防守兵团。信秀本身也忙于国内的战事,还根本不具备出外远征的能力。
  (那家伙一定是看出来了,才会在木曾川北岸点火吓唬我。)
  信秀想道。
  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虽说外交态度上有所屈辱,尾张还是向稻叶山城的庄九郎派出了使者。
  庄九郎在山脚下的府邸里接见了使者。
  来人是平手政秀。
  “我们主公说,”政秀说道,“绝对不会插手鹈饲山城的小次郎赖秀的事情。”
  “那就好。”
  庄九郎淡淡地笑了笑。他的傲慢态度表明,对方插不插手都无所谓。
  (你这条蝮蛇。)
  政秀想起对面上座的此人的外号,对他的傲慢感到愤怒。
  在书院里的正式会见,仅仅一两分钟就结束了。
  “用点茶水吧。”
  喜爱茶道出了名的庄九郎,亲自带领政秀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茶室。
  政秀震惊于茶室的精致。庭园里引入了稻叶山山谷里的泉水,前往茶室途中的露天地面上种满了各种姿态的樱花古树,走到尽头便是茶室,竟然全部都是用樱花树的木材做成的。
  “全部都是樱花树吧。”
  “不错。”庄九郎回答得干脆扼要。
  “您很喜欢樱花对吗?”政秀问道,想到蝮蛇和樱花之间根本毫无关联,他不禁觉得好笑。
  “嗯,挺喜欢的。”
  庄九郎轻描淡写地作答。其实,从未有像他这样酷爱樱花的武将。理由是樱花树不会让人反感,也不会让人厌烦。
  两人进了茶室。
  “吉法师君(信长的幼名)几岁了?”
  庄九郎漫不经心地问道。他知道吉法师的辅佐就是眼前的平手政秀。
  “八岁了。”
  “嗯,和敝女(后来的浓姬)只相差一岁。”
  “这样啊。”
  平手政秀话音刚落。
  “可是个美人儿呢。”庄九郎又说,随后马上将话题转到了别处。政秀不明白蝮蛇为何要提起吉法师的事情。
  过了半刻,政秀告辞上马,带着随从踏上返回尾张的归程,这才觉得疲惫至极。
  (此人真让人觉得累啊。)
  政秀满脸倦容,骑在马上一路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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