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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编 时运

  木下藤吉郎秀吉受到信长提拔,一举跃上了“京都守护”的要职,却未能持续太久。
  藤吉郎毕竟是个军人。至少信长是这么看的。
  “猴子不在,真是不方便。”
  身在岐阜大本营的信长开始觉得。
  (把猴子留在京城和公卿和将军们打交道,太不划算了。)
  也就是说不值得。藤吉郎只有在战场上才足以发挥他破敌夺城的神勇。
  (京都还是交给光秀吧。)
  这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信长改变了主意。他马上派人召回藤吉郎。
  “光秀留下。”
  当然不仅仅是明智光秀一人,村井贞胜和朝山日乘等文官也都留了下来。藤吉郎回去后,立刻加入到信长于永禄十二年夏季开始的征讨伊势的阵营中。
  光秀留在了京城。
  “信长这人靠不住。”
  义昭向他最信任的光秀吐露出这句话时,室町馆庭院里的枫叶刚刚染上了血色。
  光秀愣住了。他一直在暗地里担心,害怕义昭迟早会说出这句话。
  “你靠近点,我小声告诉你。”
  他从靠椅上支起身,压低了嗓音。院子里正在晒太阳的麻雀们叽叽喳喳,吵得让人听不见。
  “该死的麻雀,吵死人了!”
  义昭瞅了一眼院里,勃然大怒。此刻他的表情,倒有点儿像麻雀。
  “连谈个话都听不见。”
  他有些歇斯底里。
  “原来是这些麻雀。”
  光秀巡视着院子,目光停在一棵老黄杨树上。五六只麻雀,正忙着在茂密的枝叶中飞进飞出。
  “那棵黄杨树,”光秀笑着说,“结着黑果子。麻雀一定是盯上它们了。”
  “快赶走!”
  “我吗?”
  “虽说让明智十兵卫光秀这等人物去赶麻雀不是人主之道,我可是指望着你呢。事无巨细——不管是麻雀还是老鹰,我都希望由你亲手赶跑它们。”
  (老鹰?)
  义昭话中指的是信长,光秀也能听得出来。他慌忙答道:
  “老鹰我可赶不走。麻雀还可以。”
  他故意装作着急的样子跑到院里,驱赶着麻雀。
  “哈哈哈……”
  看到老实的光秀忙乱的模样,义昭乐了。知道光秀回到座位上,义昭仍在笑个不停。
  “你还真小心啊。”
  义昭嘲笑道。到底是害怕“老鹰”呢,还是无法谋反呢?
  “没错,侍奉主子一定要时常小心。这样才能日夜护全主子的安危。”
  “这么说来,我也是你的主子啊!”
  “当然。对待将军,我也是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闪失。”
  “是吗?”义昭又支起身子道,“我想建立幕府。”
  (呃。)
  光秀一愣。信长让义昭当上了将军,还为他建了御所,却没有要建立幕府的意思。
  (信长的确是没有这个打算。)
  如果为义昭成立幕府,那么天下就成为义昭的了。那么,信长如此大动干戈才平定了京都,将无任何意义可言。
  (信长一定想亲手成立织田幕府。让义昭当将军,不过是信长为了树立政权收买人心的障眼法而已。义昭应该满足现状才是。就像小孩得到了玩具,应该心满意足才对。)
  义昭已经当上了将军。
  连将军馆都让信长给建好了。义昭自己半分气力也没出,就有了今天的地位。
  (应该满足了。如果还要提出召开幕府独揽大权的话,信长一定会翻脸不认人的。)
  “得寸进尺。”
  光秀本想提醒他,却忍住了。
  “您再忍耐一段时间吧。”
  他说。
  看着光秀模棱两可的态度,义昭的表情渐渐阴沉起来。
  “我说光秀。当初你把我从奈良一乘院救出来的时候,不是亲口说过——光秀一介草莽之士,仍要重建幕府平定天下的吗?难道那是骗我的?”
  “不,”光秀额头沁出了冷汗,“当然不是。但是凡事都要顺其自然,等待时机才行。”
  (当年从奈良一乘院把这个足利将军的血亲偷偷救出来的时候,我不过是一介流浪汉之身。既没有责任,也不懂现实。然而,如今我是织田家的家臣。再也不能不切实际、像孩子般做梦了。一旦义昭召开了幕府,那么一直扮演着足利家最忠心臣子的信长一定会扯下面具,化身为魔鬼。)
  对此,光秀再清楚不过了。
  “您不要勉强。”
  “勉强什么?”
  义昭气得吹胡子瞪眼。
  “难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征夷大将军的官职是谁封的吗?”
  “臣惶恐,自然是当今天子。”
  “你知道就好。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好犹豫的。不用再顾虑其他的,我已经当上了将军,接下来就该召开幕府了。”
  “……”
  光秀的立场很是为难。他既是将军家的臣下,又是织田家的家臣。
  “光秀,怎么不说话了?”
  “这种时候,我只能选择闭嘴。”
  “我懂了。”
  义昭忽然欢快地喊了一声。按照他的理解,自己召开幕府的计划,已经得到了织田家的京都代理光秀的“默认”了。
  义昭的举动逐渐频繁起来。
  他未经过信长的许可,不断开始向各国的诸侯们寄去“将军手谕”。
  内容不外乎是“别再打仗”了。
  且不论战乱平息已久,今后也要避免与他国交战。尤其是对支持义昭的越后上杉氏和丰后的大友氏、安芸的毛利氏等人,他更是语气亲昵。
  “如有不和我愿意从中调停。”
  义昭写道。他也知道光靠调停是于事无补的,然而这种表明自己从天而降的态度,却能让人们知道:
  “世上还有将军。”
  从而给人们留下印象,事实上室町幕府是存在的。
  义昭沉迷于他的“阴谋”中。他还与大坂的本愿寺和越前的朝仓氏暗度陈仓。这些人都是旧秩序的守卫者。他还搭上了旧势力的大本营比叡山。
  他们一致认定:
  “信长此人不善。”
  “信长之所以立将军,正是出自谋权篡位的狼子野心。”
  当他们看到信长以拥立义昭为名,抢先占领了京都后,又是嫉妒、又是害怕,生怕明天会轮到自己,便一致决定:
  “只有离间义昭将军和信长的关系才有出路。”
  于是也向义昭派出回礼的使者,密切双方的关系。
  终于——
  义昭壮着胆子,开始向各国的诸侯征收召开幕府的经费。越前的朝仓氏率先送来了银两。
  这一切都没把信长放在眼里。
  (这可了不得了。)
  光秀深知信长的脾气。
  这天,光秀来到幕臣细川藤孝的府邸商量这件事。
  “我也头疼得很哪。”
  藤孝说。
  “我多次进谏,他都不听。给个梯子他就爬上去。就像是爆炒的豆子到处蹦跶,尽耍一些小花招。”
  “话虽不错,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被岐阜殿下(信长)的大铁锤给砸死。您为何不好好劝劝他?”
  “没用。”
  藤孝摇摇头。
  “今非昔比,将军已经和我渐渐疏远了。”
  这段时间信长一直与伊势处于交战状态。他时不时瞅准空隙进京,短暂停留几日后又匆匆离开,来去就像一阵风似的。
  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信长平定伊势后前往京城报告,拜见义昭时开门见山地进谏道:
  “请您自重。”
  义昭也发火了:
  “什么意思?我是征夷大将军,我只是在履行职责而已。”
  他辩解道。
  信长沉默不语。他本来就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对他来说,沉默远远胜过雄辩。
  他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这个将军什么玩意?)
  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开始发现,拥立义昭是自己的失败。
  他上了马,迎着寒风驶向自己临时下榻的妙觉寺。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要怎么办,越想越生气。
  (这一步走错了。)
  他反省自己当初为何拥立将军,而不是天子。
  (天子的地位更高。)
  父亲织田信秀生前狂热地追崇天子,信长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信秀这种生活在乡下的土豪之所以能有如此觉悟,是因为他喜爱连歌,这些知识都是从京都来的连歌师傅们那儿得知的。
  信长小时候,父亲问他:
  “吉法师,你可知道日本国谁最大?”
  信长立即回答说:
  “将军。”
  父亲却出人意外地摇摇头:
  “是京都的天子。”
  这也是父亲信秀引以为傲的见识之一,他还经常问家臣们同样的问题,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是天子”。各国的大名中,懂得这些的人寥寥无几。
  “拿什么证明呢?”
  信长问他的父亲。他向来都只相信证据。
  “就拿官位来说吧。伊势守或是弹正忠什么的,我们这些乡下人都要向将军进贡钱物才能买官。但是,譬如武藏守之类的官位,将军却是无权任命的。必须由将军上奏天子才行。也就是说,将军不过是天子的传话筒而已。”
  “天子打仗厉害不厉害?”
  信长又问。
  “天子才不用兵呢。他平时只需要供奉神灵即可。”
  (原来是神职人员的头领。)
  信长的理解不过如此。
  然而,他注意到每次来京城,周围的人都具备一种常识,那就是:
  “天子比将军更加高贵。”
  于是,信长也不得不改变想法。
  手下的藤吉郎最先注意到了他的心理变化,他进谏道:
  “比起将军,天子要高贵得多。在京城里,就连卖花的、挑土的都知道。”
  藤吉郎的意思是,不如索性改做拥护天子。越是地位高,越是有利用价值。
  而且,无论怎么拥护,天子是绝对不会提出“我要开幕府”的。
  这一点上,天子的存在就像神仙,根本不稀罕人间的统治权。没有比这一点更让人欣慰的了。
  不过,信长担心的是,天子真的能成为统一日本的核心所在吗?
  将军作为“武家的领袖”而受到大名们的畏惧。天子究竟如何呢?只凭一句“日本万民的宗家”的口号,能不能震慑得了人民呢?天子才是最尊贵的这一意识,如果全天下的大名不接受的话,天子的利用价值终究有限。
  再说,天子住在破败的筑地宫殿里,连日常生活都成问题,当然会受到世人的冷眼。
  (比起将军馆,应该建一座更雄伟的皇宫。这么一来,世人一眼就能看出天子地位的尊贵了。)
  信长的思想总是能落到实处。
  而且,他履行思想的行动能力,更是让人瞠目结舌。四月,将军馆刚刚落成,他马上下令拨出一万贯巨资修建皇宫。预计第二年年底前就能完工。
  信长从将军馆出来后直奔妙觉寺,途中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去皇宫。”
  队伍马上调转方向。他想去看看工程的进展情况。
  巡视了皇宫的施工现场后,他向一旁的光秀问道:
  “你知道天子为何更高贵吗?”
  光秀冷不丁吓了一跳,他正要解释王者和霸者之间的区别,信长却接着说:
  “不错,天子更高贵。你看,我随时都能见到将军,却从来没见过天子。”
  信长的官位尚太低,还没有踏入皇宫的资格。
  “懂了吗?”
  信长斜眼瞅着光秀。他的眼光带着警戒,光秀毕竟也是将军的臣下。
  这一年的正月,信长是在京城度过的。
  正月二十三日这天,信长叫来京都的司政官们,光秀也在其中。
  “你们告诉将军。”
  他明确下令要限制义昭的活动。大家根本无暇辩解,只好默默听从信长的指示,最后归纳为书面条文。
  条文共分五项。大意是:
  “之前下达各国的手谕一律作废。”
  “向各国下达手谕前必须与信长商量,并附上信长的文书。”
  等等内容。
  光秀等人只好按照信长的指示,来到义昭的御所一一汇报。
  “将军倘若不听,恐怕后果不测啊!”
  日莲宗的僧侣、织田家的文官朝山日乘开口道。光秀俯首跪地,默不作声。
  “我听便是。”
  义昭脸色苍白,还勉强挤出微笑讨好日乘道:
  “务必让父亲大人弹正忠(信长)消消气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了黑印章盖在文书的右上方。
  (重建幕府的愿望成了泡沫。)
  伏在地上的光秀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为了重建幕府的理想四处奔波,讽刺的是,现在却又从义昭手中接过发誓“不开幕府”的保证书。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太恰当不过了。)
  他不禁为自己的时运不济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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