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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编 退却

  太阳照在光秀的后背上。
  从山上的朝仓军角度而言,正在向后撤退的织田部队是绝好的射击目标。
  (这场仗打得太惨了。)
  光秀不停地勒着马。山道崎岖不平,处处露出岩石的棱角,骑马而行很是艰难。
  太阳升起来了,头盔被烤得灼热。
  “到底要退到哪里?”
  弥平次问道。一般情况下,应该后退到某个易于防守的地点。弥平次问的就是要后退的目的地。
  “怎么可能呢?”
  光秀用护臂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护臂上的铁片灼痛了他的皮肤。
  “您的意思是?”
  “哪有什么地方可逃。仔细想想,我们谁都不如殿下反应快。”
  “您是说?”
  “殿下早就忙不迭地逃回京城了。”
  “从越前这里吗?”
  “正是,就是越前此地。”
  光秀丝毫捉摸不透信长的想法。想必这是战术家的头脑。
  “要是我,肯定不这么打仗。”
  光秀心想。
  信长确实是神出鬼没。大家都以为他还在京城,没想到瞬间就降落在越前的平原上。
  动作快的确是好事。正因为如此,朝仓的属城手筒城、金崎城才会短短一两天就被攻陷。如此之快的破城速度,在古今中外都实属罕见。
  然而没想到的是,北近江的浅井氏叛变了。他切断了织田军的退路,把信长围困在狭窄的敦贺平原上,并与朝仓军里应外合企图将他们一网打尽。可以说战术上十分高明。
  眼下,信长和他麾下的数万大军所处的敦贺平原三面环山,正面朝海。此时的织田大军,活像渔网里打捞上来的鱼,要想一举歼灭,这种地理环境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信长觉察到了危险。
  与此同时,他选择了消失。扔下自己的部队,只身一骑逃之夭夭。
  他的目的地是京都。
  如此远距离的退路,恐怕也是古今未闻。且不说忽然飘落到敦贺平原上的矫捷身手,转身逃得干干净净这一点,也绝不是常人能及。
  (我就说他是个怪人。)
  光秀心想。一般的兵法家是不会这么做的。就像弥平次光春所说那样,先暂时从战场逃脱,寻找一个适当的地方防守,不时地派出小队人马探查敌情,敌人弱小时则展开反攻,强大时则继续撤退,这种战术越是精巧就越像是名将所为。
  (要是我就这么做。)
  光秀虽然心下想着,却也无法否定信长的做法。信长此举打破了战术上的既成概念,或许这正是他具备的天赋。
  (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也许真的是这样。)
  当身处敦贺平原的信长得知后方浅井氏的叛变时:
  “取消这场远征。”
  他立刻做了决定。要是真的想打,倒也可以仗着人多势众一拼胜负,然而信长天生就不喜欢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于是他选择了不战而逃。
  从战略上来讲,原本把军队集中到京都然后突袭越前(福井县)的朝仓,原本就过于勉强。
  然而,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胜利的可能。正因为有可能信长才有了此举。这种可能,完全建立在一个不算保险的条件下。那就是北近江的浅井氏是同盟军这一点。虽然浅井氏并没有十分积极地加入战争,却允许织田军在境内通过,态度如事先预料一样十分友好。因此,浅井不应该会成为后方的威胁。
  正因为这样,信长才突发奇想地决定从京都突袭遥远的越前。而这一奇想成功与否的关键,完全取决于一个脆弱得如同一根丝线般的条件。
  那就是“浅井氏不会叛变”。
  然而,它还是断线了。
  即使如此,既然已经采取了行动,通常还会有所留恋。毕竟是一路大获全胜。仅仅两天时间就占领了越前国土的一部分,包括两座城池。这些战果再加上大举进攻的满腔热血,应该持续打下去才对。
  (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吧。)
  光秀想。而且在一般情况下,战争越是持久越是会被拖入泥潭。
  (没错,会适得其反。所以才需要技巧。要是我的话,这种时候一定会发挥技巧。)
  可是,信长却放弃了一决胜负。
  他匆匆忙忙地逃跑了。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连交战都没有自然谈不上什么“战败”。对现在的信长来说,“在越前打了败仗”这种不利的舆论一旦传了出来,那么畿内地区刚刚加入自己阵营的武士们就会对织田家的前景感到不安而发生动摇,转而投靠例如摄津的本愿寺等其他的敌人。信长害怕这种舆论。
  (这么一想,信长像一股烟似的蒸发,全军向京都大撤退,也许是连诸葛孔明都想不到的绝妙战术呢。)
  光秀反复思量着。
  这段时间,他疲于指挥撤退。
  退出数里路便停下向后方射击,然后再后退数里。这种灵活的战术,恐怕织田军的将领中无人能比得上光秀。
  要说高明之人,家康也是其一。
  这个年轻的三河国主,虽被同盟的信长甩下不管,却没有半句怨言。
  (三河殿下也是个奇人。)
  光秀眼里的德川家康,与信长又不尽相同。
  (憨厚得出奇。)
  这是光秀对他的印象。
  家康得知信长把自己扔下独自逃跑后,只说了一句话:
  “呃,弹正忠已经走了吗?”
  家康肤色白皙,生着一双圆眼睛。
  他长得肥头大耳,却腿短体胖,天生一脸喜相。就连此刻惊愕的表情,看上去也让人觉出几分滑稽之色。
  (真是个好青年啊。)
  光秀望着家康的背影感叹道。人逢末路便会暴露不为人知的弱点,这个年轻人却丝毫不减天生的大家风范。
  下了山来到平原上,敌人的追击愈发激烈了。
  光秀骑在马上灵活地指挥作战,家康亦是如此。
  对方的武士在后面穷追不舍,家康便从马鞍上亲自举起铁炮迎击,一连射击了好几次。
  按照当时的习惯,大将是不会亲自射击的。家康也并非出自自愿,而是当时敌人的猛烈追击让他无可奈何。
  家康和光秀的队伍合并作战。
  不久就到了敦贺金崎城的栅栏外。
  这座城的守将,是自告奋勇要掩护全军撤离的木下藤吉郎。
  (此人忠心耿耿。)
  光秀此刻全无恶意。恐怕藤吉郎会死在波涛般汹涌的朝仓大军的铁蹄之下。
  所有人都这么想。
  之所以这么说的理由,是在最末尾部队的家康、光秀到来之前,经过这座城的将领们就已经传出了数不清的光荣事迹。
  将领们都深受感动。藤吉郎为了信长和大家能够安全撤退,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辛苦您了!祝您好运!”
  将领们都纷纷下马,向栅栏里的藤吉郎敬礼道。
  还不仅如此。
  藤吉郎手下只有两三百人马,战斗力薄弱。于是其他的将领们都从自己的队伍中挑选出三五名最厉害的武士留给藤吉郎。这是对目前的藤吉郎最好的礼物。
  眼下,家康的队伍和身为织田家联络将校的光秀的队伍到了。
  “这不是三河殿下和十兵卫大人吗?”
  栅栏里的藤吉郎大喊道。
  “你们一定要平安回到京城啊!祝你们好运!”
  他的声音响亮有力。然而此时听在耳里,光秀觉得说不出来的悲痛。
  一路追赶的朝仓军队也逐渐逼近过来。
  家康和光秀只好应对。他们时而全军反击,时而后退。
  栅栏里的藤吉郎也给予了支援。他下令所有的铁炮,向朝仓部队射击。
  (雪中送炭。)
  光秀对藤吉郎的举措感到无比欣慰。
  家康一定也有同感。
  只是家康此人与晚年给人的印象不同,既拥有三河农夫朴实的一面,又极其循规蹈矩。
  “十兵卫大人,不能扔下他不管啊!”
  枪林弹雨中,家康对光秀喊道。
  “他是谁?”
  “木下大人呀!”
  家康的意思是,把藤吉郎置于战场而不顾,自己却撤退的做法实在是于心不忍。
  (你自己不也被信长扔下了吗?)
  光秀不由得想道。家康对此事不仅没有半句怨言,还想着把藤吉郎也带走。
  “你看怎么样?一起进城吗?”
  “完全同意。”
  光秀也举手赞成。
  从战术上来讲这个主意也不赖。与其各自七零八落地四处奔逃,还不如三人齐心协力一起逃脱,尽可能地减少损失。
  家康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藤吉郎。
  栅栏里的藤吉郎兴奋得跳了起来。
  “太感谢了!”
  他马上令人开门。家康、光秀的队伍鱼贯而入。
  由此一来,他们的防御火力加大了。
  德川、明智和木下把各自部队的铁炮都集中起来一齐射击,铁炮发烫时就用水桶降温,如此反复。
  当然不光是射击。
  他们还瞅准机会开门出去突袭,甚至有时候把敌兵追出二里地开外。
  对这一场战斗,《东照军鉴》等书中对家康等人做了如下慷慨的叙述:
  此乃信长一生中至难之战,家康公加入使秀吉如虎添翼,战斗中,亲自用铁炮抵抗朝仓一众。
  想必对德川家也是毕生难忘的经历吧。
  藤吉郎秀吉也没有忘记这一天。几度风霜后秀吉平定天下,与家康和睦相处,并招其上京结成主从关系时,秀吉拉着家康的手感慨道:
  “当初在金崎城撤退时多亏德川殿下相助才得以死里逃生。我做梦都不曾忘记此事。”
  不久,朝仓军被赶出了老远。
  藤吉郎、家康和光秀都同时判断,目前是冲出栅栏逃脱的最好时机,于是各自部署下去开始撤退。
  刚走出半里地,朝仓军又开始紧追了上来。
  家康、秀吉和光秀三路人马井然有序地与后方的敌人作战,他们时而迎战,时而退却,应对自如。通常撤退战是最难打的,这三支队伍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而先行撤退的织田军的其他队伍中,有的士兵却四下走散了。阵脚一乱,往往会出现大量不必要的伤亡,然而压阵的最后三支部队却几乎毫发无损。
  将近黄昏,他们终于抵达了越前、若狭的国境线上。
  三支部队不断收留着中途走散的先行部队的落伍士兵,在黑夜中继续行军。
  “殿下平安无恙否?”
  藤吉郎每见到落伍士兵都要打听,却无人知晓。
  事实上,他们得知信长安全逃脱的消息是在回到京城之后。
  逃跑时的信长的确是狼狈不堪。
  在敦贺战场上的信长决定“逃跑”那一刻,立刻脱下了盔甲。沉重的盔甲只会加重马的负担。这里离京城路途遥远,恐怕马会先倒下。信长只穿了一件窄袖和服,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薄羽织便上了马。
  薄羽织上点缀着蝴蝶的图案。织田家的家纹原本是木瓜,蝴蝶纹来自木瓜切面的形状。当时的信长对蝴蝶纹的花纹极其中意,这件薄羽织便是佐证。信长策马飞奔时,羽织迎风飘起,看上去就像蝴蝶在翩翩起舞。
  到了若狭边境时,不少部下追了上来。
  一路上都是山间的小道。琵琶湖东岸的平原是浅井氏的领土,于是他们特意选择了西岸的险路。
  撤退的光景很是惨淡。
  路上遭遇了当地的土豪,搭起哨所拦截他们,尚且分不清是敌是友。
  信长先去了一趟若狭佐柿城中,委托城主粟屋越中守带路进入了朽木谷。
  朽木谷的领主是朽木信浓守元纲。
  “朽木谷城就交给我吧。那里的城主信浓守是我的老朋友。”
  主动请缨的是松永弹正久秀,他正巧在信长的军中。弹正曾经杀了将军义辉而臭名远扬,此时想必是为了给信长报恩。
  “倘若朽木信浓守敢有异心,我当场就要了他的性命。”
  他丢下这句话便径直去了朽木谷。信长望着他的背影高声笑道:
  “看来,我命不该绝啊!”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像松永弹正久秀这么势利的人,还肯为打了败仗的信长赌上身家性命前去说服朽木,说明穷凶极恶的久秀觉得自己尚有前途,信长笑的就是这一点。
  朽木氏果然提供了方便。
  四月三十日,信长回到了京都。之后,织田军也陆续回归,落在最后的家康、秀吉和光秀比信长晚了许多,他们回到京城时,已经是五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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