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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蛭小岛 第二节

  幼儿的父亲赖朝住在蛭小岛的流放地。
  虽名为小岛,却是位于原野上狩野川流域的低湿地,放逐地就在原野稍高之处,附近有很多水蛭。由于水流湍急,所以不能种田,长满了茂密的芦苇。
  赖朝自十四岁就被放逐到此,无以维生,本来早该饿死、冻死,可是仍有人同情他,为他送来寝具或饭食。
  那是个叫比企尼的女人。
  她住在武藏比企,是比企扫部允的妻子,从前是赖朝的乳母。这个尼姑可怜赖朝的遭遇,远从武藏送米来给他,支撑着赖朝度过了二十年。
  住在伊豆的人们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个流放者:
  “举世无双的源氏!”
  世上再也不会出现像他这样的人了吧!人们虽然不关心他,但还是有不少重情义的人,前来照顾这位放逐者的日常生活。如比企尼的女儿与女婿安达藤九郎盛长夫妇,甚至还专诚住到放逐处附近,帮赖朝洗衣煮饭。
  赖朝的幸福源于他的容貌。他肤色白皙,眼神清澈,京都恐怕也很少人有他那种贵族气的脸孔吧!
  “果然跟这附近的人不同,比不过他的血统。”
  人们非常尊敬地瞻仰着他,见过他的人都因他的容貌而感动。他说话不急不缓,声音深沉,平常很文静,只有在读经时才张开嘴。他读经的声音,清新得连僧侣也不及。
  此外,这年轻放逐者读经的份量也为人所不及——每天心经十九卷、观音经一卷、寿命经一卷、毘沙门经三卷、药师咒二十一反、尊胜陀罗尼七反、毘沙门咒八反,还有南无阿弥陀佛佛号一千一百遍。
  别人若问他,他就回答:
  “我是为亡父念的。”
  念佛千遍是为了要替亡父超度,另外的一百遍则是为了跟义朝一起死去的鎌田正清。为父亲念经理所当然,可是,为死去的臣子念了持续十几年的百遍南无阿弥陀佛,可就不寻常了。
  “不愧是武家首领的孩子,对人这么好。”
  大家议论纷纷,推崇这位放逐者。即使同为贵族,公卿贵族对旁人很冷淡,尤其目中无人;武家贵族则相反,对人情深义重。也就因为这份情意,才会使各地武士慕名投靠,因而势力扩大到成为武士的首领。重情义与心地善良,正是成为武家贵族的最大资格。而这位放逐者没有经过学习,就具备了这些特质。对武家有好感的人不禁认为:
  “不愧是具有武家血统的人。”
  (有朝一日要起义时,帮鎌田正清读经的效果就会出现了。)
  届时人们会认为赖朝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而聚集在他麾下吧?由于诵经受到很高的评价,很自然的,赖朝必定也发现了这种效果。
  他还有一点很吸引地方上的有心人士,亦即他的教养,不过,应该说是“对教养的憧憬”更为适当。
  这位放逐者很好问,非常尊敬当地有教养的人,而且很谦虚的向他们请教。他常常去拜访伊豆的权现僧人专光房长暹,或箱根权现别当的弟弟永实,他们都是这位流放者有力的拥护者。
  赖朝继续过着这种生活。
  “那个放逐者不会有甚么隐情吧!”
  在京都六波罗的平家役所里,众人这么想着。这个年轻人每天过着诵经的生活,简直就已经变成僧侣了,根本不可能叛乱。
  可是,六波罗被骗了。赖朝自放逐伊豆以来,片刻不忘复仇,证据就是这十几年来,他每个月都会收到三次从京都送来的秘密书简,也可称之为“平家情报”。
  发信人是宫廷里的官差三善康信,隶属于中宫大夫的下级官吏。
  中宫目前是清盛的女儿德子,她是高仓帝的皇后,生下了安德帝。为皇后工作的就称中宫职,之下有大夫。三善康信担任大夫的副官。
  赖朝的乳母——除了前面提及的比企尼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三善康信就是其中一个乳母的外甥,他跟赖朝只有这么一丁点关系。这么一位关系淡薄的人,在十几年里持续每个月写三次信给赖朝,也许可说他人格有点问题吧?他是个个性执拗的人,但也表示他对伊豆“举世无双的源氏”之将来,有很高的评价吧?只要平家还处于全盛时期,他就会被压制在下出不了头,他想将自己的命运赌在赖朝的将来之上。于是,他自告奋勇担任间谍,暗地里持续努力着。
  (似乎有某种价值,值得别人把命运赌在自己的血统上。)
  每天过着读经生活的放逐人,一定会严肃地这么想吧?
  关于平家的秘密或内情,三善康信的情报相当丰富。没有任何职务比康信的工作更适合蒐集资料。中宫的侍女很饶舌,加上平家公卿们来时也会讲很多事情,所以赖朝每个月有三次可以从信里得知清盛的动静,也能够知道朝廷或社会上的人怎么看待平家。
  赖朝当然有心叛乱。
  可是,他没有兵力。
  (怎么办好呢?)
  他每天都在思考着。
  而且,一直在放逐地生活着的肉体也成熟了。他没有妻子及婢女,遗传自父祖的多情血统,使他狂热的爱慕着女人。可是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把爱慕女人的心也放进叛乱计划中。
  他决定引诱豪门巨族的女儿,让对方生下自己的孩子,藉此拉拢跟豪门的关系。
  “一定要这么做!”
  有个智者这么说服他。此人是由京都放逐而来的大和判官代邦通,原是个画师,他也是个爱拍马屁的人,在京都时更是权势家族的走狗,陪伴他们吃喝玩乐。后来因为一点小小的口舌之祸,被放逐到伊豆,从此不时出入赖朝这放逐者的家,说些笑话慰藉赖朝的无聊生活。
  “因为佐殿(赖朝)很刚硬。”
  他再度嘲笑个性耿直的赖朝。从日常生活中来看,赖朝溺爱着邦通,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下因为有狐臭,所以才被放逐。”邦通常常这样讲。
  帮平家公卿跑腿时,他也暗中偷闯进公卿的情妇家里,在阴暗中正想要逞其欲望时,因为狐臭而使对方发现有异,东窗事发,终于被逐出京都。
  对男女情事的每个细节,赖朝都是听邦通说的。邦通有拍马屁者特别的嗅觉,他看出了赖朝的复仇之心。
  “一定要利用伊东佑亲入道的女儿。”邦通对他如此窃窃私语。
  他帮赖朝找到了门路,而且近在身边。
  伊东佑亲的次男以下,有个叫佑清的弟弟,还没有继承权。佑清很景仰赖朝,他瞒着父亲,常常前来蛭小岛放逐处。他后来娶了赖朝乳母比企尼的女儿——也就是在赖朝身边的安达藤九郎盛长的妻子之妹。
  “一切就交给我邦通来办吧!我是爱情专家。”
  画师这么一说,赖朝就微微点头。
  “微微点头”是赖朝的习惯。他从不明白表示自己的意思,只要周围的人献计,一有中意的计策,他便微微点头。
  “佐殿总是不出声,真有大将之风。”
  画师邦通曾对藤九郎盛长谈到赖朝的习惯。
  邦通和盛长、伊东家的佑清商谈后,准备了一桌酒菜,还写了首情诗给八重——当然是邦通代笔,他本来就是在京都混日子的人,任何情况的诗都会写。
  他们等待着佑亲入道上京都轮大番的日子。佑亲终于出发了。
  有一天,邦通对赖朝说:
  “佐殿,我陪你去。”
  趁天还没亮,他帮赖朝溜出放逐者的屋子。
  到东海岸的伊东,至少有二十五、六公里。沿着狩野川往上游走,在河川尽头爬上伊豆半岛的主山脉,再从柏顶下到山的另一边。
  赖朝这时才看清相模滩。下了柏顶到达平原后,便进入伊东庄,入口在森林里。
  地方上称此地为黄昏森林,邦通带赖朝来到离森林稍远之处,指着东边的山丘说:
  “那座府邸就是佑亲入道的家。”
  “现在要去吗?”
  “怎么可以!”
  邦通拉起赖朝的袖子,再度进入森林里,引他到林中一栋简陋的房舍。这是伊东家的森林小屋,佑亲在森林里打野猪时安置随行人员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邦通早已准备好,一进去就看到里面的房间有屏风及寝具。
  赖朝一直在大树下等待夜晚的来临,然后重新回到小屋里。邦通告诉他,这是求欢的程序。
  一打开门,屋里有个婢女。
  ——这边请。
  婢女拉起赖朝的袖子。赖朝让她带领着,走入黑暗中,进入早已准备好的房间内。
  里面已经烧起了香。
  “我是兵卫佐。”赖朝小声地说。
  他暂时隐瞒身分,然后欺身没入黑暗里。他马上触摸到一团柔软的东西。
  (这是女人的哪个部位呢?)
  赖朝冷静的想判断这种触觉。
  一切都必须在黑暗中进行,看不到对方的脸和身体,赖朝只能用手掌的触感去了解对方。对方一直忍受着赖朝越来越激烈的抚触。
  (就是他!)
  佑亲的三女这么想着。
  尽管他是个放逐者,可是毕竟是源家嫡系,对她来讲,简直就是高不可攀之人。这女孩也跟同时代的所有日本人一样,是个血统崇拜者,对血统的崇拜可以转变成爱慕之情。
  女孩在黑暗中感到很幸福。自从听哥哥提起这件事,她就说服自己——这是最幸福的事了。这位有尊贵血统的年轻人,因为偶然流落成为放逐者,才会垂青像自己这种乡下武士的女儿。
  不过,赖朝正想着别的事情。女孩的手肘、膝盖都像被绑住般僵硬,似乎没有要迎接他进入的意思。赖朝有股绝望的心情。
  (怎么办才好呢?)
  赖朝必须冷静。他歪着头,漫长地思考着男人的问题。他想起了邦通教过的方法:若面对技巧高超的女人当然没用,可是,若是向处女求欢,就必须爱怜地抚摸胸部附近,然后女孩就会发痒,伸手到胸前想要挡开,手肘因而会抬高,膝盖就会自然张开。
  赖朝照着邦通的话进行,女孩果然出现如邦通所说的反应。赖朝抱着女孩,喘着气,气息杂乱,将放逐者的种子灌注到她体内。
  赖朝在黎明前离去,隔几天后再度前来,然而都是在黑暗中。
  “让我能有一次留到早上吧!我想看那女孩的脸。”他向邦通说。
  可是画师不同意。他说,在浓情蜜意中,自然想看女孩的脸,可是不让脸曝光,是对良家妇女的礼貌。
  “就像比赛弓箭,也要遵守礼仪。”
  邦通表示,恋爱也有规定的礼仪。他似乎想让赖朝学会贵族式的爱情礼仪。
  做法之一,就是在相见后的第二天送上一封信,写些“分别多悲哀……”之类的诗句,由邦通代写,并负责送信。
  赖朝并不抗拒这种作法,他相信邦通所说的,随着对恋爱程序的熟稔,也会磨练出一股贵族气质。赖朝必须先让自己成为一个优雅的贵族。他知道,光是贵族的气质,就能够迷惑乡下人,使他们仰慕他,甚至迷恋他,肯为他牺牲生命。
  过了一年,事情起了变化。
  女孩怀孕了,生下一个男孩。赖朝欣喜若狂,可是也有一丝不安。
  “佑亲入道从京都回来后怎么办?”
  他担心着这件事。
  而且,赖朝多少有点悲哀。只在黑暗中抱着女孩,连她的脸都没看到,女孩就怀孕了,从此不能再来黄昏森林。即使小孩生了,他也无法前去伊东馆,没见过孩子一面,也不能给母子俩甚么,只能给孩子一个叫“千鹤”的童名。
  “这样就好!”邦通断然说道。
  千鹤即将成为源氏的正嫡长子,乃历代相传的盔甲“源太产衣”的继承人,现在虽然身世飘零,可是一出生就获得成为六十余州统帅的资格。即使放逐者赖朝无法给他甚么,可是却给了他血统。这么大的赠礼,对伊东家和那女孩而言是最宝贵的。
  这是邦通的看法。
  “应对诸事要从容不迫,这样才合乎你的血统。”邦通告诉赖朝贵族的做法。
  然而,佑亲入道回来了。
  (怎么办呢?)
  身在蛭小岛的赖朝,派身边的附庸偷偷越过主山脉,去打听东海岸的动静。
  然而,结果却与他期待的不同。
  佑亲入道根本是个胆小鬼,一听到在花园玩的是源氏之子,立刻害怕得发抖。
  “乞丐都比他好啊!”他喊着。
  这句话透过佑清传到赖朝耳中。
  (我比乞丐还不如吗?)
  赖朝脸色发青的沉默着,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佑亲害怕平家对他起疑心,要是这件事情泄漏出去,就算去京都轮大番取悦六波罗政厅也没用。京都的役所将会把佑亲的庄园改写成别人的名字,佑亲将会被消灭。
  “伊东家若也这样就完了!”佑亲呻吟着。
  对佑亲来讲,当他不在家的时候,竟变成源氏的岳父,这是多悲惨的事情啊!在佑亲生存的时代里,血统是最大的政治资本,即使他向京都传送百万句赞美平家的话,此时也没有意义了。
  佑亲呈现狂乱状态——这是传到蛭小岛的第一个消息。第二个消息对赖朝来讲更为屈辱——佑亲将女儿八重送给了住在伊东馆的家仆江间小次郎。第三个消息则更加悲惨——
  伊东庄里有条叫松川的河流,上游有个被当地称为“轰渊”的深渊,也称为“山蜘蛛渊”。佑亲命家仆将千鹤丢入那深渊中。
  家仆们大概觉得孩子可怜吧!在经过鎌田村的来宫明神社时,便折了支社前的樟树枝给孩子。千鹤拿着树枝落入深渊,源氏的血脉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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