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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京都源氏 第三节

  煽动者不只在京都暗中活动,东国也开始了。
  有个叫文觉的苦行僧,比行家更为奇特。新宫十郎行家有一种侥幸的贪心,可是这个僧侣完全没有,他把煽动旁人当成一种艺术性的刺激行为。
  文觉不是具有僧阶的贵族,他只不过是在山野艰苦修行的僧侣,可是因为他的奇行,使他名声高涨。
  他的来历也很奇特。他本来是远藤武者,名叫盛远,是北面武士,十八岁那年爱上了表妹袈裟御前,可是,她却嫁给另一名武士渡边。然而文觉并不管她是否已为人妻,仍然热情的追求她。当他知道无法如愿后,就威胁自己的阿姨,也就是袈裟的母亲衣川,说:
  “成全我的爱情吧!否则我就要阿姨你的命。”
  衣川马上把这件事告诉袈裟。袈裟不得已只好说:
  “请他晚上偷偷过来,如果他能杀了我丈夫,我就跟他去。”
  当晚文觉偷偷潜入,按照约定砍下渡边的头。后来他在明亮处把包巾打开——竟然是袈裟的头颅!这件事使文觉深受打击而出家。
  他混进化缘僧中,行走于各国的修行地,除了金刚八叶峰,他还去了熊野、金峰、大峰、葛城、爱宕、高尾、比良等岩石地或瀑布,进行艰苦的修行。能在严寒中忍受那智瀑布的冲刷,他修行的艰苦真可说是超乎旁人,名声大到连京都的小女孩都知道。
  出家后第十三年,他住进高雄山神护寺,由于感叹寺院荒废,想化缘重新整修。他的第一个募款者选定后白河法皇。他厚着脸皮,来到了法住寺御所的墙外。
  “我是文觉。”
  他大声念出捐款内容。当时御所内歌声舞影,玩得正热闹,仆人们当然想把他赶走,可是反而被文觉推开,引起一阵骚动。文觉终于闯进院子里,张开大口念募捐书。他因此被判不敬之罪,放逐到伊豆。
  赖朝也在伊豆。
  “有个叫文觉的狂僧,将从京都被放逐到这里。”
  文觉抵达以前,赖朝就知道了这件事。
  赖朝自有秘密的通信管道。
  京都有个叫三善康信的下级官差,他担任中宫大夫属下一个毫不重要的事务官,是赖朝乳母之妹的儿子。从赖朝少年时期流放到伊豆起,他就认定:
  ——佐殿很聪明,有朝一日一定会出头。
  所以,虽然没有人拜托他,他仍不断传送京都情报到遥远的伊豆,最多之时,一个月会托信差送来三次信,而且还持续了十几年。如此漫长的岁月能毫不懈怠,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他毫不厌倦不断传送情报,不过,这些情报可说有点偏颇。三善康信很有写作的能力,也能分析情势。赖朝此时并不知道,拥有康信这个能力优秀的长期间谍,对他未来的生涯有多大益处。康信在赖朝得到天下后,十几年无代价的工作获得了报偿,他被叫到鎌仓,跟大江广元一起坐上鎌仓幕府最高文官的位置,对创造日本史中第一个武家政治的组织有很大的贡献。
  康信以京都的“市井消息”形式,报告了文觉被放逐的消息。
  (那会是个甚么样的僧侣呢?我真想见他一面。)
  赖朝产生了兴趣。
  文觉被放逐到伊豆的奈古屋,在山中结了一座草庵,供奉观音与毘沙门天。这个精力充沛的汉子立即展开传教行动,他要弟子们传诵着:
  ——文觉上人的修行日本第一。
  因为弟子的四处散播,伊豆半岛各地的人群蜂拥而来,朝他跪拜,成为他的信徒。岛上的人都传说文觉很会看面相。
  “佛很有趣,可是我觉得人更有趣。”这句话几乎成为文觉的口头禅。
  事实上,的确很少见到像文觉这样对浮世与人间爱憎如此强烈的男子。他在京都西郊的高雄山神护寺时,曾对弟子们说:
  “我现在觉得,有个男人是全日本最讨厌的人。那人如果来到神护寺,我就用我的铁拳打烂他的头。”
  弟子们问起那人的名字,他回答“西行成”。他是当代第一的吟游诗人,以法师的身分流浪各国,到处吟咏和歌,连京都都听得到,在显贵仕绅之间甚至被尊为歌圣。文觉不认识此人,却对他异常关心,因为此人跟文觉一样,都是北面武士出身。
  “他这个卖僧,柔柔弱弱的,靠和歌诳骗权贵之家!”文觉远远咆哮。
  而那位令他厌恶的西行成,有一天进了高雄山神护寺的大门。
  ——可以借宿一夜吗?
  文觉无语点头,让他进来。弟子们都屏息以待,以为文觉马上会把对方的头颅打烂。可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文觉的态度突然改变,亲自端晚餐给客人,服侍他进餐,甚至还谈笑一整夜,第二天再郑重送他离开。弟子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询问师父道:
  “那是他本人吗?”
  文觉愉快地说:
  “是吧!”
  ——如果我真的想揍那男人,被打烂头的可能是我吧?那么强壮的人,竟然能够咏出和歌来。
  对文觉而言,他喜欢人可以到想吃人肉的程度,但同时也没有比人更可恨的东西。他对人的态度,若不是极端的爱,就是极端的恨。
  (赖朝是个甚么样的男人呢?)
  这是他被放逐到伊豆后最有兴趣的问题。文觉想亲近赖朝,他有这样的冲动。理由很单纯明快,因为他憎恨平家。既然憎恨平家,那就必须亲近赖朝。
  (赖朝真的可以打倒平家吗?)
  这是文觉最有兴趣的一点。如果赖朝是个不足以打倒平家的男人,他对赖朝的感情就会逆转成憎恨,会想要打烂赖朝的头。对赖朝而言,文觉的亲近之心也是种麻烦吧!
  “佐殿是个甚么样的男人呢?”
  每次有认识赖朝的人前来,文觉都会不厌其烦的问着。大家的回答都一样:赖朝是个拘谨耿直的人,除了喜欢女人之外,应是个模范放逐者。他对自己很严格,把自己禁闭在规律的日常生活中,每天只是念经。
  (是这么个男人啊?)
  文觉失望了。
  “他有作和歌吗?”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想从赖朝所作的和歌中了解他的性格或想法。可是赖朝不会作和歌,他不是像源三位赖政那样的诗人。
  “请他来我的草庵吧!”
  每当有出入赖朝屋邸者来到文觉这里,文觉都会这么说。
  赖朝当然也听说了。
  (我想见文觉上人。)
  赖朝常常这么想。
  赖朝并没有文觉那种政治兴趣,他只想见见这名在京都名气很大的上人,跟他的修行力接触,以获得功力与利益。这是非常正经的想法。
  “我想拜见上人。”
  有一天,他对介绍者这么说,并约定了日期。当天,赖朝走出北条屋邸——因为惧怕伊东佑亲的袭击,他住在妻子北条政子家中——微服走在田间小路上,来到文觉的草庵中。
  “来了吗?”
  文觉拍了一下大腿,命令弟子带客人到里面的房间。
  (是甚么样的男人呢?)
  期待与兴奋使他热血沸腾,从脖子到脸孔都像煮过般红了起来。赖朝端坐着。
  这时,文觉咆哮着闯进来。他的动作只能用“闯入”来形容。
  (疯子吗?)
  令赖朝害怕的是,文觉一句招呼都不打,只是站着直视赖朝的脸,然后发出呻吟的声音,抓起自己的衣摆扭绞着,还露出如松树干粗的多毛小腿。他注视着赖朝,然后在赖朝旁边绕来绕去小跑步。
  (逃吧!)
  赖朝甚至这么想。不知道这个疯子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赖朝不动声色。他已经把不动声色练习得生活化了,他毫不显露出心情的波动,眼神清澈地直视对方。
  文觉的狂态更加严重,他对着赖朝,开始直直的往后退,终于退到隔壁房间,并把拉门拉上。
  (走了吗?)
  赖朝松了口气。可是,他突然发现拉门稍微打开了一点点,文觉那颗巨大的光头,从门缝中窥伺着他,最后低吼了一声,好像了解了甚么似的。
  文觉彷佛用滚的一般进了房间,跪倒礼拜。
  “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贵相。”他呻吟着。
  “请听我说,贫僧怨恨平家,所以很关心源氏。我看过许多六孙王(清和天皇的孙子,源氏的祖先)的孙子的面相,可是,却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样恢弘大度、具有大将之器的人物。恐怕消灭平家一统天下之人,非你莫属了。”
  他说的话使赖朝相当惊讶,如果被人泄漏给平家,赖朝可会没命!赖朝害怕了,于是向文觉辞行,逃也似的离开了草庵。
  他回到北条府邸后,气息才稍微底定。第二天,文觉带着很多财物前来。
  (终于还是来了。)
  赖朝觉得很为难,可是,想到此人在皇宫大院都敢对法皇胡闹,现在若不让他进来,不知道会在大门口闹成甚么样子。
  “请他到佛堂。要郑重点!”
  赖朝进入佛堂,点了炷香等着,文觉进来了。
  “我非常仰慕您啊!”
  文觉说着自行坐下,突然开始讲述京都的情势,说平家暴虐失去民心、藤原贵族偷偷期望源氏能够重振旗鼓、后白河法皇想要平家灭亡等等。
  “佐殿,起兵吧!”他叫着:“东国已经开始有动静了,风云四起。躲在各地的源氏,都在等着您的一声令下。时候到了,您应该卷土重来。”
  “谢谢你的好意。”
  赖朝年届三十,他太有判断力了,不会轻易受这狂僧的煽动而兴奋。他说:
  “我完全没有这种意思。平治之乱后,因为平相国入道(清盛)的继母池禅尼替我求情,我才拣回这条命。现在禅尼每天拜佛过日子,我也追随着她,过了二十年的读经岁月,根本不可能想要叛变。”
  “你在说谎!”文觉笑着不相信:“以你的骨相,就算讲得再冠冕堂皇,也许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很抱歉,这是事实。”
  赖朝诚恳的说着,却发现文觉用手捂住两耳。
  “怎么了?”
  “我不想听谎话。”
  文觉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郁金香色的包袱。
  “佐殿,您坐稳了。”
  他说着打开包袱,恭敬的捧出一样东西。那是个头盖骨,好像暴露荒野很久了,已经变成枯叶的颜色。
  “这个头骨,正是您的亡父下野守(义朝)殿下的头骨,拜吧!全心全意拜吧!”
  文觉对赖朝不断喊着,并拿出大念珠,用右掌画着类似“九”的符号。每画一次就用念珠碰一下头骨,发出卡拉卡拉的干涩声。
  (真是荒唐!)
  赖朝内心感到很滑稽,一定是文觉来这里的途中,从哪个野草丛中拣来的吧?
  “过来!”
  文觉举起双掌,抬起头,开始哭泣,大概是想让赖朝想起亡父的心酸往事吧!对赖朝而言,既然对方说那是亡父的头骨,只好合掌跪拜。
  “本文中有句话:君父之仇,不共戴天。若要安慰他在天之灵,与其祭拜他,还不如一雪他生前的所有怨恨。”文觉说。
  可是赖朝沉默的微笑着,不肯随便相信这个头骨及文觉的怂恿。他的态度反而使文觉感到高兴,他似乎一厢情愿的觉得,对方不断在赞同自己。
  “请你好好珍藏。”
  他把头骨交给赖朝,立刻辞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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