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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再一次,皮姆聆听内心诸多声音时,一种心悦诚服的欣喜排山倒海而来。做一个国王,他对自己重复说。喜欢地看着这个孩子,也就是我自己。爱他的缺点和挣扎,怜悯他的单纯。
  如果皮姆的生命中有所谓完美的时光,一段他所有的自我都能欣赏、悠游自在、别无他求的时光,那么必然是他在牛津大学的那头几个学期。
  瑞克送他进牛津,把这看成是他将来担任最高法院院长、身居高位的必经之途。这对伙伴的关系前所未有地好。艾塞尔离去之后,皮姆孤单地留在伯尔尼的最后那几个月,他与瑞克的通信展现出戏剧性的繁花锦绣。欧林格太太鲜少和他说话,欧林格先生又为欧斯特穆第根的问题益加心力交瘁,皮姆独自漫步城区街头,就像他最初的岁月一样。但夜里,在隔壁的一片沉寂中,他振笔写亲密爱恋的长信给贝琳达,和他真正的心锚——瑞克。在他关注的触动之下,瑞克的回信突然变得充满风格与欣欣向荣。边陲的那种哀怨文书不见了。信纸变厚,稳定,也加上了信头花边。起初是从加的夫的理查德·T.皮姆努力公司写给他的,劝告他说在他奉为英明神武的上帝指引之下,厄运的乌云已远离每一个人。一个月之后,切尔滕纳姆的皮姆与伙伴财产金融企业劝告他,为了确保皮姆此后一无所缺,已为他的未来采取一些安排步骤。接着是一张帝王般华丽高雅的印制卡片,很高兴地宣布,在各方同意的合并协议下,上述各公司的相关事务此后请洽公园西道的皮姆与永久互利财产信托公司(拿骚)。
  杰克·布拉德福和温迪代表“公司”为他办了惜别茶会。山迪也来了,杰克给皮姆两瓶威士忌,希望他们未来的道路仍有交会。欧林格先生陪他到火车站,一起喝最后一杯咖啡。欧林格太太留在家里。伊莉莎白端咖啡给他们,但心不在焉。她的肚子大了起来,虽然手上并没戴婚戒。
  火车驶离车站时,皮姆俯视马戏团和象舍,并抬头仰望大学和绿色的圆顶,抵达巴塞尔时,他终于明白伯尔尼已沦人到各色人等手中。艾塞尔违法,瑞士方面已告发他。我很幸运能全身而退。
  在巴黎南方某处,他站在走廊上,发现泪水沾湿双颊,发誓再也不当间谍。在维多利亚车站,古德劳夫先生开一辆崭新的宾利来接他。
  “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先生?博士或教授?”
  “只要叫我马格纳斯就行了。”他们用力握手时,皮姆潇洒地说,“欧利还好吗?”
  公园道的官邸是座稳固兴隆的纪念碑。TP的半身塑像回到原位。当他在真皮垫子上等待美人儿引他进入国务行馆时,法律书籍、玻璃门,还有个穿戴皮姆色彩的新骑师对他眨眼。
  “我们主席现在可以见你了,马格纳斯先生。”
  他们来个大熊式拥抱,一刹那间两个人都太矜持而无法开口。瑞克拍拍皮姆的背,抚着他脸颊,拭去他的泪。马斯波先生、伯斯和希德一一被招来对归乡的英雄致敬。马斯波先生拿出一捆文件,瑞克高声朗诵最精华的部分。皮姆被任命为终身国际法律顾问,每年支领五百镑,念及不得为其他公司服务的严格规定,这份酬金算是合理。皮姆到牛津读法律的事也因此打点妥当,他的生活不再匮乏。另一个美人儿送来香槟。她似乎没别的事好做。每个人都举杯敬祝公司的最新雇员健康。
  “来吧,狄奇,一起干了——哇!”
  希德兴奋地大叫,皮姆不得不用德文说了几句空洞无物的话。父亲和儿子再次拥抱,瑞克再次落泪说,如果他具有这些优势该有多好。当天晚上,在亚默轩一幢名为“富隆”的大宅邸里,两百位老朋友齐聚一堂,庆祝他回家,皮姆只见过其中几位宾客,包括好几家世界知名企业的领袖,舞台剧与电影明星,还有几位大律师一个接一个地拉他到一旁,争相为他在牛津提供住处。派对结束,皮姆清醒地躺在他的四柱大床上,听着昂贵的车门一一关上。
  “你在瑞士表现得很好,儿子。”瑞克从暗处说,他站在那儿已好一会儿了。
  “你打了一场漂亮的战争。很受瞩目。喜欢你的晚餐吗?”
  “晚餐真的很棒。”
  “很多人对我说:‘瑞克,’他们说,‘你一定要把那个小伙子弄回来。那些外国佬会把他带坏的。’你知道我怎么告诉他们的吗?”
  “你怎么告诉他们的?”
  “我说我对你有信心。你对我有信心吗,儿子?”
  “大有信心。”
  “你觉得这栋房子怎么样?”
  “很棒。”皮姆说。
  “这是你的房子。在你名下。我从德文郡公爵手里买来的。”
  “非常谢谢你。”
  “没人能从你手里抢走,儿子。不管你二十岁,还是五十岁,不管你老爸在哪里,这里就是家。你和麦西·摩尔谈过吗?”
  “我想没有。”
  “那个在兵工厂队对马刺队的比赛中得分致胜的家伙?拜托,你一定和他说说话。你觉得布洛特怎么样?”
  “他是谁啊?”
  “G.W.布洛特?是最著名的零售厂商之一。
  了不起的人物。总有一天会封爵的。你也一样。
  你觉得西尔薇雅怎么样?”
  皮姆想起一个笨重的中年妇女,穿着蓝色衣服,挂着贵族式的微笑,很可能是香槟的效用。
  “她不错。”他谨慎地说。
  瑞克抓住这句话,好像他半生等待就为了猎捕这句话。
  “不错。她的确是。她这个该死的不错的女人,有两个一流的丈夫替她增光添彩。”
  “她真的很有魅力,即使对我这样的人来说。”
  “你有没有卷进什么麻烦?好伙伴什么都摆得平。”
  “只是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没什么严重的。”
  “没有女人能介入我们中间,儿子。那些牛津的女生一知道你老爸的来头,就会像一群饿狼跟在你后面。保证你会洁身自爱。”
  “我保证。”
  “好好读法律,就当这辈子都靠它了?你已经付了钱,记住。”
  “我保证。”
  “很好。”
  瑞克像只十六石重的猫悄悄在皮姆身边躺下。他拉着皮姆的头靠近自己,让两人脸颊的胡渣挨在一起。他的手指摸索到皮姆睡衣下的胸膛,轻轻揉着。他落下眼泪。皮姆也落泪,再次想起艾塞尔。
  第二天皮姆火速搬进他的学院,编出一大堆理由提早两周启程。他婉拒古德劳夫先生的服务,搭乘巴士,无限惊喜地凝望着秋阳下流逝的山峦与新刈的玉米田。巴土行经乡间小镇与村庄,穿过成行的赤褐山毛样树与舞动的灌木丛,直到牛津的金色岩石缓缓取代白金汉郡的红砖,山棱平缓,城市的尖塔高耸在逐渐稀薄的午后阳光中。
  他下车,谢过司机,悠然走过迷人的街道,在每个转角问路,忘了,再问一次,不在乎。穿着圆裙的女孩骑自行车经过他身边。长袍飘动的指导教授们顶风抓住他们的方帽,书店宛如欣喜之屋向他招手。他提着一个手提箱,但重量不比一顶帽子重。学院的门房说五号梯,穿过教堂广场。
  他爬上回旋木梯,直到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一扇陈旧的橡木门上。M.R。皮姆。他推开第二道门,关起第一扇门。他找到开关,关上他一生到此为止的第二道门。我在城墙里很安全。没人找得到我,没人会来征召我。他拆开一个法律书卷的盒子。一盆盛开的兰花祝福他:“祝平安顺利,儿子,你最好的伙伴上。”一张哈洛德的发票把账款记人最新的皮姆企业名下。
  当时,大学是个忠于传统的地方,汤姆。我们穿衣、说话和我们所忍耐的一切,一定会让你失声大笑,尽管我们是世上备受荣恩的宠儿。他们夜里把我们关起来,早晨把我们赶出去。他们让女生进来喝茶,但不吃晚饭,天晓得当然也不吃早餐。学院的校工也充当院长的线人,有人一违反规则就密告。我们的父母打赢了战争——或者应该说是大部分的父母——因为我们无法超越他们,所以最大的报复就是模仿他们。我们之中有些人人伍。其余的人则打扮得像军官,希望没人会注意到其间的差别。皮姆用第一张支票买了一件饰金扣的深蓝上衣,第二张买了一条厚斜纹骑兵裤,和一条有皇冠图案散发爱国心的蓝色领带。接着休兵了一阵子,因为第三张支票花了一个月才兑现。皮姆擦亮他的棕色皮鞋,塞了一条手帕在袖子里,头发梳整得像个绅士。早他一年入学的赛芬顿·鲍伊请他到高级的格里狄隆俱乐部用餐时,皮姆在语言上已突飞猛进,随时随地都能像与生俱来般朗朗上口,他叫低年级生“查理”,叫同辈“家伙”,说糟糕透顶的事是“恶魔哈利”,粗鄙的事是“破姬”(Poggy),好事则是“合宜得紧”。
  “你从哪里弄来这条文森特领带,顺便问一下?”他们在三一学院和几个查理玩推钱币游戏走下台子时,赛芬顿,鲍伊非常亲切地问,“我不知道你课余还是个拳击选手。”
  皮姆说他是在高街一家名叫霍尔兄弟的商店橱窗看见买下的。
  “嗯,暂时别戴吧,我觉得。等他们选上你,你可以随时再拿出来。”他不经意地把手放在皮姆肩上。
  “还有,找个校工帮你把外套换上普通纽扣。不想让人家以为你假扮匈牙利皇族吧?”
  皮姆再次拥抱一切,热爱一切,尽情舒展每一条筋肉。他加入社团,比其他人捐更多会费,担任各式各样的会务秘书,从集邮社到安乐死不一而足。他替大学期刊写感性的文章,游说杰出的演讲者,到火车站接他们,用社团的经费请他们吃饭,带他们安抵空荡荡的演讲厅。他加入学院的橄榄球队,学院的板球队,穿着学院的八号球衣大肆喧哗,在学院的酒吧里醉酒,没来由地轮番讽刺社会和强健的英国人或加以捍卫,端视他当时与谁为伍。他再次让自己臣服于德语缪斯,尽管他发现她在牛津比在伯尔尼还老了五百岁也不退却,而有关当代人的记录都偏颇失真。
  他很快就克服了自己的失望。这是质量,他理解到。这是学术。他让自己沉浸在中世纪吟游诗人的浩瀚书卷里,用功之深正如早年投注于托马斯·曼身上的精力。第一个学期结束时,他已是热衷中世纪与古高地德文的学生了。
  第二学期结束时,他已能在学院的酒吧吟咏《希尔德布兰特之歌》,唱诵乌尔菲拉主教的歌特语《圣经》译本,取悦他那群庄重有礼的朝臣。
  第三学期中,他突然沉醉于比较与推定语言学的高蹈派领域,让年轻的创造力可以恣意发挥。在发现自己一时之间转向危险的17世纪现代主义时,他很乐于写出二十页对傲慢的格里美尔斯豪森的批评报告,说诗人以凡夫俗子的道德训诫斯伤了他的作品,也让他在“三十年战争”中为两方作战的正当性荡然无存。最后更使出致命一击,直指格里美尔斯豪森对假名的迷恋令人怀疑他的作者身份。
  我应该永远留在这里,他下定决心。我应该成为指导教授,成为我门生的英雄。为了一酬壮志,他开始变得有选择性的口吃,带着自我牺牲的无私微笑,夜里靠着雀巢咖啡提神在书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晨光降临时,他鼓起勇气不刮胡子下楼,让每个人都可以看见熬夜苦读在他热切的脸上刻画的皱纹。就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他很诧异地发现一箱波特葡萄酒等待着他,还附上了法律教授瑞吉尔斯的一封短笺。
  亲爱的皮姆先生:昨天,先生,哈洛德送来礼物并附令尊雅函。令尊显然误以为你是我的学生。虽然我一向难以抗拒美意,但我想令尊的谢忱或应归手现代语文学院的同事,因为就我自资深导师处获悉,你正修读德文。
  大半天的时间皮姆都不知道如何自处。他翻起衣领,愁云惨雾地在基督教会草地徘徊,怕被逮捕而翘掉导师课,写信给在伦敦慈善机构当义务秘书的贝琳达。中午,他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傍晚,仍然深陷绝望的他背起罪恶的包裹到贝里亚尔学院,决定对赛芬顿,鲍伊坦白一切。
  但等他抵达之后,却想出了一个好的故事。
  “默顿学院的—个阔佬想要我和他上床。”
  他抗议说,恰到好处的愤慨语气是他一路练习到大门口的。
  “他送我—大箱恶魔哈利葡萄酒,想收买我。”
  如果赛芬顿·鲍伊对他的话有任何怀疑,也没表现出来。他们两人一起抬着那箱酒到格里狄隆俱乐部,六个人开怀畅饮,不断为皮姆保住童贞而干杯,直到天亮。假期来临时,他在沃特福德的店家找到一份销售地毯的工作。他告诉瑞克他去做律师的假期工读,与他到瑞士去参加的假日研讨会一样。瑞克长达五页的回信警告他留意那些不切实际的知识分子,并附上后来被退票的五十镑支票。
  一整个夏季学期都奉献给女人了。皮姆从未如此深陷爱河。他对遇见的每一个女孩献上爱意,急着想克服自认为女生对他所抱持的负面看法。
  在隐秘的咖啡馆里,在公园的长椅上,或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漫步在伊希斯旁,皮姆握住她们的手,凝视她们迷惑的眼睛,倾诉一切他曾梦想听见的话。如果今天与某人在一起觉得不顺心,他便保证明天和另一个在一起会更好,因为年龄,智识与他相当的女生对他而言是很新奇的,但一旦她们不甘于从属的地位,他就惊慌失措。如果和所有的女孩在一起都觉得不顺心,他便写信给贝琳达,因为她向来不吝回信。
  他的情话从不重复;他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他对一个女孩谈起他重回瑞士舞台的野心,因为他在那里曾轻松的功成名就。她应该学德语,跟他一起去,他说;他们可以一起演出。对另一个女孩,他说自己是个庸碌的诗人,描述自己在残暴的瑞士警方手中遭受虐待。
  “但我还以为他们非常中立,而且人道!”她大叫,他描述自己越过边界到奥地利之前所受的折磨,令她心惊胆战。
  “如果你与众不同,”皮姆冷酷地说,“如果你拒绝遵从资产阶级规范,他们就不会放过你。
  那些瑞士人有两条真正重要的法律:你不能贫穷,你不能是外国人。而我两者兼具。”
  “而你熬过来了。”她说,“真是不可思议。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对第三个女孩,他自称是个饱受命运捉弄的小说家,他还没拿给出版商看的书稿,全藏在家里的一个旧档案柜里。
  有一天,洁米娜来了。她母亲送她到牛津的秘书学院来学打字、忙跳舞。她长腿、心烦气躁,像某个老是迟到的人。她比以前更漂亮。
  “我爱你。”皮姆告诉她。在他房里,他拿几片水果蛋糕给她。
  “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必须忍受什么,我一直都爱你。”
  “但你必须忍受什么呢?”洁米娜问。
  对洁米娜而言,顶级的特殊性是绝对必要的。
  他的回答让自己也大吃一惊。事后,他断定这个答案早就等在他内心,在他来不及阻止之前就脱口而出。
  “为了英国。”他说,“我很幸运还活着。如果我告诉别人,他们会杀了我。”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秘密。我发誓绝对不说。”
  “那你干吗告诉我?”
  “我爱你。我必须对别人做很坏的事。你无法想像独自守着秘密是什么滋味。”
  皮姆听见自己说这些话时,想起艾塞尔在出事前不久对他说的话:只有生命,一去不返。
  下一次与洁米娜见面,他谈及他可怕至极的秘密任务中共事的一个勇敢女孩。他心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战时照片,照片里的美丽女子每周跳伞到法国而赢得乔治勋章。
  “她名叫温迪。我们一起执行对付俄国人的秘密任务。我们是伙伴。’“你和她做了吗?”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是专业。”洁米娜大惑不解。
  “你是说,她是妓女?”
  “她当然不是。她和我一样,是情报员。”
  “你和妓女做过吗?”
  “没有。”
  “肯尼有。他和两个做过。一头一个。”
  什么一头一个?皮姆想,颇有尊严受伤的愤怒感觉。我是一个秘密情报员,而她竟和我谈性!
  在绝望中,他写了长达十二页的信给贝琳达,倾诉他对她的柏拉图式爱情,但等她的回信寄到时,他早已忘了当时心中的情感。有时洁米娜会到大学来,没化妆,头发塞在耳后。她躺在床上,趴着读简,奥斯丁,不时高踢光裸的腿或打哈欠。
  “你可以把手放到我裙子上,如果你想的话。”
  “我很好,谢谢。”皮姆说。
  他太有礼貌,不敢太过打扰她,他坐在椅子上读《古高地德语文学手册》,直到她扮个鬼脸离去。此后好一阵子,她没再来拜访他。他仍然在电影院瞥见她。七家电影院,一周七天换着看。
  她每次都和其他男人一起来,有一次,就像她弟弟一样,同时和两个男人一起。差不多就在这段时间,贝琳达有次来和她住在一起。但贝琳达告诉皮姆说她应该避开他,否则对洁不公平。皮姆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引起洁米娜注意。他独自用餐,看起来魂不守舍,但她仍然没来找他。一天傍晚,经过一堵砖墙,他握起拳头奋力捶打到指节流血,然后冲到她位于莫顿街的昂贵住处,找到正用电炉火烘干头发的她。
  “你和谁打架了?”她一边涂碘酒一边问。
  “我不能说。有些事永远阴魂不散。’她把电炉仰放,替他烤吐司,一边继续梳理头发,透过发丝望着他。
  “如果我是男人,”她说,“我才不会浪费力气去打人。我不会去玩橄榄球,不会去打拳击,不会去刺探别人。我甚至不要骑马。我会全省下来,用来打炮,一次,一次,又一次。”
  皮姆离开,心中再次积了一肚子火,因为那些无法理解他崇高天职的人所表现出的轻浮言行。
  亲爱的贝琳达:你能帮帮洁米娜吗?我就是无法忍受看到她这样误入歧途。
  皮姆知道自己在引诱上帝吗?当然,这么多年之后,在狂风大作的海滨之夜尝试写作的此时,我知道。除了造物主之外,他编出的荒唐故事还能刺激谁呢?皮姆召唤自己的命运,就像在祷告中指名道姓一般确定无疑,上帝也以慈恩响应他,一如上帝惯常的作为。皮姆幻想的自我已等在前面,如同上帝之眼无法忽视的诱饵,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后,当皮姆走出来看这个星期六早餐之前的清晨有谁爱他时,上帝的回应已在门房的小屋里等待他。哇!一封信!蓝色的!会是洁米娜寄的?——还是品德高洁的贝琳达,洁米娜的朋友?是拉拉姬,也许——或者是波莉,或普露登丝,或安妮?答案是,杰克,不是他想到的任何人。这封信,就像许多不好的事情,都从你而来。
  你从阿曼写给皮姆,通过特鲁西尔一阿曼民兵团转交,因为信是用邮袋送回英国的。虽然邮票是不褪色的蓝色英国邮票,邮戳是白厅邮戳。
  亲爱的马格纳斯:
  你一定已经看见信头了,我放下伯尔尼安逸的生活,迎接更严苛的命运,投身此地的军事任务,生活当然更为刺激I我还在替教会打杂,我必须说,有些阿拉伯人唱得还真好。我写这封信有两个目的:
  一、祝你学业顺利,再次重申我乐见你的进步。
  二、让你知道,我已经把你的名字交给我们老家的姐妹教会,因为我知道在你们那个地区教会很缺男高音。
  所以如果有个名叫罗伯·甘特的人和你联络,告诉你说他是我的朋友,相信你会愿意让他替我请你吃顿饭,他一定会让你很满意。顺便一提,他是位中校,炮兵。
  皮姆没等很久,尽管每分钟都像一年。下个星期二,上完元音变换理论的指导课,他发现第二个信封。这个信封是棕色的,特别厚,是我后来没见过的样式。淡淡的横纹让它看起来像起皱的厚纸板,虽然它的质地光滑润泽。背面没有饰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连制造商都是机密。然而皮姆的名字和地址工工整整地打在上面,邮票不偏不倚地贴在中央,等他安全回到房间拆开封口时,发现信封是用橡胶黏合,闻起来有酸液的味道,还有像口香糖般黏嗒嗒的细丝。信封里有一张像是熨平折整的白色厚纸。打开之后,这位伟大的间谍立即察觉信纸上没有水印。打上的字很大,仿佛是给视力不良的人看的,一丝不苟地整齐排列:
  信箱777战争办公室白厅,S.W.L.
  亲爱的皮姆:
  我们共同的朋友杰克告诉我许多关于你的杰出事迹,我很希望有机会认识你,因为有些关系到彼此利害的重要事宜需要你协助。很可惜我此时行程已满,你接到信时我已在国外。权宜之计是先请我的同事于下周一顺道与你晤谈,不知你是否介意。如果你同意,请搭巴士到巴尔福德,于中午之前抵达“蒙特茅斯湾”沙龙酒吧。为便于识别,他会带一本莱德,哈格德的《艾伦·戈德曼》,我建议你带一份有醒目粉红色的《金融时报》。他名叫迈克,和杰克一样,战功赫赫。
  我相信你们必会相谈甚欢。
  祝福你R,甘特敬上(皇家炮兵退役中校)
  接下来五天,皮姆无心工作。他在城市后街踱步,迂回绕行看有谁在跟踪他。他买了一把鞘刀,练习掷树直到刀锋缺了一块。他写了一份遗嘱,寄给贝琳达。进出房间都极度谨慎,一定得先倾听有没有不寻常的声音才上下楼梯。他应该把密信藏在哪里呢?这些信太珍贵,不能丢。他想起以前在书上读到的方法,在一本新的《语言学字典》中央凿了个藏信的槽。从那以后,突击而返的他第一个查看的东西就是这本开肠破肚的克鲁格版字典。为了避人耳目买《金融时报》,他大老远走到利特摩尔,但小村庄的邮局没听说过这份报纸。等他再回到牛津,所有的店都关门了。一夜无眠,他黎明即起,在所有人都还没醒来前冲进三年级交谊厅,从报架上偷了一份过期报纸。
  在工作日早晨,只有两班巴土到巴尔福德,但第二班抵达的时间,让他只有二十分钟找“蒙特茅斯湾”,所以他坐第一班车,9点40分抵达,却发现他下车的地方正好就在“蒙特茅斯湾”门口。在过度警觉的他看来,旅店粗体大字的招牌显然有违国家安全,于是目不斜视地过门不入。
  接下来的一整个早上,他都拖着如铅般重的腿走来走去。到了11点钟,他的笔记本里已写满在巴尔德福停留的所有车的车牌号码,还有每一个可疑的过路人密密麻麻的标记。11点58分,他如约坐在“蒙特茅斯湾”沙龙酒吧,心中惊慌莫名。他是在“蒙特茅斯湾”还是“金色农夫”呢?
  甘特中校说的是“冬天的故事”吗?在皮姆内心的熔炉里,所有这些可能性熔合成闪亮骇人的合金。他走进前院,暗自重新察看旅店的招牌,然后匆匆进入户外的男厕,用冷水泼脸。站在货摊前,他听见挡风的声音,一个穿着深蓝橡胶布雨衣的高大身影站在他身边。那人侧身后退,目光痛苦地仰望。在那惊恐的一瞬间,皮姆怕这人是中枪了。后来他才明白,这人动作的扭曲,只是因为很努力把厚厚一大叠东西夹在腋下的缘故。
  皮姆没法有什么举动,绷起身子,匆匆赶回沙龙,把他的《金融时报》摆在吧台上,给自己点了一杯苦啤酒。
  “来两杯吧,可以吗,老兄?”一个愉悦如微风的声音对酒保说,“叔叔今天当主席。你好吗?坐到角落那边如何?别忘了你的报纸。”
  我不会告诉你我们调情的细节,杰克。两个人既已决定上床,在真正付诸行动之前,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只不过是形式问题,内容无关紧要。
  我也无法清楚记得我们捏造了什么合理的借口,因为迈克是个在海上度过大半生涯的羞涩男人,他用花格纹手帕掩住嘴,如施放蒸汽信号般吐露珍贵的片断哲理。
  “有人得把水沟的泥沙清干净,小子——以火攻火,惟一的办法——除非我们愿意让那些畜生偷走我们的船——但我绝不,谢谢你。”最后这段话是个人信仰具体而微的声明,他马上就灌了一大口啤酒加以掩饰。迈克是你第一个代理人,杰克,所以让他替其他人完成任务吧。迈克之后,如果我记得的话,是戴维,戴维之后是亚伦,亚伦之后我不记得了。在这些人身上,皮姆看不到任何缺点。或者即便有,他也立即将之视为高明至极的骗术。如今,我当然明白了,他们是何等可怜的灵魂,英国非专业阶级庞大而失落的家族,在情报组织、汽车俱乐部和更富有的私人慈善机构间游走。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并非坏人,并非不老实的人,并非愚蠢。但他们把对自己阶级的威胁视同于对英国的威胁,而且从不深入思索理解其问的差异。谦逊的人,脚踏实地,充实他们的支出账户,收进薪水,以戏谑表面上不动声色的专业技能让他们的线民印象深刻。然而,然而,在他们最隐秘的心底深处,仍然仰赖皮姆当年仰赖相同的幻象来自我滋养。
  而且需要他们的下线来帮助他们完成。郁郁寡欢的人,会因为小酒馆餐点的香味与俱乐部的回力球而感动,付账时习惯四下张望,仿佛怀疑自己是否有更好的生活方式。而皮姆,被一手转过一手,尽力服从每一个人,不让他们失望。他相信他们;他从日渐增多的收藏中挖出俏皮的故事来取悦他们。他努力款待他们,让他们有激动人心的一天。等他们必须离去的时刻到来,他也总是为他们预留了最后一些珍贵的情报,让他们可以带回家给家长,尽管他偶尔必须自己编造。
  “中校还好吗?”皮姆有一天大胆地问,很晚才想起迈克的正式身份仍然是甘特中校的替身。
  “我没亲自问过任何问题,老小子。”迈克说,而且很令皮姆意外地,他开始弹着手指头,像叫小狗一样。
  罗伯·甘特存在吗?皮姆一直没见过他,等职位较高可以提问题时,却找不到任何承认听过这号人物的人。
  现在棕色信封来得既厚且快,通常两三星期一封。学院的门房见怪不怪,连地址都懒得看就塞进皮姆的信架里。皮姆必须凿空另一本字典来藏这些信。信里通常都写着指示,偶尔也会有小额的现金,迈克称之为他的辛苦撒谎钱。更好的是皮姆经手的活动费用,不可思议竞有20镑:招待牛津黑格尔学会秘书,7镑9便土……捐赠韩国和平组织,5先令……买雪莉酒到文化关系学会与俄国人共饮,14先令……搭长途巴士到剑桥访问剑桥支部会员,加上娱乐活动,l镑15先令9便士。起初皮姆一笔一笔仔细报销,深怕歪曲了主子们的宽厚善意。中校会发现有人穷,有人富,有人知道绅士不在乎花费。但渐渐的,他了解到,他的支出非但不会惹恼他的主子们,反而还成为他勤勉不倦的明证。
  亲爱的老朋友——迈克写的,他认为不应该提及姓名,以免让敌人干扰我们通信——十一。你的八项物件安抵手中,谢谢,珍贵精品,一如往常。我冒昧将你写的宗族最新赞美诗转交给我们楼上的大老板,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老小子笑得这么开心了。光彩夺目,见闻广博,亲爱的先生,伟大人物对你的坚韧不拔赞赏有加。下列是惯例的采购清单:1.你确定我们宗族高贵的财务官名字开头是“Z”而不是“S”吗?英格兰土地清丈册中有一个亚伯拉罕·S,数学家,直到最近还在曼彻斯特的中学,与账单吻合,但没有“Z”开头的人。
  (虽然也有可能这位绅士的宗族姓氏拼法两者皆可。)
  别太勉强,如主教所言,但如果幸运女神把答案送到你面前,请让我们知道……
  2.请张开你敏锐的耳朵聆听,是否有人谈论我们英勇的苏格兰弟兄准备组代表团去参加七月的萨拉热窝青年节。当局对这些伪君子越来越恼怒,因为这些人拿了大笔政府补助,却只替外国摇旗呐喊,抨击所谓政府的阴暗面。
  3.关于预定在3月1日对宗族发表演说的利兹大学访问声乐家,也请对他信仰虔诚的眷属抹大拉(上帝祝福我!)多加注意。她在音乐上的成就不亚于她老头,但出于科学的兴趣,宁可保持低调。至盼收到所有评论……
  皮姆为什么这样做,汤姆?一开始是目的。不是动机,一点都不是。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那是他自己的人生。没有人强迫他。这一路走来的任何时刻,或在最初的那一刻,他都可以拒绝,让自己吃惊。但他从来没有。又过了十个大学世代之后他才死心,但此时命运之路已永远奠定,所有的路。为何放弃他的自由与好运,你会问,他美好的外形、美好的性情和美好的心地,尽管这一切都终将得以发挥?为何和一群阴沉不快乐,而且有外国背景与思想的人为伍,强迫自己接近他们,面带微笑,展现善意——因为,相信我,当时左派在校园里毫无魅力,伯林与韩国已永远终结那些憧憬了——就只为了能够背叛他们?为何整夜坐在秘密的房间里,和那些来自乡下、郁郁寡欢、皱眉吃核桃肉干、经济学老是拿第一的女孩在一起,只为了表达他在进步过程中必须学会的世界观,把自己的心完全扭曲,用廉价的香烟戕害自己,一边还热烈赞同生命中所有的乐趣都是耻辱?为何对他们做穆古神父做的事,提供他的中产阶级出身作为他们谴责的目标,自贬身份,耽溺于他们的非难之中,然而却没借此获得赦免——只匆匆离开,逆转形势,以生花妙笔报告当晚的经过?我应该知道。我做了这些事,也让其他人做了,我的劝说从来不乏说服力。为了英国。有情报人员不眠不休的守护,自由世界夜里就可以在床上高枕无忧。为了爱。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好土兵。
  阿比·齐格勒的名字,不论是“Z”或“S”
  开头,你或许可以确定,在大学里每个学院宿舍的每一张左派海报上以大写字母出现。阿比风靡一时,抽烟斗,性爱狂,约只有四英尺高。他人生惟一的野心就是引人注目,而他知道积弱不振的左派是达成这个目的的终南捷径。迈克和他的手下有十数种无痛的方法可以找出他们想要的阿比的所有资料,但皮姆必须成为他们的人。这位伟大的间谍必须一路跋涉到曼彻斯特,在电话簿里找寻“席格勒”或“齐格勒”的名字,这是他驱使自己去完成秘密任务的不二途径。这不是背叛,他成为迈克的手下后告诉自己,这是实有其事。这些戴着学院领巾,有奇怪口音,视我为中产阶级朋友,粗声粗气的男男女女,是我自己的同胞,计划颠覆我们社会秩序的同胞。
  为了他的国家,或无论他如何称之,皮姆递出信封,默记地址,负责筹备公开会议,随这无精打采的队伍游行,事后写下所有参加的人。为了他的国家,他接下所有低贱的工作,只求替自己赢得优势。为了他的国家或为了爱或为了迈克,他深夜伫立街头,发送难读的马克思主义小册子,给说他该上床睡觉的过往行人。然后把剩余的册子扔进沟里,捐他自己的钱给党,因为他可以很得意地向迈克报销这笔费用。偶尔,他深夜仍振笔疾书撰写对未来革命家的详尽报告时,倘若艾塞尔的鬼魂出现在他面前,在他耳边低吼:“皮姆,你这个混蛋,你在哪里?”皮姆也只需融合迈克和他自己的逻辑赶他走:“你是我们国家的敌人,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你有问题,你没证件。抱歉。”
  “你到底和那些红色分子在一起搞什么鬼啊?”有一天赛芬顿,鲍伊懒洋洋地问,脸朝下望着草地。他们开着他的赛车到戈德斯托去吃午饭,然后一起躺在河堰的草地上。
  “有人告诉我说在柯尔小组看到你。你对战争的疯狂发表了一篇劳什子演讲。柯尔小组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那是G.D.G.柯尔领导的一个讨论团体。
  探讨社会主义的途径。”
  “他们怪里怪气吗?”
  “就我所知并不会。”
  “那好,去探讨其他什么人的途径吧。我也看到你的烂名字写在海报上。社会主义俱乐部的学院秘书。我的意思是,老天哪,你可能会被关到大牢里。”
  “我希望了解所有的面向。”皮姆说。
  “他们不是所有的面向。我们才是。他们只是单一面向。他们压迫大半个欧洲,一群彻头彻尾的混蛋。记住我的话。”
  “我是为了国家做的。”皮姆说,“这是秘密。”
  “狗屁不通。”赛芬顿·鲍伊说。
  “是真的。我每个礼拜接到伦敦来的指示。
  我在情报组织。”
  “就像你在格林勃学校里加入的德国军队一样。”赛芬顿,鲍伊讽刺说,“像你在韦罗家里是希姆莱的老相好一样。就像你干韦罗的老婆,你老爸替温斯顿,丘吉尔带口信一样。”
  在谈过许多次而且一再延期之后,有一天,迈克终于带皮姆回家见他的家人。
  “得过两科最高荣誉。”迈克在事前介绍妻子时警告他,“心思像飞镖,毫不留情。”迈克太太是个充满渴望、早衰的女人,穿一条开叉裙和一件低胸上衣,露出毫不引人遐思的胸部。当她丈夫在显然是他住处的棚屋做事时,皮姆一边不熟练地搅拌约克郡布丁,一边抗拒她的拥抱,后来不得不逃到草地上和孩子为伍来避难。下起雨时,他把他们带进更衣室,推着他们的小玩具,让他们环绕身边来自卫。
  “马格纳斯,你父亲名字的缩写是什么?”
  迈克太太在门口盛气凌人地问。我还记得她的声音,吹毛求疵且兴师问罪,好像我刚吞噬的是她最后的一点自负,而非拒绝登楼与她一起上床。
  “R.T.”皮姆说。
  她手里拽着一份周日报纸,显然已在厨房里读过了。
  “嗯,报上说有位R.T.皮姆代表自由党在戈尔沃斯北区参选。上面说他是位慈善家与财产经纪人。不可能是其他人,对不对?”
  皮姆从她手中接过报纸。
  “对。”他同意,看着那张瑞克与棕红长毛猎犬的肖像。
  “不可能是其他人。”
  “你应该告诉我们的。我是说,你很有钱,也很优秀,我知道,但如果你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会知道这个消息多么令人兴奋。”
  忧心欲吐的皮姆回到牛津,强迫自己去读,也许只是瞄一眼,瑞克最后的四封信。那儿封信早被他丢进书桌抽屉,和艾塞尔的那本格里美尔斯豪森与其他没付的账单放在一起。
  裹在骆驼毛晨袍里,五十三岁的皮姆不住地发抖。突如其来的低烧,以往也偶尔如此。他从醒来就一直在动笔,从胡子就可以看得出来时间多么长。颤抖变成震动,就是这样。抖动扭紧了他颈部的肌肉,啃噬他大腿的背部。他开始打喷嚏。第一个喷嚏很大,似乎深思熟虑。接着的第二个则像是回答的一击。他们为我征战,他想:好人和坏人在我体内开火。哈啾:噢,上帝接纳我的灵魂。哈啾:噢,上帝宽恕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站起来,他一手掩住嘴,另一手开大煤气炉。他抱着自己,开始沿着房间像囚犯般巡行,每一步都膝盖微弯。从杜柏小姐地毯的一角,他走了十英尺,然后转个直角,又走了八英尺。他停下来,审视自己度量的长方形。瑞克如何能忍受?他问自己。艾塞尔如何能忍受?
  他举起手臂,以自己伸展的臂幅来度量天花板的宽度。
  “天哪,”他大声地自言自语,“我没法适应。”
  拎起他仍未打开的那个坚若磐石的公文包,放到炉火边,坐下来,皱起眉头,目光闪耀着火光,他抖得更厉害了。当我杀瑞克时,他就该死了。皮姆大声说出来,不怕自己听见:“我杀你的时候,你就应该死了。”他回到书桌,拿起笔。
  写下来的每一行,都是我背后的千言万语。你放手一做,然后死去。他写得很快。一边写,一边又开始微笑。爱是你仍可背叛的一切,他想。有爱,才有背叛的发生。玛丽也在祈祷。她跪在学校的跪垫上,目光穿透手掌的夜色,祈祷自己不在学校,而是在普拉煦随地产一起买进的萨克森教会,有父亲和弟弟跪在两旁保护着她,聆听他们尊贵的英国国教牧师吼叫开火令,犹如敲响弥撒锣一般煽起怒火。
  或是跪在自己房间的床边,穿着睡衣,梳整头发,扣紧纽扣,祈祷不再有人让她到寄宿学校去。然而不论玛丽祷告祈求多少次,她知道自己不会到任何地方去,只会留在此地:在我每周三来参加早祷的维也纳英国教会,一如往常和由英国大使夫人与美国部长夫人领军、卡罗琳·兰斯登与碧伊·雷德勒辅佐的力争上游的基督徒,以及荷兰、挪威与隔壁德国大使馆凡夫俗子组成的庞大代表团为伍。傅格斯和乔琪窝在我后面的长椅上,一点虔诚的心思都没有。在寄宿学校的是汤姆,而不是我,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却隐而不见、掌握着我们所有人命运钥匙的是马格纳斯,而不是上帝。所以,马格纳斯,你这个混蛋,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真诚可言,请你行行好,探出头来告诉我,用你无穷的智慧与善心——仅此一次,别撒谎,别回避,别花言巧语——我到底该拿你那个从科孚板球场来的亲爱老朋友怎么办?他就坐在我这一排长椅上,隔着走道在新娘的那一侧,垂着头没祷告,很瘦,椒盐色的小胡子,窄窄的肩膀,和汤姆描述的一模一样,眼睛周围密布笑纹,灰色的风衣裹住他的肩膀像披风。但这不是你这位灰衣天使第一次现身,甚至也不是第二次。这是第三次,也是两天来最富想像力的一次,每次我感觉到他走近我,我都无能为力,如果你不快点回来告诉我该怎么办,你很可能会发现我们一起上床,因为毕竟,就像你在柏林曾对我保证的,为了消除紧张与打破社交藩篱,你无法抗拒来场小小的性爱。
  英国牧师吉尔斯·马瑞特邀请所有心灵纯净、内心谦卑的人一起带着信念靠近前来。玛丽站起来,拉平裙子,走向通道。卡罗琳·兰斯登和丈夫走在她前面,但怜悯的美德让他们在圣餐之后而不是之前相互致意。乔琪和傅格斯坚定地留在座椅上,用太过傲慢不愿牺牲自己的无神论来掩护身份。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玛丽想。合手托住下巴,她再次低下头祷告。噢,上帝,噢,马格纳斯,噢,杰克,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就站在我后面一尺之遥,我可以闻到他陈腐的雪茄烟味。汤姆也提到这一点。在机场,事后回想起来。
  “他抽小支的雪茄,妈,就像爸戒烟时抽的那种。”他跛着腿沿长椅走来。他跛着腿走到通道上。十几个或更多的人跟在玛丽后面,包括大使夫人、她遍身斑点的女儿和一群美国人。但瘸子就是瘸子,好基督徒会停下脚步,微笑让他先行,所以他在她背后,接受了所有的善意。长串的队伍每朝祭坛踏近一步,他就向前一倾仿佛拍我屁股似的。玛丽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具暗示性、这么厚颜无耻、明目张胆的跛行。
  他愉悦的目光在她背后燃烧,她可以感觉得到。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脖子燃烧,面孔炽热,就在神赐的圣餐来临那一刻。在祭坛的栏杆前,行政官夫人珍妮,富比斯正屈膝下跪准备告退回座位。
  她的神态,就像和领事馆的年轻警卫调情时一样。
  玛丽缓缓向前,在她的位置跪下。滚开,你这个卑鄙的家伙,留在你自己那一边。那个卑鄙的家伙的确照做了,但他轻柔的低语却像扬声器在她脑中响起:“我能帮你找到他。我会捎信息到家里去。”
  无数个问题在玛丽脑中齐声尖锐响起。如何捎?什么信息?指示她走上不忠之路?向她解释昨天她离开国际妇女酒会时为何没举起手指控在对街向她微笑的他?为何她没大叫“逮捕那个人!”乔琪和傅格斯停车处距他现身的门口不到四十英尺——洋洋自得,掩饰得再好不过?或者他再次出现在斯华伯的超级市场距她不到六码的那一次?
  吉尔斯·马瑞特困惑地低头看着她,第二次给她上帝赐予的圣体。玛丽遵守从小所受的教诲,抬起手,由左至右,划了一个十字。他把圣饼放在她手掌上。她把饼举到嘴边,觉得很黏,接着像添柴薪般放在干燥的舌头上。不,我不够格,她等着圣餐杯时痛苦地想。是真的。我不够格到上帝的桌前或任何其他人的桌前。我一刻不揭穿他,就多背了一刻的不忠罪名。他在试探我,我尽全力地听。他把我赶到他面前,而我说好吧,拜托。我说:“我会来找你,为了马格纳斯和我的孩子。”我说:“我会来找你,如果你一眼就能看透,就算你是恶魔也无所谓。因为我渴求光,任何的光,在黑暗里我已半疯狂了。我会来找你,因为你是马格纳斯的另一半,因此也是我的另一半。”
  她走回座位时,迎上碧伊·雷德勒的目光。
  她们交换了仿若虔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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