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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打墙(5)

来源: 百度 作者: 未知 时间: 2017-01-16 阅读:

  九
  我常和张广胜闹着玩,像村里人那样,说他享尽了女人的福。你懂个球!他骂我时板起脸,看那神态,他真得很生气。他说,他这一辈子都毁在女人手里。当然,他说得不是云云,而是杨寡妇。
  他贩姜回来,碰到魏二,魏二的话像棒子打在他头上。杨寡妇嫁到了新庄,嫁给了刘振德,替他们做媒的居然是区长王学增。他问魏二,那事咋样了?
  没抓住人,还能咋样!听说那委员在县里也是个恶霸,人人恨,他的死,大家都喊好!
  那枪是咋回事?张广胜问。
  不知道,你知道,我没进屋,我问过李锤锤,他说也没拿。
  还是小心点好。张广胜说完,推起车子就走,魏二拉住他,央求他,大哥,能借给我两个钱吗?张广胜一瞪他,你的钱哪?魏二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张广胜脚一跺,滚!
  那天晚上,尽管杨寡妇没看见他的脸,张广胜还是有些不安。他贩姜晚上归家,第二天一早就走。有时下雨,耽搁两天,躲在家里睡觉也不出门。别人喊他玩牌,他以太累推脱。云云嘴上不说,心里乐意。
  张广胜有句口头禅: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多少年后,我多次听他说,该着你倒霉,坷垃头都能绊倒你。他和杨寡妇住在一个村里,想和杨寡妇不碰面,太难!尽管他格外小心,还是没躲过。不是碰到的,是杨寡妇自己找上门来。
  杨寡妇来找云云,后天是城子庙会,她邀云云一块去城子庙拴娃娃,刘振德想要个儿子。她嫁到新庄,这是第一次见到张广胜。在张广胜眼里,她脸色有些憔悴外,还是那个样子,衣服板板正正,腚扭着,一股子骚劲。在区里关了一个月,腿被打断,现在走路有点瘸。张广胜给她搬过来一个凳子,一声大嫂,喊得杨寡妇心惊肉跳。这声音,杨寡妇知道在啥地方听到过,她看张广胜不自然的神色便明白了。特别是张广胜手腕上的痣,这只手捂在自己嘴上,她刻骨铭心。她走过去抓住他的手,张广胜想抽回,被她紧紧抓住,兄弟,你这雀痣长在脸上就好了,男贵显,女贵隐。张广胜一抽手走进屋里。
  她咋啦?云云走过来,问张广胜,她啥也没说就走了。
  以后,你少给她在一块扯老婆舌头!张广胜蹲在床前心里发虚。
  云云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杨寡妇断定,抢她家的是张广胜。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在新庄碰到了他。她喊来刘振德,叫他去区里报案。刘振德愣了半天,才问,你认准了吗?
  扒了皮,我也认得他的骨头!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刘振德直挠头皮,不知怎么办好。
  你真是个熊包!杨寡妇骂他,蹲着干啥,还不快去。
  刘振德求她,还是算了吧,结下仇,几辈子都平和不了!
  杨寡妇不依,你说的怪轻巧,我白蹲一个月,腿白断。不是他,我能有今天。以前是啥日子,吃香的,喝辣的。现在哪,跟着你白受罪!
  都在一个庄上,还是省点事吧!
  你去不去?她问刘振德,你不去我去!杨寡妇转身要走,被刘振德拉住,杨寡妇回手一耳光,她骂道,你个龟孙,真窝囊!她气冲冲地走了。
  傍晚的时候,张广胜被区里人捆走。杨寡妇从他家走后,他的眼皮直跳,他没有想到杨寡妇会告官。当区长王学增带着一、二十个人围住他的院子,他知道事情败露,坐在那里没动。他被区里人五花大绑,他爹给王区长直磕头,当王区长告诉他儿子抢了杨寡妇家时,他爹吓得半天没爬起来。
  张广胜被带走时,杨寡妇就站在路边,她没看到云云从哪里过来的。多少年后,云云当时的脸色,杨寡妇想起来还心惊肉跳。她一把抓住杨寡妇的头发把她拽倒地,拳打脚踢。如果不是人拉开,会被她打死。晚上,杨寡妇脱下衣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疼了多少天。她没想到,一个女子会这么狠。此后,她一见云云,心里就犯怵。
  十
  区里审了几天,张广胜拒不承认。王学增看在邻居的份上,没有动刑,只是把他吊在梁上,张广胜熬不住,会杀猪似地嚎叫。
  一天晚上他弟弟王庆山来看他,知道是张家托他来的。王庆山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里面包着10块银圆。
  王学增脸一板,拿走!连乡邻的钱我也要,还算个人吗!
  王庆山忙把钱揣在怀里,问,是他干的吗?
  肯定是他,王学增说,验过了,给杨寡妇说的一样。
  王庆山脸一沉,这小子贼胆,他承认了吗?
  不承认。
  王庆山问,能放吗……总得有个结局。
  这能放吗?又不是藏着瞒着的事。王学增沉吟着点点头,这得看他有没有种啦。
  怎么回事?
  王学增说,县里也在催,叫拉出去毙了算啦。得动刑,后天,县里来个委员监审,他能挺过去就能落条命,挺不过去只有死。
  用啥刑?王庆山小心翼翼地问。
  王学增半天才说,你去问问张广胜,承认就枪毙。不承认,得动刑。两种刑,一是点天灯,一是趟十八盘热鏊子,叫他挑。
  王庆山惊得啊一声,半天没有动。动这么大的刑?他不知哥哥是怎么想的。
  这不是我想的,县里点的。我对上对下要有个交代。有种,他就活,没种,他就死!
  点天灯这种刑我见过。那天,爷爷不叫我去,我是偷跑去的。那场景对任何人都是一场噩梦,十多年后,夜里还常被哪场景吓醒。
  那是晚上,一个常在湖里抢劫的大码子被后边庄上人逮住。他们先是牵着他各个村游街,不时会有人窜过来跺上一脚,打两拳。有人用棍子,有人用鞋底。他满脸是血,已无法看清他的脸。对别人的打骂,他默默忍受着,被人跺倒,他又爬起来,默默地走。天黑时,人们把他从头到脚捆在一棵树上,两只胳膊伸开绑在棍上,远看去就像个十字架。后庄上的人手持两束香,点着后,吹一阵,那香燃起红红的火头。然后,他们手持香烤着大码子的胳膊窝。不一会,那人胳膊窝的肉被烤化,油不时滴在香上,吱吱地响。使我多年难忘,心惊肉跳的不仅是那场景,而是那人拧动着身子撕心裂肺地喊叫。
  张广胜看见王庆山,呜呜地哭了,三叔,你救救我!
  王庆山蹲在他面前,问他,你是要命,还是受罪?
  张广胜不知怎么回答,问,我还能活吗?
  你有种不?王庆山又问。
  张广胜一看他,点点头。
  好!王庆山一拍他的肩膀,两条路,承认,枪毙!不承认,要么点天灯,要么趟十八盘热鏊子。你要受不了,认了,还是一条死路。他看着张广胜,张广胜已满面是泪。
  你想好,王庆山说,命在你自己手里。
  那想啥,张广胜牙一咬,大不了一死,我认了,趟热鏊子!
  好,我知道您张家没出过孬种!
  张广胜被从屋里牵出来,已是吃早饭的时候。他看见王宝山站在院子里,喊一声三叔,声音哽咽了。
  三叔今天陪你吃饭!
  两个区兵解开张广胜手上的绳子,把他架到西屋小饭厅里。饭桌上有一盆热腾腾的红烧肉,旁边有一个酒坛子。王宝山叫他坐,他没有坐,区兵把他按在椅子上,倒了两碗酒。
  王宝山说,想好了,怎么都是死!
  张广胜点下头,
  吃吧,死也不能当饿死鬼!王宝山把酒碗端起,张广胜犹豫一阵,把酒喝下去。
  我还是那句话,王宝山说,想活也靠你,想死也靠你,你看着办!
  张广胜端起酒碗,咕咚咚喝下,随即趴在地上给王宝山磕个头,说,不死便罢,死了算孬种!家里事你替我照顾着。随后坐在那里又吃又喝,旁若无人。
  张广胜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人山人海。抢杀党部委员,这是当地的一桩大案,引起全县轰动。逮住了张广胜,要趟十八盘热鏊子,更是一件惊人的消息。这酷刑,许多人只是听说,并没见过,有的人到死也没见过趟热鏊子的。消息传开,引来了十里八乡的人。路两边的墙头上都站满了人,有的还爬到树上。来观看的并不都是老百姓,县里一些头面人物带着老婆孩子坐车赶来。王学增暗暗叫苦,只得在饭店定下几桌饭招待他们。
  刑场设在一条路上,路的两边是刚刚收割过的豆地,黑压压的人群拥挤在路两边的豆地上,人们折腾起来的尘土在半空中形成一团团土雾。不知谁吆喝一声,立即得到周围人的响应,震耳欲聋的声浪此起彼伏在路两边滚动着。
  路的两边各有一排区兵挡住人群。十八盘鏊子在路中间一字排开,这鏊子是当地人摊煎饼用的,用砖支起来。为避免被踩烂,中间支着两块砖。从清早,乡里雇来的二十多个人用豆秸开始烧。有人撩起一把水撒在鏊子上,随着嗤嗤地响声,鼓起一股股白烟。人群中一阵惊叹,随即叫好的声浪如闷雷在路两边滚动。
  鏊子的东边摆着几排桌子,王学增坐在中间,他头戴礼帽,身穿藏青色长衫。他的两边坐着当地的头面人物。他们拱拳、点头,相互寒暄,满脸洋溢着兴奋和期待。
  令人煞风景的是张广胜不是坐囚车,或是被人押着走来,而是坐在椅子上被人抬来的。有人说,他早就吓瘫了,根本走不得路。多少年后,我向他求证这件事,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谁说我不能走,我是喝晕了。动刑前,王学增叫人给他炖了一盆红烧肉,灌了半坛子酒。也许他说得对,许多人都证实,他趟热鏊子时,确是红头酱脸,一副醉醺醺地样子。
  尽管如此,张广胜的到来,依然引起轰动。人群一阵噪动,吹口哨的、骂人的、叫好的声音震天动地。王学增喊了一阵不起作用,他只好站在桌上边喊边摇手,人们依然喊叫不止,他掏出枪来对天打了两枪,路边的人群立刻静下来。
  区兵把张广胜押到桌前,王学增一声喝道,跪下!
  张广胜应声跪倒。
  我问你,王学增一拍桌子,杨寡妇家是不是你抢的?你要从实招来!
  不是!张广胜想起王庆山安排的话,连连大喊冤枉。
  王学增离开桌子,走到张广胜面前,你不要嘴硬,招了,你不用受这个罪,不招,你就得趟热鏊子。
  我冤枉!张广胜又大喊着。
  王学增转过身,喝一声,烧的咋样了?
  好了!众人一阵响应。
  一个挎端枪的人站在张广胜面前,脸板着,冷冷地说,看见了吗,这十八盘热鏊子就是张开口的老虎,你要走在鏊子中间,走边上,踩边上,踩烂鏊子会割了你的腿,热鏊子翻了,贴在你腿上,你的腿就完蛋了……
  此人的角色看起来就像现在运动场上的裁判,看起来像在说明运动规则,实际是在心里威慑,一些胆小的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从实招了。张广胜心思已定,不再吭声。那人看了王学增一眼,退到一边。
  王学增一摆手,烧鏊子的人退到两边。
  架起来!王学增一喊,两个膀大腰圆的区兵把张广胜架起。王学增又问他,你招不招?
  张广胜一怔,一个区兵一掐他的胳膊,张广胜直喊冤枉。
  中间路上烟火缭绕,十八盘鏊子卧在那里,泛着紫红的光,就像一只只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张广胜身子不住地哆嗦,腿软得想坐下来,区兵一踢他,低声喝道,咬牙!
  王学增看看了两边的人群,手一摆,走!
  如果说张广胜自己走上第一个鏊子,不如说是两个区兵把他架上去的。他的两只脚一站在鏊子上,随着吱啦啦地响,一阵阵白烟从脚下冒出。张广胜拧动着身子,尖声嚎叫,想把脚抬起来,但被区兵死死按住。各位,不要忽视这小小的动作,并不是所有的犯人都能得到这种优待,起码你要付出一些代价。
  局外人不知道,还以为区兵凶残,内行人知道,这是护着张广胜。押他的区兵,张家送了钱。张广胜又是区长的邻居,他们分得清轻重。再者,鬼怕恶人,特别是对待土匪一类,区兵格外小心。这些家伙心狠手辣,犯不着得罪他们。趟热鏊子,走第一个鏊子很关键,你越想急着走过去,十八盘鏊子会把你脚上的肉全部沾下来。人活着,脚却残废了。会走的,在第一盘鏊子上先站一会,等脚下的肉糊了,行成了一层垫子,余下的鏊子就好走了。
  人们都伸长了脖子,被眼前的情景所惊呆,遍地黑压压地人群寂静无声。
  在区兵的吆喝下,张广胜大汗淋漓,因为疼痛,脸抽搐地变了型。奶奶的,咬牙!区兵骂着。张广胜死死抓住两个区兵的手,终于走过了十八盘热鏊子。他这一走,走出了八面威风,一阵阵叫好声在路两边如雷滚动。像做梦,他呆呆地躺在地上。云云哭着爬上路,一把抄起他的胳膊,背起张广胜就走。许多人在后面跟着,在她的身后排着长长的黑压压的人群,人们喊叫着争先恐后地跑动着。像蚂蚁滚动的队伍蜿蜒了四五里路,如不是张广胜的爹娘蹦着叫骂,他们会跟到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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