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之旅

　　“人到齐了吗？”马格从方向盘上看着窗外的雨。
　　“44个，”我又数了一遍车上的人。“还少一个。”
　　“没准自我了断了。”马格发动了引擎。“等他一个小时了，还等吗？”
　　我发去一个“不”的表情。巴士哼了一声滑出停车场，起先慢慢腾腾，上了公路后开始加速，在越下越大的雨中越开越快。
　　这是一次交际旅行，成员来自互联网上一个自杀者俱乐部，其中有一个俄罗斯人，一对日本夫妇，还有一个朝鲜人，其余都是中国人。
　　我给那个从没见过面的人打电话。可他关机，一直关机。
　　“他们都很危险，”马格开着车。“我是说在路上，有人没准会跳车。”
　　“我们签了合同，——确保中途不自杀。”我看着马格开车，不时帮他擦去前挡玻璃上的水雾。“再说旅行社……”
　　“你们需要这份订单。”马格说完大笑，巴士跟着他颠了起来。
　　我跟马格合作快两年了。
　　别的司机只是司机。马格除了开车还帮我照顾旅行团员，有时帮我拿背包。他爱喝酒，脾气不怎么样，平时是个快乐的人，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他其实人不坏。要是我们都单身，我倒可以考虑同他深入交往。
　　巴士甩开公路驶上高速，很快便进入了此行最为壮观的路段：一侧是碧波万顷的大海，另一侧是刀削斧凿的万丈悬崖。
　　“幸好是雨天，”马格把车开到了120公里。
　　“幸好？”
　　“要是好天，肯定有人跳车——这么美的地方太适合自杀了。”
　　我没理会马格的玩笑：“他们有自己的原则。”
　　“原则？”
　　“不给别人找麻烦。”
　　“这很像我，”马格忍不住大笑，我担心地瞄着他的方向盘。“我开车时从不喝酒。”
　　“这话不是我说的。”
　　“谁说的？”
　　“没来的那个人，”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那里一片安静，有人在低声交谈，有人在文雅地吃午餐。“自杀者俱乐部的原始会员：跷跷板。”
　　“跷跷板？”马格再次让巴士颠了起来。“表明他犹豫不决？”
　　“也许吧，”我的心情一下变得湿漉漉的。“但愿他还活着。”
　　巴士穿过了几条隧道，从最后一条隧道出口开始，路线变成了S形，马格不再讲笑话，他需要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这条最为凶险的路段。在一个转弯处，马格突然踩下了急刹车，我虽然早有提防，还是差一点从前挡玻璃飞出去。
　　前方路面上堆着几块巨石。
　　当我和马格意识到了什么，又有几块石头从巴士上方的峭壁上滑落下来，有些落在路面，还有的坠入巴士右侧的悬崖。
　　我还不到30岁，很少考虑死亡的距离问题。死亡其实很近，随时都有可能侧过脸来问候每一个人。
　　倒车回到隧道里是唯一选择。
　　马格倒车时我试图安慰车厢里的人，看得出他们都很紧张：俄罗斯人在胸前不断地划十字，日本夫妇紧紧抱在一起，朝鲜人拼命吞下有可能是他最后的午餐，而所有中国人都在开车窗。自杀者俱乐部？我想我也许搞错了。
　　“别跳！”我阻止那些企图跳车的人，声音颤抖得像是站在悬崖上。“下去就没命了。”
　　“别忘了合同。”马格一面倒车一面喊。“你们还有别的机会，我保证！”
　　这种时刻他还在开玩笑。
　　这时，我听到了死神的声音：一块巨石拦腰砸在巴士上，在结实的顶棚开了一个洞。马格只是迟疑了一秒，半截车厢已经挂在悬崖上。
　　我哭了起来。
　　可我一点没发觉，我只看见别人在哭，多半是女人。
　　“到前面来！”马格此时的脸绷得就像一块岩石。“过来！不，不是男的，女士先过来！”
　　挂在悬崖边的巴士就像一个跷跷板。
　　前部车厢意味着生，后部车厢意味着死。
　　我小心踩着地板，用脚尖蹭到了后部车厢，那些女士看来已经忘记怎么走路了，必须有人搀扶才能过来。
　　巴士熄火了，引擎发出的颤动会把巴士整个掀到悬崖下面去。马格用应急铁锤在前挡玻璃上开了个洞，把我带来的人从那里架出车外。
　　先是女人，然后是男人。一共44个人，最后剩下了马格还有我。
　　“来，下去。”马格做出抱我的姿势。
　　车顶再次传来死神的声音，又有一块落石击中了尾部车厢。车尾哈腰一般开始下沉，我和马格正在升高。
　　“你先下！”我说，我看出马格已无法应付我49公斤的体重了。
　　“没时间了，”马格将我顶在肩上，扔出窗外。
　　我扭伤了脚，可我没有痛感，我望着上面，望着巨大的车头仰到了半空，马格就站在那个逃生出口上。
　　“跳啊！”我使劲冲他喊。“马格！快跳！”
　　“叫我跷跷板。”马格还在升腾。
　　“不！”我想那绝对不可能，我和“跷跷板”通过电话，那不是马格的声音。
　　“他肯定死了。”马格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国。“我和他一样不喜欢麻烦别人。跷跷板……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