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傍夜话

窗外下着雪，纷纷扬扬，把整片整片的田园、屋舍都换上了银装，一眼望去,近处的小屋，远处的树木在纷飞的雪花衬托下，构成一幅幅清纯的淡水墨画，一种少见的纯美。

屋里暖意融融。

这是一间典型的农家小屋，一支15瓦的电灯，暗淡地照着，潮湿的没铺水泥的砖地，散发着霉味，屋子的中间放着一只农家的火炉,一块块点燃的木炭熠熠生辉.

小屋边上放着一张床，辛苦一天的小司机抱着被子，一上去就睡着了。

可我却毫无睡意。

眼前的一切熟悉而陌生，往事如烟，触情生情，令人感慨万千。

她提带两瓶开水走进来。看着正在沉思的我，她从桌上拿了两个茶杯，荡了荡，为我们一人沏一杯茶，又往火炉添了几块木炭，

我们相逢纯属偶然。

几天前我外出办事，返榕途中，行至湘西，遇到了雪灾，高速公路全线封闭。我只好下车问路，碰巧她在路边等车,于是便邀她结伴同行。

门被推开了，房主人走进来，这两瓶开水他要追加5元钱。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行李中拿出了一个小口袋，里面全是零钱，她掏出了一把点清后，交给房东。

我听说有些“80后”，每天都喜欢往兜里放些硬币，图的就是个响。

听了我的这番高论，她笑了笑，掂了掂手中的硬币：“当年就是这些硬币,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炭火更旺了些，屋子里暖气涌动。

清朝学者王永彬出过一本《围炉夜话》，书中写道：“寒夜围炉，田家妇子之乐也。篝灯坐对，或默默然无一言，或嘻嘻然言非所宜言，……不虚此良夜乎？

没想到今夜身居异乡，却领略了此番情趣。

捧着茶杯，我们围着火炉坐了下来，边品茶，边聊天，听她叙述着一个关于硬币的故事。

“这是三年前,我第一次收学费时发生的事。

上课铃响。我走进教室，坐在讲台上。就象当年念书那样，叫一个名字，上来一个学生，交一份学费。

当收到15号时，我打开花名册念到“张小雁”，没有人回答。我抬起头，提高了嗓门，又念了两遍。

这时，一个瘦瘦的小女生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她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显得有几分迟疑和犹豫走了上来。

站在讲台前，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捆在塑料袋口上的麻绳，缓缓从袋子里掏出一沓沓纸币，都是些一元，五元的钞票，每沓纸币上都捆着一个纸条，写着数额。随后，她又从大塑料袋中拿出两个小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着一角，五角的硬币，塑料袋上也贴着纸条，写着数额。

她把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低着头，垂着眼睛，小声地说，“老师，对不起，您清点一下吧……”

望着这一堆五花八门的钱，我的心情糟透了，下意识地将它们拢了拢，板着脸站起来，想让她将这些零钱带回去，换成整钱，再交上来。

可就在这一霎间，刚才还乱哄哄的教室突然静下来，所有学生的目光都齐唰唰地聚在我的身上，那一双双稚气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我。似乎我的行为触犯了天条，大逆不道。

我怔怔地站在讲台前，心中几分难堪，几分不解。在这异乎寻常的寂静中，我再次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小雁，她穿着一件很不合体的旧方格裙子，低着头，那双小手正不知所措地搓着衣角。

凝视着这双黝黑、长满冻疮的小手，我的心仿佛被螫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是农村，是贫困乡。

这点学费，对于城里的一些有钱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抵不上他们身上穿着的一套名牌，更不抵他们腰里挂着的一部手机。

可对这些孩子们的家长而言，这学费是滴满汗水的艰辛劳作，是盛满亲情的殷切期望，我若轻率地将这钱一退了之，那就极大地伤害了这些孩子和他们家长的自尊心,触犯了众怒。

我的眼睛湿润了，带着愧疚的心情，坐下来，将桌上的钱收起来。我相信这些钱，他们在家里一定点了又点，绝对是分毫不差!

从此以后，对于这些贫困生我都是走上门去，挨家挨户地将零钱一分一分收上来。假日回城时，托人将它们换成整钱。

这次遇上雪天，事情没办成，让您见笑了。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一点也笑不起来。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侯已经停了。雪夜的月色别样景色，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挥动着一支蘸足了白色的大笔，把所有的树枝都复勾了一遍，在朦胧的月光衬托下，婆娑的树影清颜素衣，晶莹剔透，静穆，高洁。

水有些凉了，我站起来，续了些水。杯中的茶叶在沸水冲击下,起起落落，上下浮动，香气四溢。

我听说过，此地有种茶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当年，当地人专门训练了一种猴子攀岩采茶。

她拿起了茶杯，对着灯晃了晃，灯光下一片片舒展开的茶叶，型如雀舌，叶片肥壮，色泽翠绿。她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态说：“就是这茶，当地人将它称为野山茶。

清明时节，山茶吐绿，一簇簇、一丛丛生长在悬崖边，石缝里。

如今，随着绿色食品流行，它的价格每年都在上升。

这些年来，到了采茶的季节，老校长都会组织在校的贫困生上山采茶。
这里的孩子从小就会攀岩，他们先爬上山顶，将绳子上端绑在一棵结实的树根下，然后顺着悬崖，有节奏地松开手中的绳子，一蹬一蹬从山顶滑落到茶树边上，贴着悬崖，一手握着绳子，另一支手伸向茶树，将嫩绿的新叶摘下来，放进背篓，再一蹬一蹬地攀向另一丛茶树。

如今在风景区攀岩已经成为一个表演项目。

游客们仰望着一个个剽悍的土家汉子，像蜘蛛人一般指抠石缝，足踏裂隙，腾挪攀援在奇峰绝壁上时，无不目瞪口呆，击掌称绝。

可是，每次我站在绝壁下，看着自己的学生沐着寒风，挂着绳索，悬在石壁上采茶时，都会想起那一叠叠闪光的硬币和李贺著名的诗句:“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那一蹬一蹬的脚步，空谷传音，一下下仿佛都是敲在我的心弦上。

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学生正伸手去采摘茶叶时，从石缝里突然钻出一只蛇，它仰着头，冲着孩子吐了吐那根细长，腥红的舌头。当时吓得我捂着嘴、闭上眼，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清明时节，春寒未尽，可我全身上下都被惊出一身冷汗。

过了好一会，我才慢慢地张开眼睛，发现那孩子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正攀向另一丛茶树。

原来，自古以来这里人都将野生动物视之为大山的生灵，彼此互不侵扰,相安无事。”

她轻轻地诉说着，下意识地抬起头，眼中泪水盈盈，在灯光下中闪闪烁烁。

我端起茶杯，嗅了嗅，轻咂一口，舌尖噙香，齿边绕转，慢慢地回味。

这生长在悬崖峭壁的野山之茶，初饮时你会觉得淡而无味。只有细细品，慢慢尝，方能从清淡中品出沧桑，平和里悟出幽雅，余韵绵长。

茶一口一口地品着，木炭一块块地加着，话慢慢地聊着，天也一点点地亮了。

我拿了几包方便面，请她让房东烧些开水泡泡。然后叫醒小司机，我们清点一下返程的路费，将多余的钱装进一个信封，悄悄地放进她的行理箱中，也算是对贫困生的一点心意罢。

清晨时分，小车停在村边的十字路口，她指着远处的一个小山村说，那就是李坊。

一个秀丽的小村庄。

小桥流水,古树参天。七八间农舍，零零星星地分布在山坳各处，正温温温馨馨地吐着缕缕炊烟。初升太阳，将微黄的阳光洒落在对面的山岗，静谧的山村，红妆素裹像害羞似的微微露出了淡淡的粉色。

真美!

分别之际，她指了指后车厢说：“那包野山茶我放在车上，一路风尘，希望它能为你们养气提神。”

我脱去手套，紧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昨夜炉傍长谈，受益非浅。一介书生，别无它能，有空我一定将它写出来，题目就叫：炉傍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