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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3)

来源: 未知 作者: 花开花谢 时间: 2012-09-17 阅读:

高师伯不作声。
"你要讨好皇帝办法很多,何必要侮辱一个死人?荆卿不懂音乐,《易水寒》哪来的?"
"我作的。"高师伯答得极迅速。"就在易水岸边,即兴唱的。"
这下轮到我说不出话来。
"他跟着我唱,他天生跑调,竟然唱成了变徵,跟我的筑完全和不到一起……不过那样的时刻,谁会在乎这个呢?"
易水寒。当年,在易水之滨,一身素服,诀别荆轲的人中,有高师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骗我。
"他真的不懂音乐。他说大丈夫使刀弄剑才够痛快,心里有气就放开喉咙叫两声,为什么要把好好的嗓子弄得高高低低人不人鬼不鬼呢?"高师伯的神情,不像刚才那么严肃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
我依然不能想象,那悲怆的诀别,怎么可能伴随着跑调的歌声?不过这也没什么。音乐对有的人,比如师傅,是生命所系,对有的人却是无关痛痒。跑调并不耽误他成为一个英雄,相反,这让我对他更加好奇了。
"荆轲,他是什么样的人?"
高师伯摇了摇头,语气说不出的奇怪:"他么,一个快活的混蛋。"
"胡说,他是英雄!"
"你也可以这么说。"
我不喜欢高师伯的神态。既然他曾为荆轲送行,他们多少是朋友吧?怎么能对一个死去的朋友这样轻描淡写呢。他无所谓的神态下面,掩藏的恐怕是嫉妒吧。高师伯转过身去,摸索着走到窗边。"外面有月亮么?"
我点点头。然后赶快补上一句:"是新月。很亮。"
"也是这样一个新月初升的夜晚。很奢华的宴会啊,太子丹为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你师傅抱着流火出现了,比月光还要美,她的琴艺,我比不了,恐怕六国之中 也少有人比得上……她一边弹琴一边望着他,一切都在琴声里,我从来没听到过那么深沉的心意……他也望着她,面带笑容……"
我知道高师伯为什么嫉妒荆轲了,我的猜测果然不错。我心里暗自叹息。
"但是他什么都不懂!他跟本就是个乐盲!他一句玩笑话,毁了你师傅一生!"
高师伯的语气,骤然严峻起来。我的心突突直跳。
"他总是异想天开。要千里马的肝脏下酒,那随便他,可他要一只手干什么?太恶毒了!天下最美丽最灵巧的手,盛在玉盘里,血还没有干,就端到他面前了,我从 来没见过他那么慌张,他就是个混蛋,我真恨不得杀了他!"高师伯的话音戛然而止。良久,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管怎么说,这个快活的、为所欲为的混蛋,是 我的朋友。"
高师伯离开了。他零碎的话语,撒下一层薄雾,往事的轮廓若隐若现。
月亮正向中天攀升,把我留在黑暗里。
当年,秦王面对荆轲的淬了毒的匕首,惊恐万状,东躲西逃,一时间佩剑都拔不出来。满朝文武也都吓呆了,而且统统手无寸铁。就在此时,有人唱起了这首鹿卢之歌,提醒秦王负剑而拔。秦王手里有了武器,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去不返。
如果高师伯说的是真的,如果荆轲懂得音乐,哪怕是歌声就像刀剑卷起的风声那样,对他有一点意义,那么是否一切都将不同?
是不是师傅的手还能弹奏流火?是不是秦王就来不及拔剑?是不是刺杀就会成功?是不是燕国、赵国、魏国、韩国、楚国、齐国还存在于世?是不是我就不会来到咸阳?就不会认得高师伯?就没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故事?……
之后的几天里,我努力驱散心头的薄雾,却被自己的猜测和假设弄得头晕脑胀。从高师伯那里,再也得不到一丝半毫的讯息。他只是更加严厉地督促我练琴,另外他 睡得更晚了,他屋里的灯火总是亮着。我想,真正的答案只有去问师傅了。我下定了决心,就算她把我的胳膊打断,我也要问个清楚,到底是不是荆轲砍了她的手? 她不准我碰《易水寒》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过了将近一个月,高师伯忽然说再也没什么可以教我的了,催促我回家。这正合我意。高师伯给了我足够的干粮和一点钱,又把一卷加了封泥的竹简郑重地装进我的背囊,说是给师傅的,让我路上不要打开。
告别的时刻很平淡,我跪下给高师伯磕了头,为了他能听见,额头撞破了一层皮。
高师伯点点头说:"问你师傅好。"
走出高师伯的小院,我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击筑声和舒缓的歌声:
"扬之水,
不流束薪。
彼其之子,
不与我戍申。
怀哉怀哉,
曷月予还归哉?……"
有了足够的粮食,回去的路就不像来时那么艰难了。我也有了一点闲心,去看看沿路的风土人情,如果能记下一些歌谣,说不定师傅会高兴的。
有时会遇到好玩的人。离开咸阳的第五天,我听到前方的山坳里传来击筑声和歌声,嗓音很洪亮,可唱来唱去总是那么一句。比起高师伯自然是差得太远,但还是让我心里一阵暖和,觉得北风做的刀子不那么锋利了。
我紧走几步,看到山坳里有个年轻人正在避风。他比我大不了几岁,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可是一层一层裹得很暖和。他依然是一边击筑,一边唱着只有一句词的歌:"大风起兮云飞扬!"
他没完没了地重复,让我的耳朵很难受。我就问他:"怎么只有这一句?"
"后面的还没写出来呢。"他笑嘻嘻的,神情很快活,问我他的歌词写得怎么样。
他击筑唱歌都很业余,不过他那副随随便便的样子让我觉得很亲近。我拿出些干粮,和他分着吃了,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壶酒来递给我。
我们边吃边聊。他说姓刘,要去咸阳服徭役,还问我去过咸阳没有,这下我可有的说了,我想就算有点吹嘘的成分也没关系吧。他忽然又问我见过皇帝没有,我一愣,拿不准要不要把那天的事讲出来。
他没留意我的表情,只是满不在乎地说,普通人是见不到皇帝的,不过,他一定要想办法看看皇帝长什么模样。瞧他的神情,就好像他不是普通人似的。反正我喝了他的酒,又和他谈得高兴,也就不在乎他吹牛了。
我到达邯郸的时候,看到城门紧闭,说是搜捕逆贼的余党。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余党也包括我。由于归心似箭,我绕城而行了,说不定正是这多走的十几里路救了我的命。然后,在路边歇脚的小酒肆里,我听到了高师伯的死讯。
他的故事已经像风一样传遍天下了,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缺漏,有没有演绎,我听到的说法是这样的:皇帝召高师伯奏乐。高师伯在筑里面藏了铅块。他演奏得好极 了,皇帝非常感动,召他上前赐酒。高师伯忽然举起筑砸向皇帝的脑袋,但是只砸中了皇帝面前摆着酒壶的漆案,他毕竟是个瞎子。不过我觉得另一种说法更可靠: 因为筑里藏了铅,声音听上去就有点奇怪,有位精通音律的臣子听出来了,想要看看高师伯的乐器。这导致高师伯提前发难,他只好把筑向皇帝扔过去,结果没有砸 中。如果他能离皇帝再近一点,事情可能就会不同,因为他的眼睛虽然瞎了,耳朵却特别灵,即使凭借喝酒咽唾沫的声音,他也能准确地找到皇帝的位置,就像他曾 经用竹杖打疼我的手。我并不觉得意外,倒是为自己的不意外感到了一丝意外。高师伯,毕竟是荆轲的朋友。而我,配做他的余党么?
高师伯被车裂而死。我想起他如浩浩天风般自由的乐歌,他也是把魂魄交给了音乐的人,他破碎的血肉,会在筑的鸣唱中重聚,会在我和后代人的琴声中复活。
我避开大路,日夜兼行,终于回到了师傅的茅屋。但是,没有师傅的身影。
邻居说,师傅疯了。说三天前,茅屋里忽然传出悲痛的哭叫,然后是凄怆的歌声,让人简直不忍心听。他们跑过去想看个究竟,却见师傅走了出来,面容平静,手上拿着一个木铎。师傅说,要去埋葬一个老朋友,然后就像什么人都没看见似的,径自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是不觉得意外。
师傅、高师伯和荆轲之间的故事,我不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了。
我的床头有一卷竹简,用一根已经褪色的丝带扎着。我把竹简展开。
我又从背囊里取出高师伯交付的那卷竹简,去掉泥封,展开。
北风把茅屋刮得东摇西晃,月光寒冷而明亮,渗入了竹简上的一勾一划,让它们更加清晰了。
现在,我有两份《易水寒》的曲谱了。一模一样的两份。一份是高师伯写下的,一份是师傅留给我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弹拨着流火。没错,我梦想中的那一曲易水悲歌,必然是这样的音调。我闭上眼睛,看见了易水的波涛,秦王的宫殿,雪亮的剑光,潇洒的笑容……还有,师傅藏 起的断腕和明亮的眼睛,高师伯空洞的目光和仰首向天的身影……我从未弹得这样自如,我感觉到了琴弦在指尖上振颤,最细微的变化我也洞若观火。我终于明白 了,做一个高师伯那样的瞎子是什么滋味。他扑向黑暗的世界,眼睛里却都是光亮。
 

鬼生曰:荆卿故事,《燕丹子》所载有颇异于《史记·刺客列传》者:"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轲 曰:好手琴者!太子即进之。轲曰:但爱其手耳。太子即断其手,盛以玉槃奉之。"又云秦王临被刺,乞听琴声而死,遂有姬人鼓琴,轲不解音,秦王闻琴声而悟, 负剑拔之,反刺荆卿。夫图穷匕见之际,岂有余裕辨琴音哉!故知史迁之取材,良有以也。而小说家言虽近悠谬,亦颇见其巧思。夫奇功不成,剑术疏耶?不解音 耶?时耶?命耶?易水悲歌起,千载有余情,亦足以摇荡性灵,遂感成此篇也。
又,《西京杂记》云高帝、戚夫人皆善鼓瑟击筑。灭秦者亦善击筑,高渐离神魂不灭耶?夫乐者,天下兴亡之所系也,岂今人纵情恣欲所为者哉!嗟乎!乐之道,其不传也久矣!
 

2009-6-27

(本篇选自《太平鬼记》,该书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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