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本神秘的书
我对图书馆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在上大学以前,我从未去过任何一家图书馆,连在外面看上一眼都没有。上大学以后,进图书馆也总拿上一两本书就走。我从来不缺乏安静的足以看书的环境,因而没有机会认认真真地体会图书馆。当然图书馆也未必就需要认真体会。
但这天下午,,我在书架间弯腰查看图书目录的时候,却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四周正在慢慢地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同于往日,也不同于这天我刚进入图书馆时的那种。而好像是,突然之间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因而猛然惊醒时察觉到的安静。我疑惑地抬起头向四周张望。果然,这里不知何时,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
我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六点。准确地说,还不到六点,差几分钟。图书馆很快就要关门了。人大概都是在这以前离开的吧。而我还是两手空空,想看的书一本也没找到。
不过,本就不是借书来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放弃找丁小胭。尽管她已经消失好几个月,手机也停了,似乎再也没有出现的可能,但我还是想找找看。总有种感觉,丁小胭无论如何都会再回到图书馆来。图书馆对丁小胭来说,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极其重要的场所。这点,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了。
“要关门了。”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身后不远处。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在他衬衫左边的衣袋上,夹着一个工作牌,看来是这里的管理员了。
“马上就走。”我说。
于是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他看了我一眼,便走到前台登记处,在电脑前坐下。我走过去,把书递给他。
“对不起,这本书不能借。”他说。
“为什么?”我看了一眼书名,《杀死一只知更鸟》——奇怪的名字。
“不好说为什么。”他突然微笑了一下,“你再看看别的书吧。”
“这不是什么珍贵古籍吧?”我又问。
“不是。”他索性把书收了回去,放在桌子下面,像是怕我抢去了似的。
其实我也并不是多么想看这本书。只是随手在书架上拿的,甚至连名字也是现在才知道。但眼前这人奇怪的举动,反而让我有了兴趣。
“那可以在阅览室里看吧?”
“为什么偏偏要看这本书不可呢?”他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告诉你,内容其实枯燥得很。”
“内容再枯燥的书,也总有人看吧。这本书既然不能看,又何必摆在书架上?”
他愣住了,一双眼睛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人的眼睛还蛮好看的。眉毛也好看,眼角纹也……
“好吧,”他说,“阅览室可以看。但不能偷偷带出去。”
“这个自然。”我答道。眼睛仍然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眼角纹。
“好了,好了,”他挥了挥手,“要关门了。”
转身走了两步,我又回头问他:“丁小胭最近来过吗?”
“丁小胭?”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渐渐露出我看不懂的古怪表情,“丁小胭嘛……她请假了。”
“那,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吗?”
“不清楚。”他看着别处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我。
我于是也不再多问,从门口走了出去。
这人叫罗明。我看见他的工作牌上那样写着。
第二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书,妄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正如罗明所说,这本书的确有些枯燥。讲的是上个世纪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南方小镇梅岗城的一名律师,不顾众人指责,为一名黑人辩护的故事。不论是从书的内容,还是外观(书页有些微微发黄)来看,这都是一本没什么可说的,普普通通的书。书的背后有一道粘在上面的残破纸片,应该是图书馆在过去还没有电脑管理的时候,贴借阅记录的地方。而现在已经无从知晓,究竟在过去,是什么样的人曾经将这本书带出了图书馆。
总之一无所获。于是我默不作声地把书放回原处。这时便看见罗明正从门口走进来。之前是另一个管理员,他们在门口小声地说了两句,另一个就离开了。罗明从抽屉里拿出工作牌,夹在衬衣右上方口袋上,然后向我走了过来。
“你还真来了。”他说。
“嗯。来看看。”
他瞟了一眼我放回书架上的书。又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突然沉默下来。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又接着说,“怎么就不能借阅呢。”
而这个问题,他是在一段时间以后才回答我的。我记得他用以开头的第一句话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多久?”我问。
“十多年了……准确地说,是十一年。”
十一年前。我在心里默想着。1994年,我在做什么呢?我9岁,上小学三年级,这一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是这样吗?
而此刻,在图书馆里,我对这一年,对这本书,还一无所知。放下书后我离开了图书馆,在街上接到了刘小军的电话。
“有事跟你说,晚上出来吧?”他的语气有些焦急,甚至能听见呼呼的不平稳的喘气声。
“怎么了?”我问。
“很重要的事,”他说,“晚上出来吧,就在你们学校门口,上次去过的佐治城。”
我想了想,晚上似乎没事。
“好吧。几点?”
“八点。我在那儿等你。”说完,他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晚上八点,我推开佐治城的门走进去,看见刘小军已经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正向我挥手示意。等了多久?我问他。二十多分钟吧。他说。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烟缸,里面放着五六个烟蒂。可见之前的二十多分钟里,他一直不断地抽烟。也许真遇到了什么难解决的事。我在对面坐下,叫了一杯茶。等茶端上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不停地向吧台处张望,时不时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这事还有点隐秘。我又想。
茶终于端上来了。他掐灭手里的烟,接着又点上一根。
“什么事啊,到底?”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我终于想起来我是怎么被装进箱子里的了。”
我一愣。
“那是?”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江汉路那户人家推销洗发水的时候晕过去的。但其实不是。那天,我给那个人洗完头发,她还夸我洗得很细心,买了我的洗发水。然后,我从那户人家出来,当时天也晚了,巷子里很黑……不,是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就觉得身后有人……应该说,是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因为根本听不见脚步声,回头看的时候,也看不见什么人影。我就想,大概是错觉。我从楼梯上下来,到巷子里……我记得当时还想着快点去赶最后一班车,还看了看表,八点多,那趟公交车是八点半收班的。我就急急忙忙从巷子里往外走。但是刚走到拐角处,突然感觉脖子上一疼……就是,就是……”他不自觉地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好像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突然撞到脖子上。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这时就晕过去了。”
“没看见是怎么回事?”
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我不太能确定……好像在我转身到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人影……但是太黑了,意识又很模糊……”
“那是什么样子的人?”
“应该比我矮一点,嗯……有点瘦……对了,我记得……在那个人的手腕上,好像是左手……有白光闪了一下……”
“白光?”
“嗯,白色的……应该是金属的闪光,但也不能确定……”
“还有呢?”
“还有……对了,看不见脖子。”
“看不见脖子?”我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就是说,看不见人影的脖子,后来我想了一下,大概因为对方是长头发。你想,假如是短发,比如我,就算是地上的倒影,也能看见脖子的部分,所以肯定是长发,或者脖子那里有什么东西遮住了。至于别的,暂时也想不起来了。”
长头发,手腕上的白光……我想起当时在高览公司接到的那个电话。
“说不定就是个女人。”我说,“当时打电话来要求快递的,也是个女人。比如手腕上的白光……很可能是一条手链。”
“手链?”他回想了一阵,“对,可能真的是手链。但是,假如是个女人,要怎么把我从江汉路带到昙华林,再装进箱子里呢,没什么女人有这么大力气吧。再说我也想不通,到底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过去没得罪过什么人?”
“应该没有吧。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女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
“前段时间我去过一次昙华林。”我说,“听那里的人说,根本没有昙华林31号这个地址。”
“没有昙华林31号?怎么可能?”
“不知道。那人说,有32号,有30号,就是没有昙华林31号。”
“那我是从哪里被运过来的?”
“还有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原本至少是有两个人知道的,但现在已经没法查证了。”
“对了,当时你不是在那个快递公司……”
“嗯,”我点头,“我说的就是当时把箱子运到仓库的两个送货员。但是现在跟他们已经联系不上了。后来我打过电话,也去过仓库,可公司已经不在了,高览的手机打不通,其中一个送货员也换了号码,另一个倒是接过我的电话,但没过多久也换了号码。”
刘小军沮丧地叹了口气,又挥了下手说:“算了,我想这事也没那么容易弄明白的。”
“当时你怎么就没想起来这段呢?”
“是啊,”他脸上的表情更沮丧了,“从箱子里出来就只记得在那户人家推销洗发水。大概是心理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自我保护。一时根本想不起来是怎么晕过去的。听到昙华林就想到在昙华林推销洗发水的事,就不自觉地联系起来了。”
“那现在又是怎么想起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前段时间又碰到一件怪事。”他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床垫的事?”
“记得。”
“后来所有的床垫都退回来了,堆了满满一仓库。我跟同事一起,拆开了好多床垫,但是根本查不出问题究竟在哪儿。床垫里面除了弹簧,两层棉垫,其他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然后我们就挑了一个晚上,守在仓库里,看究竟是不是会发生点什么。但是守了整晚,床垫一张都没有变化,根本不像退货的人说的,到了半夜床垫上会有一个圆形的凸起。我们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但想来也不太可能,因为毕竟是那么多家商场退回来的,客户记录也不可能作假。实在查不出来,就准备放弃了。但我们还是做了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拆棉垫。”
“包裹在弹簧上下的棉垫?”
“对,就是那个。我们拆第一个的时候,就发现了问题。”
“是什么?”
“在棉垫中间填充的棉花里,有少量的黑色丝状物。我们抽出来一看,发现……那是头发。”
“又是头发?”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但他没有笑。
“原本我们以为可能是填充的时候,不知哪个工人的头发不小心掉进去的,所以就没在意,接着我们又拆第二个。这时就发现,棉垫里也有。再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到最后,全部的床垫都拆开了,结果,每张床垫都是同样的情况。我们这才觉得不对。因为把这些头发都抽出来,放在地上,完全可以扎成一把。怎么会有这么多?简直就像是一个女人把头发全部剃光以后,再散放进去的。于是我们赶快就查生产记录,棉胎是从哪里来的,接手的人有哪些。但还没来得及彻底调查,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我们正在生产车间里,警察就来了。我亲眼看见一个工人从车间里跑出来,但很快就被按倒在地上,然后带走了。”
“和床垫有关?”
“关系大了。后来我们经过了解,说这个人杀了他老婆,把尸体分成很多块,埋在不同的地方。碎尸之前,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所有的头发都剃光了,趁夜间加班的时候,混在那一批床垫的棉花原料里,第二天被机器装订成棉垫。”
我默默地听着,只感到浑身发冷。也许是冷气开得太大的缘故。
“这事以后,我们就想,该怎么向上级汇报呢。最后没办法,只好说查不出什么原因。但旁敲侧击地说了一下那个工人的事。他们尽管心里明白这事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总算是交了差。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觉得我似乎忘记了什么事,然后就想起来了。”
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面前的饮料,接着放下杯子,抬起头来看我。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一个老问题。很多人都这么问过。
“总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也有巧合,有不可思议的时候。至于鬼,倒不用那么认真地去想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鬼嘛,就让它作为和其他什么一样存在的东西好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
“就知道你的回答会模棱两可。”
“很多人的回答也都模棱两可。”
“好吧。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这天与刘小军在佐治城门口告别的时候,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曾经忘记过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他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一直望着街对面正在熄灭的一盏霓虹灯。我回答他,大概没有吧,就算有,也只有等以后想起来的时候才知道。但话说回来,我究竟有没有忘记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有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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