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伯牛恶疾 颜回殁世(2)
这话是真实的,但陈亢却将信将疑。人多是自私自利的,难道夫子就会没有一点偏袒和隐私吗?伯鱼正与自己同学,陈亢想,伯鱼真有造化,有一个知识渊博的父亲,父亲定然背地里教给他一些特别新异的知识。怀着这种猜测的心理,陈亢曾问伯鱼道:“师兄于夫子处可听到诸多特异的教导吗?”伯鱼回答说:“未也。一日,父独立于堂前,鲤趋而过庭,父问曰:“‘你学过《诗》吗?’余曰:‘未学也。’父曰:‘不学《诗》出言难以典雅。’余归而学《诗》。又一日,父独立于堂前,鲤趋而过庭,父问曰:‘你学过《礼》吗?’余曰:‘未学也。’父曰:‘不学《礼》则不懂立身处世之准则。’余归而学《礼》。鲤私闻父教,只此两回。”事后陈亢曾在同学中传布这件事,并十分高兴而感慨地说:“问一得三,一知‘不学《诗》无以言’,二知‘不学《礼》无以立’,三知君子之远其子也。”
孔子哽咽着说:“赐啊,鲤死尚有煖在,孔门后继有人;如今回殁世,有谁来继承丘之道,丘之学问呢?‘仁政’‘德治’之理想将由谁实现之呢?丘不为回哭而为谁哭呢?为师之泪不为回流而为谁流呢?”
孔子说着又扑到颜回身上放声痛哭,边哭边耸动着他的尸体说:“围于匡时,你曾对为师言道:‘夫子健在,回何敢先死呢?……’如今为师尚在,你为何竟自食其言,离师而去呢?……”
颜路用衣角擦着湿润的眼圈上前劝孔子说:“夫子如此对待回儿,九泉之下,回儿定会深感夫子知遇之恩!请夫子不必过于哀伤,偌大年纪,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弟子有何面目再见世人呀!……”
南宫敬叔说:“颜师弟刚刚倒下,身后诸事,尚无着落,请夫子节哀,料理师弟的后事要紧。”
谈到料理后事,孔子渐渐止住了哭声与泪水,颜路却反而放声痛哭起来,看看眼前这穷困潦倒的景象——吃粗饭,喝清水,住漏房,盖破被,儿子死了,竟换不起一件新衣服,让自己怎样为儿子料理后事呢?倾家荡产,也只能给儿子买口薄板棺材,连个椁(棺外的套棺)都买不起,这怎么能对得起早逝的儿子呢?颜路泪流满面地向孔子哭诉了自己的痛苦心情。孔子反转过来安慰颜路说:“葬礼趁家之有无,家贫只好从简。只要生者哀自心底而生,牢记死者之德行,则既顺人情,又合礼制,不必追求体面与排场。买棺之资,当由为师于众弟子中筹措之,勿需倾家荡产。”
颜路想,夫子一向对颜回十分器重,如今又过分哀恸,求他帮忙为回买棺,大约不会拒绝,于是上前施礼,挥泪如雨地说:“我父子同受业于夫子之门,夫子恩重如山,只因弟子无能,故一生穷困,知恩未报,待来生变犬马供夫子驱驰!”
“颜路何出此言!”孔子责备说:“丘广收弟子,有教无类,呕心沥血凡四十余载,旨在培养治国平天下之良才,以传吾道,以达吾志,岂为求报!”
颜路泣不成声地说:“夫子待回,视为己出,钟爱异常。路虽身为回父,却未尽己责,害得回一生饥寒交迫,致使今日早离人世。路枉生七尺之躯,将无脸面见儿子于地下啊!……”
“生活贫困,乃时势所迫,回不幸早逝,系命中注定,非路之过也!”孔子安慰颜路说。
颜路猛然向孔子跪倒,恳求说:“求夫子用马车为回做椁,令其体面升天吧!……”
孔子颤巍巍地上前两步,躬身将颜路扶起,动情地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是呀,为师不该拒绝,颜回,君子也,理应体面离去。可是,公侯、卿相,死后棺椁并用,寻常人死后倒不用椁,此乃古礼,丘不敢逾越,故丘之子鲤亡时,亦只有棺无椁。况且,丘忝居大夫之职,出入岂能违礼而无车呢?”
子贡走过来说:“颜路师兄不必哀伤,夫子不必为难,颜回师兄的丧事由赐与诸同学料理,定厚葬之!……”
孔子摆摆手制止说:“赐呀,同学犹如手足,回的丧事,二三子理当照料,但万不可越礼,不宜厚葬……”
孔门弟子中很有几个家富万贯的,如子贡、南宫敬叔等,只要大家肯解囊相助,办几个隆重的丧礼,还不是易如反掌?颜回是孔门的第一贤弟子,在同学中有着崇高的声誉,同学们无不打心眼里敬仰他,爱戴他,因而子贡出面一张罗,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丧礼办得异乎寻常的体面与排场,大大地超出了“礼’所规定的原则。
孔子只是说:“不可越礼,不宜厚葬”,但却并未出面具体干预。兴许弟子们都在瞒着他,也许他是在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呢。
刚进十月,竟纷纷扬扬地落起大雪来。颜回出殡的这天,北风凄厉哀号,雪花飞飘,大地冰封,江河凝滞。颜回一生疏水肱乐,生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未来的葬礼竟会是如此的隆重和盛大,令一般贵族也望尘莫及。打旗的,引幡的,焚香的,燔柴的,箪食壶浆的,抬着牺牲牛羊的,路祭的,上杠的,叫号的,披麻戴孝的,哭天号地的,默默致哀流泪的,川流不息,逶迤长达十数里,许多达官贵人也加入了送殡的行列,连鲁哀公也曾屈尊委身亲赴陋巷草堂吊孝。
坟场粉装素裹,墓穴冰镶玉雕,此时此刻,洁白、晶莹、纯净掩没了曲阜城郊的一切,只有积雪下的新土,散发着清幽的郁香。孔子颤抖着双手弯腰捧起一杯新土,轻轻地撒入颜回的棺椁之上,呜咽着说:“为师别无馈赠,送你一抔新土,盖在身上,暖暖和和地睡吧……”
墓旁是一片小树林,天不亮冉求就偷偷来到了这里,伫立于风雪之中,等候着与颜回告别。他多么想冲出树林,来到墓前,与夫子和同学们相见,放声大哭一场啊,但他没有这个勇气,只能默默地流泪……
孔子继续说:“回啊,你乃吾弟子中最得礼义真谛者,冥冥中你可知晓,此葬礼与你的身份相距甚远。众弟子定要厚葬,为师不忍干预。回啊,你生前视丘为父,你死后丘却未能将你当子。致使你背上了违礼之名,你能原谅为师吗?回啊,你且慢行,不久为师将随你而去,伴你诵诗书,修礼乐,作春秋,你定然不会孤寂……”
就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冉求才悟出了夫子之道的真谛,这便是人,人的价值、人的感情、人的一切……
冉求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冲出树林,扑向颜回的墓穴,大放悲声:“师弟啊,你为何走得如此匆忙,如此匆忙啊!……”
冉求哭了一通之后,回转身来,跪倒在孔子的脚下,叩头不止,恳求夫子饶恕他的过失……
孔子默默地躬身将冉求扶起,老泪横流,热泪洒在冉求的脸上,渗在冉求的心里。
冉求爬起来,一头扑到孔子的怀里,师徒紧紧的搂抱,心贴在一起,脸对在一起,泪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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