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泰奥和文森特一起在布鲁塞尔过I一天,然后泰奥返归巴黎。春天来了,布拉邦特在召唤,家似乎是一个奇幻的安息所。文森特带了一套黑色粗天鹅绒的工人服、几张本色的安格尔速写纸,搭乘下一班火车,回到埃顿的牧师住宅。
安娜·科妮莉妞不赞成文森特的生活,因为她认为这种生活给他带来的痛苦多于幸福。
泰奥多勒斯的不赞成是客观的,要是文森特是别人的儿子,那就不会理睬他的。他知道上帝不.喜欢文森特的邪恶的生活方式,但他猜想主更不喜欢父亲抛弃 自己的儿无文森特注意到父亲的头发更苍白了,他的右眼皮搭拉得更低了。年龄似乎使他的身躯缩小了,他没有长出胡须来弥补这个耗损,他面部的表情已从“这就 是我。”变成了“这是我吗’t”在母亲身上,文森特发现她比以前更有力,更吸引。年龄没有把她压垮,反而使她更为健康。刻印在她鼻孔和下巴之间的曲线中的 微笑,在别人认错之前就给予宽恕,她的宽大、慈利的脸,是对生活之美的一个永恒的“肯定”。
一连几天,家里把精美的食物和柔情蜜意塞给文森特,不管他既无好运气又无前途。他在荒原上的茅屋农舍间徘徊,望着樵夫在一棵砍下的松树旁忙着,悠闲 田在地在通向各曾达尔的路上漫步,走过位于草原对面的带磨房的新教徒谷仓和教堂公墓里的榆树林博里纳日向后退去了,他的健康和力量一下子恢复了,经过一段 很短的时间,他就迫切地想开始工作了。
一个雨天的早晨,安娜·科妮莉妞很早下楼进厨房,发现炉子已经烧旺了,文森特坐在炉前,脚搁在沪格上,膝上放着一张临摹了一半的(一天的时光》。
“唁,孩子,早安,”她惊讶地说。
“早安,妈妈。”他怜爱地吻她宽阔的面颊。
“你干吗起得那么早,文森特产“嗯。妈妈,我要做事。’“做事?”
安娜·科妮莉妮看看他膝上的速写,再转眼看看已着火的炉子。“噢,你意思是说生火吧。
不过你不必起来生的。”
“不,我意思是说我的画。”
安娜·科妮莉妞再一次从儿子的肩头上望望这张画。在她看来,这种临摹不过象孩子玩耍的时候,照着杂志乱画的玩意儿。
“你想画画吗,文森特?”
“对。”
他把自己的决心和泰奥愿意帮助他的情况解释给她听。出乎他的意料,安娜·科妮莉妞竟感到很高兴。她迅速地走进客厅,拿了封信回来。
“我们的表亲安东·莫夫。是一个画家;”她说,“他嫌了好多钱。不多几天前,接到我妹妹的来信——莫夫和她的女儿叶特结婚—一说古皮尔公司的特斯蒂格先生把安东所作的画共卖了五百到六百盾。”
“是呀,莫夫渐渐成为我们的一个重要画家了。”
“画一张那样的画要多少时间呀,文森特?”
“不一定,妈妈。有的几天,有的几年。”
“几年!啊呀!”
安娜·科妮莉仅想了一想,又问道:“你能画肖像画得很象吗?”
“嗯,我不知道。楼上有几张我画的速写。我去拿来给你看。”
他回来的时候,母亲戴着白色厨帽,正把水壶放在大炉子上。墙上闪闪发亮的蓝白色瓷砖,给厨房增添了愉快的气氛。
“我在做你爱吃的乳酪烤面包,文森特,”安娜·科妮莉娃说。“还记得吗产“当然记得,噢,妈妈!’他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肩头。她带着沉思的微笑抬头望着他。文森特是他的长子和宠儿,他的不幸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伤心事。
“回家和妈妈在一起,是件好事吧?”她问。
他调皮地指掐她的红润的、起皱纹的脸颊。
“是的,好妈妈。”他回答。
她拿起博里纳日人的速写,仔细地观看。
“不过,文森特,他们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怎么啦?”
“他们根本没有脸。”
“我知道。我只对他们的身体感兴起。’“但是你能画胜吧,是吗?我敢说这儿埃领地方上,有许多妇女喜欢别人给她们画像的。
那是一种谋生之道。”
“对,我想是的吧。不过我逐级等一阵子,等我画正确一点以后。”
他母亲把鸡蛋打在平底锅里,加上她昨天滤过的敌乳酪。她的双手各拿着半个蛋壳,从炉子前转身过来。
“你意思是说等你画得正确了,就能把肖像画得好卖吗广“不,”文森特答道.一边迅速地用铅笔速写,“我一定要我的图画画得准确,这样我的图画就会准确了。”
安娜·科妮莉她沉思地把蛋黄搅拌在白色的乳酪里,又开口说:“我怕听不懂你的话,孩子。”
“我自己也不懂,”文森特说,“不过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
吃完了毛茸茸的金黄色的乳酪烤面包早饭后,安娜·科妮莉妞把刚才的事情告诉她的丈夫,他们私下里已经对文森特作过许多不安的猜测。
“那有前途吗,文森特?”他父亲向。“你能自食其力吗?”
“刚开始的时候不行。泰奥会钻助我,直到我自己能露立足。等我的画画得精确了,我就能挣钱。伦敦和巴黎的画师一天能挣十到十五法郎,那些管杂志作插图的人,钱赚得不少呢。”
泰奥多勒斯看到文森特心里有打$——不管是什么打算,不再象前几年那样用儿郎当,总$放下了心。
“我希望,一旦开始这个工作,文森特,就要坚持下去。别再三心两意,到处去赶。”
“到此为止了,爸爸。我不会再改变主意啦。’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天气转暖。文森特带着画具和画架走出门去,开始搜索多历。
他在喜欢在塞普附近的荒原上写生,虽然地带近到帕西瓦特大泽地去面区差。埃领是一个住家现富的小镇,镇上的居民对地斜眼相看。黑天鹅绒衣服在这个村子中第一次看到,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成年人光带着铅笔和画纸,在开阔的田野里消磨光陰。他对父亲的教区居民们很客气,但显得有点粗鲁,并不讨人喜欢,他们也不想和他发生任何关系。在这个小小的外省居民区里,他是一个怪物,一个话柄,他的一切都是奇怪的:他的衣服,他的举止,他的红胡须,他的经历,他不干活的事实,以及他老是坐在田野里望着景物的模样。他们不信任他,害怕他,因为他与众不同,尽管他并没有损害他们,只不过要求随自己的便而且。
文森特一点也不知道人们不喜欢他。
他正在画一张大幅习作,描绘被砍下的松林,注意力集中在小河边的一棵孤零零的树上。
搬运松树的一个劳动者,走过来看他作画,从他肩头上望着,茫然地窃笑,有时爆出大声的问笑。速写花去了文森特好多时间,这个农人的哄笑一天天大起来,文森特想弄个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个人这样好笑。
“你觉得我在画树好笑吗?”他彬彬有利地问。
这人吼叫起来。“对,对,太好笑了。你~定是疯了!”
文森特想了一想,然后问道:“如果我种一棵树的话,是不是疯呢?”
农人立刻变得很认真。“噢,不,当然不。”
“如果我照料它,培植它,是不是算疯呢?”
“不,自然不。”
“如果我把树上的果子搞下来,算不算疯呢?’“您在跟我开玩笑!”
“那么如果我把树砍下来,就象他们在这儿干的那样,是不是定了呢?”
“噢,不,树应当砍下来的。”
“我可以种树,照料树,摘树上的果子,把树砍下,但是如果我画树,我就变疯了。是那样吗?”
农人又大笑起来。“对,你那样坐在那儿,一定是疯了。全村都这样讲的么。”
傍晚,他总是和家里人一起坐在客厅里。全家围着宽大的木桌,做针线,看书,写信。
他的弟弟科尔是一个安静的孩子,难得讲话。他的妹妹:安娜已经结婚,搬走了;伊丽莎白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尽量当他没回家来;维莱米恩同情他,只要文森特提出要求,她总是肯为他摆姿势,并且给予他毫不挑剔的友谊,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局限在可能的一般范围内。
文森特也在桌子上工作,舒服地坐在桌子中央一盏黄色大灯的灯光下。他复画着当天在田野里画的习作和速写。泰奥多勒斯望着他一个人物接连画十余次,又常常不满意地把那些未完成的画扔掉,最后,这位牧师沉不住气了。
“文森特,”他说,俯身在宽大的桌面上,“你有没有画得正确过?”
“没有,”文森特回答。
“我担心你又干错了事儿吧?”
“我在干许多错事,爸爸。你指的是哪一桩呀?”
“我看,要是你有才能,真的适宜于做一个艺术家,那末,这些速写一上来就会是正确的。”
文森特低头望着他的习作:一个农人蹲在一只口袋前,把土豆放进去。他似乎没有抓住这穷人手臂的线条。
“也许是的,爸爸。”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画不正确,就画上一百次也没有用。如果你有一点点天赋的话,不试画也能画得正确的。”
“天赋总是以阻碍艺术家开始的,爸爸,”他说,没有放下手里的铅笔,“但是如果我真正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我决不允许那个阻力把我引向歧途。相反,那将更成为争取胜利的动力。”
“我不理解,”泰奥多勒斯说。“善决不会从恶中产生,好的作品也决不会从坏的作品中产生。”
“也许在神学中不会。但在艺术中会的。事实上,一定是这样。”
“你讲得不对,我的孩子。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无所谓好成坏。如果画得不好,他就不是艺术家。他应该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不必再去枉费时间和精力。”
“不过,要是他过着幸福的生活而作出坏的艺术,怎么办?怎么办呢?”
泰奥多勒斯在他的神学知识中搜索着,但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文森特说,把土豆袋擦去,让那人的左臂僵硬地悬在半空中。“说到底,天赋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一致的。在天赋变驯服之前,也许要有很长时间的艰苦奋斗,但最后,坏的,十分坏的作品将变成好的作品,以此作出雄辩的证明。”
“倘若结果作品还是不好,怎么说?那个蹲下的人,你已经画了几天,可还是画得不对。
会不会再继续画上几年,依旧是不正确呢?”
文森特耸耸肩。“艺术家得冒那个险,爸爸。”
“冒险的酬报是不是值得呢?”
“酬报?什么酬报?”
“一个人所挣的钱。还有社会地位。”
文森特第一次把头从纸上抬起来,审视着父亲脸上的五官,就好象瞧望着一头奇怪的动物。
“我想我们是在讨论好的和环的艺术吧,”他说。
他白天黑夜地画。如果他想过前途的话,那不过是幻想不成为泰奥负担的日子早点到来,幻想完成的作品接近完美的日子早点到来。当他累得无法再画速写的时候,就读书。当他累得什么也干不动的时候,就睡觉。
泰奥寄来安格尔纸、兽医学校的马、牛和羊的解剖图、《艺术家范例》中的贺尔拜因的几张作品、绘图铅笔、羽笔、人体骨骼模型、深褐色颜料、尽可能节省 下来的若干法郎以及要努力学习、不要成为一个平庸的艺术家的忠告。对这个忠告,文森特回答:“我将尽力而为,但我一点不轻视平凡,就其纯粹的意义来说,轻 视平凡的东西,就一定无法超越这个起点。
然而你所讲的努力学习则是完全正确的。‘没有一天没有线条!’正象加瓦尔尼③告诫我们的那样。”
他愈来愈感觉到描绘人物是要紧的,它间接地对描绘风景起着良好的影响。若他画一株柳树——当它是一个活人——况且确实如此——那末意境便顺次而来,只要他对这棵树集中全部精力,不松劲,他就能赋予它生命。他十分喜爱风景画,但他对加瓦尔尼、杜米埃、多雷、德·格罗和费利西安·罗普斯他们画得那么好的写生的、惊人的现实主义的画更喜爱,十倍于风景画。他希望对劳动者形象的描绘能使他最后有能力为杂志和报纸绘制插图;他要在那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中——在这些岁月中,他要使自己的技巧完善起来,并继续达到更高的表现形式——能够完全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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