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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九章(4)

“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

“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中意了。

“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

“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不一定要赌。”

“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

“没有。”

“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在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享,没有一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吗?”

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着他发愣。

“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

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雪岩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我胡先生。”

这就有点收他做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

“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

“这我哪里晓得。”

“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

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口事,动不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喜欢阿七?”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

这句话说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接下来的却是告诫。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

“怎么做法?”

“从此不跟阿七见面。”

“这做得到。我答应胡先生。”陈世龙放出很豁达的神态,扬着脸说,“天下漂亮女人多得是!”

“这话说得好!”胡雪岩心想得要试一试他,从身上取出来五十两一张银票,“这点钱,你先拿去用。”

陈世龙迟疑了一下,接过银票道了谢。

“再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一办,我在沂园等你回话。”

他说了老张的地方,要陈世龙去看,搬了家没有?搬在何处?陈世龙答应着走了,胡雪岩也重新回到沂园,把他们谈话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给郁四听。

很快地,陈世龙有了回话,说老张正在搬家,也说了新址所在,然后问道,“胡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交代我做?”

“没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吃茶。”

“那么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头。”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才跟郁四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你要他戒赌,他自己也跟我说,不一定要赌。”胡雪岩说,“喜欢赌的人,有钱在身上,手就会痒。你倒不妨派人去打听一下看。”

“不错!倒要看看这个小鬼,是不是口不应心?”

于是郁四找了个人来,秘密叮嘱了几句,去打听陈世龙的影踪,约辰明天上午回话。

当夜郁四请了两个南浸镇上的朋友跟胡雪岩见面。这两个人都懂洋文,跟外国商人打过交道,谈起销洋庄的丝生意,认为应以慎重为是,因为上海有“小刀会”活动,市面不太平静。将来夷场上会不会涉及,尚不可知,最好看看风色再说。

席间胡雪岩不多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陈世龙已经等在那里了。胡雪岩心想,他光棍一条,有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如果不 是送在赌场里,一定会买两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鲜,而此刻看他,依旧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里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应心了!

不过他口中不作声,只叫他到老张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接着郁四也到了,依旧在当门的“马头桌子”上一坐。同时把胡雪岩请了来,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阵忙乱,等清静下来,才见郁四昨天派去访查陈世龙行动的那个人,悄悄走了过来。

“小和尚真难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给了陈世龙一笔钱,而陈世龙应诺戒赌的情形,所以一开口就这样说:“居然不出手。”

郁四跟胡雪岩对看了一眼,彼此会意,虽然不曾出手,赌场还是去了。“他昨天身上的钱很多,不晓得什么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后来就走了。”

“是不是到别家赌场去了?”郁四问。

“没有,”那人答道,“后来跟几个小弟兄去听书。听完书吃酒,吃到半夜才散,睡在家里的。”

“好!”郁四点点头,“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说起。”

“晓得了。”

等他一走,胡雪岩便笑道:“我没有料中。看起来他倒是说话算话。”

“还好。”郁四也表示满意:“没有坍我的台。”

“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岩说,“销洋庄的生意,还是可以做,大家怕小刀会闹事,不敢做,我们偏偏要做,这就与众不同,变成独门生意了。”

“嗯!”郁四想了想,不断颔首,“你的想法,总比别人来得深一层。你再说下去看。”

“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肚子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们走。”胡雪岩问道,“郁四哥,那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

“对!”郁四拍案激赏,“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们只要一上手就是头儿、脑儿!这种好事情,天下哪里去找?”

“我就是这个意思。‘胆大做王’!再说,别人看来危险,照我看,风险不大。第一,夷场上,人家外国人要保护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黄浦江,小刀会也要看看风色,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槍洋炮。”

“这话也不错。”郁四看看四周,凑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不过照我想,小刀会里,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听打听看。”

“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也低声答道:“我们也不是跟小刀会走到一条线上,他们造反,我们是安分老百姓,打听消息,就是要避开他们,省得走到一条线上。”

郁四深深点头:“你们闹事,我们不动,他们不动,我们抢空档把货色运到上海去。”

“郁四哥,”胡雪岩笑道,“不是我恭维你,你这两句话,真正是在刀口上。”

“好了!”郁四抬起头来,从容说道,“回头我们到阿七那里细谈。”接着便谈到陈世龙。胡雪岩的意思,看他年轻聪明,口齿伶俐,打算止他去学洋文,因 为将来销洋庄,须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没有一个亲信的人做“‘通事”,请教他人传译,也许在语言隔阂之中,为人从中做了手脚,自己还象蒙在鼓里似地,丝毫 不知,这关系太重大了。

“这个主意很好。”郁四说道,“不过学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载的事,眼前得先寻一个人,”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脾气要好。就叫世龙跟他学。不晓得郁四哥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当然有。还不止一个。”

“好极了。”胡雪岩很高兴的说,“那就请来谈谈。”

“我托人去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头好了。”

这天晚上,胡雪岩在老张的新居吃饭,座间还有陈世龙。

陈世龙跟老张也认识。平常“老张、老张”叫惯的,但这时不能不改改口,他是极机警的人,两次到张家,把胡雪岩和老张的关系,看出了一半,等看到了阿 珠对胡雪岩,在眉梢眼角,无时不是关切的样子,更料中了十之八九。既然自己叫他为“胡先生”,对老张就不能不客气些。改口叫他“张老板”,阿珠的娘便成了 “张太大”,而阿珠是“张小姐”。

阿珠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因而对陈世龙也便另眼相看了。

“世龙!”阿珠的娘——张大太则是看在胡雪岩的分上,而且也希望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帮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笼络:“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我这里就当你自己家里一样,你每天来吃饭,有啥衣服换洗,你也拿了来,千万不要见外。”

“是啊!”胡雪岩也说,“这不是客气话。”

“我懂,我懂。”陈世龙连连点头,“我要客气,做事就不方便了。”

于是一面吃,一面谈生意。有陈世龙在座,事情就顺利了。因为老张所讲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为胡雪岩作补充,象老张所说的那两个懂丝行生意的朋友,陈世龙就指出姓黄的那个比姓王的好,后者曾有欺骗东定,侵吞货款的劣迹,是老张所不知道的。

“世龙!”胡雪岩对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决定,“明夭我们就动手,把阜康分号和丝行开起来。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

“松江?”陈世龙颇感意外,“我还没有去过。”

“没有去过不要紧,去闯一闯。”胡雪岩一件事没有谈定规,又谈第二件,“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学洋文?”

陈世龙更觉意外,“胡先生,”他嗫嚅着说,“我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要你做‘丝通事’。”阿珠接口说道。

“连她都懂了!”胡雪岩又对陈世龙说:“将来我不止于丝生意,还有别样生意也想销洋庄。你想,没有一个懂洋文的人,怎么行?”

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根据他这一句话,立刻就能力自己的将来,画出许多景象,不管丝生意还是别样生意,在上海必是他“坐庄”,凡跟洋人打交道,都是 自己一手主持。南浔的那些“丝通事”,他也知道,一个个坐收佣金,附带做些洋货生意,无不大发其财。起居饮食的阔绰,自然不在话下,最令人羡慕的是,有许 多新奇精巧的洋货可用。如果自己懂了洋文,当然也有那样的一天。

转念到此,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胡先生叫我学洋文,我就学。我一定要把它学好!”

“有志气!”胡雪岩把大拇指一翘,很高兴他说:“学一样东西就要这样子,不学拉倒,要学就要精。世龙,你跟我跟长了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三脚猫’的人。”

一知半解叫做“三脚猫”,年轻好胜的人,最讨厌这句话,所以陈世龙立刻答道:“胡先生放心,我不会做‘三脚猫’。”

“我想你也不会。”胡雪岩又说,“我再问你一句话,松江有个尤五,你知道不知道?”

漕帮里的大亨,陈世龙如何不知道?不过照规矩,在这方面他不能跟“空子”多说,即使“胡先生”这个“空子”比“门槛里”的还要“落门落槛”也不行,所以他只点点头作为答复。

胡雪岩却不管这些,率直问道:“你跟他的辈分怎么排?应该叫他爷

叔?”

“是的。”

“尤五管我叫‘小爷叔,。”胡雪岩有意在陈世龙面前炫耀一番,好叫这个小伙子服帖,“为什么呢?因为他老头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头子,所以也敬 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也就象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样。你说松江没有去过,不要紧,有我的信,你尽管去,没有人敢拿你当‘洋盘’。”

“我晓得,我晓得。”陈世龙一叠连声他说,显得异常兴奋。他也真没有想到,胡雪岩这样一个“空子”,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眼中看出来的“胡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刚一般高大了。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寻他们的老板,寻到了他自会带你去见尤五。你把我的信当面交给他,千万记住,要当面交给他本人,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很显然的这是封极机密的信,陈世龙深深点着头问:“要不要等回信?”

“当然要。回信也是紧要的,千万不能失落。”胡雪岩又说,“或许他不会写回信,只是带回来口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住,说什么你记住什么,不要多问!”

“也不要跟旁人说。”陈世龙这样接了一句。

“对!”胡雪岩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

陈世龙这里倒交代清楚了,但写这封信却成了难题,胡雪岩的文墨不甚高明,而这封信又要写得含蓄,表面没有破绽,暗中看得明白,他没有这一份本事,只好去请教郁四。

郁四是衙门里的人,对于“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话,特持警惕,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万一中途失落了这封信,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你我都无所谓,说句老实话,上上下下都是人,总可以洗刷干净。”

郁四很诚恳的说,“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爷想想,事情弄到他头上,就很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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