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露锋芒 一展才华
简单的音符,干巴的线条,音乐家能用它谱写出优美动听的小夜曲,气势磅礴的交 响乐,大合唱。寻常的笔墨纸砚,司空见惯的丹青颜料,画家能用它画山涂水,描绘美 好的一切。砖瓦木料,工匠们能用它建成高楼大厦。矿石煤炭,科学家和工人能用它冶 炼成钢铁和各种金属,并以此装潢成五彩缤纷的现代化世界。字词语句,这些枯燥的语 言材料,屈原那生花的妙笔能用它写成感天地泣鬼神的壮丽诗篇,屈原那伶牙俐齿能将 它变成闪电霹雳,风雨雷霆,照耀黑暗,击劈邪恶,涤荡污秽。现在,屈原所面对着的 是污秽铺成的原野,垃圾堆成的山峦,腥臭淌成的江河,要铲除它,要推翻它,要填平 它,固然需要力,但更需要情。情是什么?是天地之精,日月之辉,万物之灵聚合而成 的胆识、气概、胸怀、意志和韧性,它像怒吼的雄狮,狂啸的猛虎,万丈悬瀑,决堤洪 流,澎湃激浪,有着无与伦比的震慑和冲击的威棱。此刻,它像火山口一样在喷吐,似 愤怒的重机枪在扫射,不是对准哪一个人,而是朝向纷乱混浊的世界。然而,屈原所列 举的这些事例,毕竟都出在鄂渚,发生在景博民的制下,而且在此之前,景博民确也渎 职荒唐,甚至堕落,不理政事,不问民疾苦,不是百姓的父母官,而是万民的罪人。人 就是这样,当他误入歧途的时候,是非颠倒,黑白混淆,误国害民,也在毁灭自己,但 却心安理得,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虽然有时也意识到自己正在为恶,但总觉得 这是别人逼迫出来的,恶在自己,罪在他人,循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与那些逼自己作恶 者相比,似乎尚未恶到应有的程度。这样想的时候,他全不考虑后果和危害,尤其是对 百姓的危害。一旦醒悟,迷途知返,他便会内疚,反思,痛心疾首。皮肉之苦好忍,心 思之痛则难挨,它常常痛得抽搐,颤抖,如刀剜,似箭穿,淋漓着殷红的鲜血。屈原这 一席雷光电火,暴风骤雨般的话,皮鞭似的抽打在他那滴血的伤痕上,开始,他还咬紧 牙关强忍着,渐渐的忍无可忍,直至休克昏厥。屈原自幼读书颇杂,医书亦读得不少, 因而并不慌张。他让景博民静静地仰卧于地,以右手拇指狠命掐其人中,须臾便恢复了 知觉。景博民虽恢复了知觉,神志亦清,但却脸色铁青,气息微弱。鄂渚最高明的医生 被请来了,他先喷法水,后诊脉。医生检查结果,景博民五脏六腑都无大的毛病,至于 休克昏厥,多是因刺激太重,精神过于紧张所致,静养几天,便会不治而自愈。话虽是 这么说,医生还是谨慎地开了药方,命家奴前去抓药。既然无恙,屈原便命人将景博民 抬上了他卧室的床榻。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景博民渐渐恢复了正常,且能斜依床榻与 人们说话谈天了。虚惊一场,人们心上的重石落地,相继离去。屈原先劝慰景博民一番, 然后又向景夫人赔礼道歉,拱手告辞。景博民再三挽留,死活不肯放他离去,一则为他 备好了午宴,二则请他下午继续谈,谈民生之艰难。景博民说,改变鄂渚的面貌刻不容 缓,往后推迟一天,自己的罪孽就重一分,欠百姓的债就多一成,为了及早赎罪,他几 乎是在向屈原苦苦哀求。屈原见景博民情真意切,景夫人又在一旁帮腔,恭敬不如从命, 只好重又坐回原处。
因为事先有充分的准备,不消说这餐午宴是相当丰盛的,但屈原却饮食得不甚滋润 自在,他心中一直萦绕着惭愧、内疚和不安,为其所针砭和压抑。他曾再三告诫过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往往十分敏感,你说着无意,他听着有心,因而要掂衡分量,斟酌 分寸,隐晦含蓄,留有咀嚼体味的余地,力戒太露,太直,甚至连谈话的语调和速度都 应该注意,然而谈着谈着便激动起来,由涓涓滴滴而哗哗流淌,而汹涌澎湃,而决堤横 流,淹城漫野,吞人噬兽,险些断送了一位同僚的性命。他在质问自己,这究竟是为什 么?难道能用自己的性格来掩饰吗?难道能用自己疾恶如仇的感情来粉饰吗?不能,这 纯系是不成熟、缺涵养的表现。他在责怪自己,一个人连自己本身都控制不住,如何能 控制他人?又怎么能安邦定国,统一天下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与思虑之中……
午宴后稍事休息,在景博民的再三请求下,屈原继续讲他那两月来微服私访的耳闻 目睹,话题转到了民生之艰难。他时刻提醒自己:定要和风细雨,切莫再雷霆万钧。
造成鄂渚人民生活艰难的原因很多,除了前边谈的贵族猖獗和社会风气腐败,还有 战争、自然灾害和血吸虫病。
如今的鄂渚,十户九不全,父母没有儿子,妻子没有丈夫,孩子没有父亲,姊没有 弟,妹没有兄,一言以蔽之,缺少青壮男人。这些青壮男子,或相继死于疆场,或正在 军旅中厮杀,或戍于边陲重镇,许多村庄因此变成了寡妇村。青壮男子是农村的主要劳 动力,是农业生产的中流砥柱,他们既不在,则田园荒芜,水利失修,人口难以繁衍, 无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天公稍不作美,百姓便衣食无着,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
血吸虫病即中医学的“盅病”或“盅疫”,是一种看不见的存在于水中的“虫” “毒”为病因;传染方式是当人接触溪水时经由皮肤而传染的,这是一种传染性、流行 性疾病。盅毒初由皮毛而侵入肺卫,波及气营,下涉肠道。故急性期恶寒、高热、盗汗、 发疹、神志迟钝、听力减退、咳嗽、痰中带血、胸痛,以及腹痛、腹泻、大便稀薄频繁、 便浓血。及至慢性和晚期,盅毒随经入脏,留着于肝脾,引起气郁、血瘀、水裹的病理 改变,常以痞块、盅胀、黄疸、虚损为特征。信步到乡间去走走,面黄肌瘦,三根青筋 挑着个头的患者随处可见,他们衰老憔悴,虚弱无力,肝脾肿大,腹如蛙鼓,随时都有 丧生的可能。似这般模样的农夫、百姓,如何能下田插秧耕耘,治山治水,排涝抗旱, 与自然灾害作斗争?难怪这里会春天满目凄凉,夏秋一片汪洋,冬季盐碱茫茫……
满眼房倒屋塌,触目断壁颓垣,村村薜荔萧肃,庄庄鬼唱魔舞,家家啼饥号寒,户 户泪水洗面,鸡不鸣,犬不吠,茅舍无炊烟,雉在屋梁筑巢,兔于灶坑生产……其情其 境,令人胆颤心寒,泪落湿衫。
张仁道是个孝子,高堂老母病卧床榻多年,近感风寒,病情恶化,正奄奄待毙;妻 子再有两月又要生第二胎,身无御寒衣,家无隔夜粮,一家四口在死亡线上挣扎。为给 母亲治病,张仁道只好征得妻子的同意,将八岁的女儿翠莲卖予他人。这样的艰难岁月, 少有人肯花钱去多买一张嘴的,张仁道卖女很费周折,外出三天未归。虽然在丈夫的再 三规劝下,妻子不得不勉强应允,但女儿是娘的连心肉,,当耳闻声声喊娘,撕肝裂胆, 目睹哭得泪人一般的女儿被丈夫带走时,妻子哭得死去活来,没命地东跌西撞。她毕竟 是已有七八个月身孕的人,经这一番折腾,孩子流产了。她本就身体虚弱,气血两亏, 加以心血上攻,血山崩倒,血流如注,母子双双死于血泊之中。俗话说隔代亲,祖辈亲 孙没二心,翠莲自幼是祖母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忽听被混帐的儿子带去出卖,这一 气非同小可,她张口欲大骂儿子一顿,但口这一张再没回出气来,一命呜呼!五天后张 仁道卖女归来,见一家三口死于非命,先是悲痛欲绝地恸哭一场,哭过之后想想,自己 孤苦伶仃一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指望呢?不如大家死在一起,同 到那个极乐世界去,于是悬梁自尽了。一个四口之家,其实是五口之家,就这样从这个 多灾多难的世界上消失了。
长街之上,阡陌之中,到处是逃荒要饭的,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一个个衣衫 褴褛,满面污垢,赤脚露足,眼无光,目无神,身无力,浑身瑟缩,步履蹒跚,走着走 着一头栽倒,从此不再爬起者,随处可见。大路上走过负重的一老一少,他们是祖孙二 人,爷爷年近古稀,身染重恙,咳嗽不止,痰中常带血丝;孙子不过十五六岁,瘦弱矮 小,面无血色。此刻祖孙二人正肩挑柴薪,一前一后,彳亍而行,艰难似墙上蜗牛,缓 慢若渠畔之龟,他们欲将这柴薪担进城里去卖,换钱购买米面油盐。孙子毕竟年岁尚幼, 身子骨又单薄,所挑之担虽然并不甚重,一路上还是跌跌绊绊,几次摔倒。爷爷心痛孙 子,将他的柴担一分为二,把其中的一半分绑到自己的两个柴捆上。可是,偌大一把年 纪,又有重病在身,何堪如此重负,摇摇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不足二里路程,一头栽 倒,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止。孙子见状手足无措,伏在爷爷满是鲜血的身上,摇来晃去, 呜呜哭个不止。吃惯了人肉的野狗和鹰鸦,闻血腥而纷纷赶来,可怜的七十老翁,被这 些残忍的禽兽活活瓜分而食,惨状目不忍睹!……
赵仁福,三十二岁,五年前于战争中受伤致残,两只下肢均从膝盖处锯掉,失去了 自理的能力。虽说国家定期发有抚恤金,但数额有限,无济于事。家中一妻三子,衣食 无着,万般无奈,将妻子典当予人,典期三年,三年内不得归家。三个孩子相近相挨, 萝卜头似的齐摆摆,饿了便哭着嚷着要吃要喝。典老婆的钱能过几日?头一年节衣缩食, 勉强度过,第二年便只好携大带小沿街乞讨了。一个没有了双腿的人,如何走,怎样行? 好腿好胳膊的尚且跑不上门,整日三尺肠子闲着二尺五,赵仁福父子四人艰难的程度则 更可想而知。他只能在地上拖与爬,口中呼喊着,乞求好心的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婶 子大娘们可怜这苦命的人,发发慈悲,施舍一口半碗残汤剩饭。三个孩子则围在前后左 右随声附和,他们或捧碗,或端瓢,或提干粮袋。玉龙纷飞,风雨雷霆,天天如此,月 月如此,年年如此,爬来拖去,两股、双手、臂肘上的伤痕摞了一层又一层,伤后成疤, 疤疤为趼,其上的老趼脱了一层又一层。然而,碗里,瓢内,袋中,空空如也时居多, 非是人们无恻隐之心,实在是一个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岂能他顾!一天,父子一 行四人来到一朱门深宅,赵仁福万没料到,闻狗吠出二门打发讨饭者竟是自己的妻子。 两年前,赵仁福是托一位远房亲戚将妻子典给张家坪一位财主张百万的,这张百万三房 太太,但却俱都只生女而不生男,因而要典一个女人来家为其生子继嗣。今日来到张家 坪,按常理赵仁福首先想到苦命的结发妻子,也是他饿昏了头,气懵了心,来到这朱漆 门前,竟未想到这有可能是张百万的府第,也许他根本就不曾意识到这便是张家坪。一 家人久别重逢,而且是那样的分离,这样的相遇,其景其情,可想而知。彼此先是惊诧, 如在梦中,继而是相抱大哭,其心之痛,其情之哀,其声之悲,其景之惨,令人心碎。 他们哭啊哭,只哭得天阴地晦,山悲河泣,秋风凄厉;只哭得鸡不鸣,狗不吠,飞禽隐 形,走兽匿迹,童叟挥泪,妇孺掩涕……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泪水不知流了多少,妻子 忽然想起,丈夫和孩子正腹中饥饿,她坚强地站起身来,擦去满面泪水,返身回厨房端 来了一筐干粮,让他们父子饱餐一顿。正当三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时候,张百万外出提前 归来,见状雷霆震怒。他本欲严厉地惩治这一家穷鬼叫花子,以免今后再来府上叨扰, 无奈院子里站满村子里的男女老少,见他归来,目光一齐射过来,似一把把寒光闪耀的 利剑。众怒难犯,他的头脑机灵一转,索性送个顺水人情,借机收买人心。他这样想着, 转怒为喜,满脸堆笑地说:“看你们这一家大小,怪可怜的。既然来到寒舍,何不请到 餐厅用膳。”他转向赵仁福的妻子责怪道:“哎呀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贵客登门, 院内用餐,怎么能如此慢待呢……”赵仁福一家四口被张府管家带进了客厅,张百万向 众人拱手说:“感谢众位乡邻捧场,我张百万就是这样心慈面善,怕见这种可怜巴巴的 情景。再说,这三个孩子的母亲虽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我们毕竟是同床共枕两年, 而且她腹中已怀有我的骨血,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能见她一家大小忍饥挨饿而 不管呢?”这真是,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张百万如果真的关心他们的疾苦,赵仁福父子 四人,何至于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
屈原本欲继续介绍下去,但景博民的痛苦使他就此打住,是谓有节,适可而止。
在听屈原的这些介绍时,景博民先是坐立不安,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室内走来荡去, 继而心热脸燥,抓耳挠腮,感叹唏嘘,最后竟至于垂泪不止,涕泪交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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