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无意升员 5节 李聃见札旋来周都(2)
大概是因为杂念没有彻底剪除的缘故,刚刚进入“无我”的李氏老聃,忽然之间又 仿佛有起“我”来。他看见面前的大地,悠然飘起,迅速缩小,在他眼前旋转一阵,变 成一张又轻又薄的绿色版图。版图上绣着山川、房舍、物产、林木,其间走动着无数个 黑色的小人人儿。小人人儿正在安然自得,突然之间打斗起来。他们,你啃着我的脖子, 我拧着你的耳朵,你掐着我的喉头,我抠着你的眼睛。霎时,鲜血流淌,把个绿色的版 图弄得面目全非。接下去,从浴血之中拱出五个大一些的白脸黑人。老聃先生定睛细看, 才辨认出他们是: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
霎时,五个黑人消失。中间坐起一个再大一些的黄脸人人儿。此人头戴平天冠,身 穿褚黄袍,春风满面,温和慈祥。老聃搭眼一看,很快认出他是周朝天子。天子正在笑 眯眯地看着他,没想到,忽地一下,那面目变得十分丑恶,十分狰狞起来。他忽地从腰 里抽出一把阴光闪闪的宝剑,用剑尖逼着老聃的胸口,大声地说:“好你姓李的老聃! 朕要赐你一死,你敢不死?!”
图景消失。老聃觉得身上微微湿了一层冷汗。
……
七天之后,他们的马车终于进入了座落在洛水北岸、涧水以东、瀍水以西和瀍水东 岸的洛阳的鼎门。
鼎门,即洛阳的东门。相传武王伐纣后,把商代的九鼎从朝歌迁到洛阳,就是从这 个门进的,所以叫做鼎门。洛阳原称洛邑,是公元前1020年西周成王时所建。平王东迁 之后,这里成了周朝的京都。洛阳城的面积,约四十平方里,大体呈方形,王宫在城中 的中央偏南,宫的南面是朝会的地方,北面是市,东面是祖庙,西面是求神造福、赏赐 丰年的地方。
“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就是这种分布图形的简明总结。
当时洛阳,号称天下第一之都,规模盛大,市井繁华,风光美秀,建筑典雅,比起 一般小城,确实叫人瞠目惊讶。老聃先生咋着也没想到,他第二次(已来过一次)走进 这座他心中景仰的城市,竟然是在吉凶难测、惴惴不安的糊里糊涂之中。
姜信把老聃安置在东门里边一家幽深的小院(姜信家的闲宅)。此处共是三节院子。 最后一节院内,有东、西厢房和主房。院里长着两棵特大的石榴树。两棵树几乎要把院 子遮严。油绿的叶丛里,向外窥视一般地露出一个个青色的小石榴。树下的青草鲜枝鲜 叶,向人诉说着这里很少有人来过。主房(堂屋)是一所古老清雅的瓦房屋。东、西两 个窗户外边,长着两株只有绿叶的梅子树。此处所,给人的感觉是:幽僻之中带点凄凉。 老聃先生居住的屋子就是这个有点凄凉幽僻的古老主房。
老聃用过晚间的御膳,姜信安排他早睡,以免第二天(六月二十三日)天子诏见他 时他可能出现的“误卯”。古时君王于三、六、九日登殿会见大臣或诏见贤士,是在早 起的卯时,名叫“早朝”,如果误了早朝或利用早朝接纳贤士的时辰,就叫“误卯”。
老聃先生特别在意,半夜子时就已起床,但是等到天明,过了卯时,又过了辰时巳 时,直到午时,也不见有人来领他上殿,于是心里开始惶惧不安。姜信来说,天子可能 打算打破三、六、九日之惯例而在第二天(六月二十四日)将他诏见。可是六月二十四 日、二十五日全过去了,也没半点诏见的迹象,老聃的心又由惶惧变成焦急。姜信又来 说,天子打算于二十六日卯时正式将他诏见,并说二十六日天明之前会有人前来引他上 殿。
老聃先生夜不能寐,六月二十六日寅时起床等待,一直等过卯时,又等过辰时,还 是没人前来领他。他又开始惶惧。就在这时,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强有力的想法: “怀里揣满坏行为,天天谋算好后果——此人姓啥名谁?答曰:狗人!我无亏心之事, 何必去虑凶吉!行为邪恶,凶也是凶,吉也是凶;行为美好而端正,遇吉是福,遇凶也 是福!因济世活人而遇大凶(杀身之祸),不也叫做大福大吉吗?”想到此,惶惧全无, 心中开始特别坦然,特别安宁,只把天子诏见当成大幸大福而胆大包天起来。
他兴致乍起,开始细观屋内的摆设。这里的陈设和布置较为简单。屋里的空间共是 三间,两道旧木隔山把三间房间隔开。东间,老聃安睡的地方,除了一张顶子大床之外, 靠东山,放着一张黑色的矮几。几上垒着奇峰模样的石头。当间的后墙上挂着帛质条幅。 地上铺着带有图案花纹的绛色地毯。地毯上放置着一张墨紫色的矮脚书几。几上搁着一 卷破旧的竹简。
老聃先生走近书几,席地而坐,伸手去拿那竹简。就在这时,只见姜信一步走进屋 来,高声地说:“报老聃先生!姬如公驾到!”
老聃急忙站起,抬头往门外一看,只见石榴树荫那里一影,走来一位老人。
老人年近八十,精神矍铄,乌衣白裙,头戴紫金发束,脚穿高底缎鞋,一副带着权 贵印记的隐者模样。老聃并不知道,此人正是在苦南密林旁边蜎渊遭受吊打时出现过的 那位名叫如晋的姬爷。
姬爷一到门口,就笑哈哈地朗声说道:“我看老聃先生在哪?我赶回来晚了,赶回 来晚了!”说着,几步来到老聃面前,“俺未能按时前来,有失远迎,但望多谅!这里 不妨自我介绍一句,俺姓姬名如,窃为景王之兄。听说先生学识渊博,望重德高乃大贤 之人,心中不胜钦佩!”
老聃见是王兄来到,急忙躬身拱手,以礼相答:“姬公过谦,姬公过奖,诚蒙姬公 对卑人错爱!李聃貌似年老,实际虚岁才五十有一,聃是晚辈,姬公乃尊贵的长辈,而 今长辈对晚生如此宠爱,如此抬举,实在使聃悔不敢当!今姬公驾到,快请转上,先受 晚生一拜!”说着,就要跪下施礼。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姬公急忙弯腰,用双手托握着他的两只胳膊,不让下跪, 嘴里说着,“哎呀,好一个懂礼之人!既然你一意谦称,如今不妨,我就直呼‘李聃’ 二字。李聃贤士快快直身,俺姬如晋有话要当面向你说知。眼下天子正在殿前屋内,等 待将你诏见。天子为何将你诏见,对此事我本应从头至尾,前前后后向你说明,怎奈天 子有言,让我先不告知,等你面见君王,由他向你说出。王命难违,我应遵从。天子现 正盼望见你,咱们不可让他久等,请你这就随我前去。”姬如晋说到这里,又向老聃安 排几句面见君王之时应该以什么礼仪和如何参见的话,就领他出门去了。
这姬如晋并不是景王姬贵的真正哥哥。原来,景王的父亲周灵王姬泄心共有二子: 长子姬晋,次子姬贵。这长子姬晋,字子乔,聪敏俊美,活泼可爱,热爱艺术,特别喜 欢音乐。他吹得一手好笙,能吹百鸟叫唤的声音。灵王爱他爱得象是心尖子肉。没想到, 这姬晋十七岁那年,突然暴病身亡。灵王因失爱子,痛不欲生,想他想得神魂颠倒,连 梦中都在跟他抱头痛哭。事有凑巧,没想到这灵王在一次去晋国出游期间碰到一位青年, 相貌竟和姬晋几乎一模一样。这青年姓怀,自幼父母双亡,长大成人后漂流在外。灵王 见他之后,甚为心爱,为安慰自己一颗受伤之心,就把他带回宫中,改名如晋。如晋从 此就把怀字隐去,换上姬姓。这姬如晋也是十分聪敏,他看到王子争位斗争十分残酷, 坚决要求不做官宦,只是默然无闻地侍候灵王于深宫之中,以使老人家得到欣慰,并要 求“父亲”为他保密,隐去这段“特殊王子”的历史。从此,宫人们,不知者就是不知, 知情者只去会意,不去言传。灵王死后,次子姬贵即位,转眼数载,如晋年高,人们为 隐去他的“晋”字,只称“姬如公”和“姬爷”,并不再称“如晋”(他自己则称“姬 如”)。老人厌烦宫廷生活,喜欢自然美景,于是,就离开官场,去过隐居日子。……
正殿前边,壮丽的大房内外,接见老聃的部署已经准备停当。——这是一次第二品 级的华屋诏见。
这座华屋之所以称为华屋,是因为它确实华美。房子又高又大。屋内除了四个粗大 的滚龙明柱之外,并无其他什么隔山,而是一个不分里外的大大的空间。从屋外看,红 墙绿瓦,金碧辉煌,四角高挑,金色的莲花型陶瓷大冠(琉璃瓦罐)立在房脊的中央。 在巳时的阳光照耀之下,上上下下,耀眼明光,五颜六色,闪闪晃晃。此时,门口的台 阶两边,站着两排御仪仗队。他们不远一个不远一个地一直向午门那里排去。
屋内,红毡铺地;后墙上挂着一幅特号中堂一般的深红缎面,上绣一条巨形金龙, “中堂”两旁,是四条黄色条幅;两边的明柱那里,立着两溜黄衣卫士,他们人人雄壮, 个个魁伟;两边的卫士身后,各站三排(队)乐工,每排八人,他们手持金石竹丝,鞄 土革木,八种乐器,名曰八音,三排共是二十四人,两边的合起来,六个乐队,共是四 十八人——按当时的规定,天子乐队是八佾(队),诸侯乐队是六佾,大夫乐队是四佾, 这次是二等诏见,景王故意减去二佾;当中靠后的毡面地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檀木龙 案,案上放着笔砚、绢帛和竹简;龙案两旁,各设四个雅座——西边的座位上,从外至 里,分别坐着王子朝(景王的爱子)、大夫宾孟、大宗伯(礼部官职)、太宰(吏部官 职);东边的座位上,从外至里,分别坐着召庄公(名字叫奂)、甘平公(名字叫鯂), 挨着甘平公往里,是两个空位,那是意在等待姬如公和李氏老聃的到来。龙案后面的那 把刻着滚龙的特号龙椅之上,在手持龙凤日月的宫女的衬护下,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 者,此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赭黄袍,黄面高鼻,花白胡须。他皱眉眯眼,看来心中不悦。 此人是谁?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当朝天子,名叫姬贵的周景王。
此时,老聃先生在姬如公的陪同之下,安然自如地走进午朝门里,以感谢的面色目 视一下两边的仪仗宫人,接着,目光向前直视,信步往前走上华屋的台阶。姬如公喊一 声:“禀万岁,李聃前来拜见万岁!”继而,他们谨步进屋。龙案两旁座位上的公卿、 大夫、王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老聃停步,安然地站在地上,温文尔雅,恭敬地拱手, 低首目视着龙案前边的铺地红毡(君王面前他反而不去屈身),以爱敬的心情和音调朗 声说道:“参见万岁!敬问万岁贵体可好?龙驾可安?”
“谢问。”周景王微微点一下头,平天冠上的珠玉串串儿轻轻动了几下。
“请让李聃以九宾之礼参拜万岁。”此时站在老聃身边的姬如公这样说了一句。
立时,金石竹丝,鞄土革木,八种乐器一齐奏起。老聃先生拉开架式,欲行九宾大 礼。只见景王轻轻摇一下头。姬如见此情形,急忙向乐队摆手示意。
刚起的乐声,截然而止。
老聃见景王脸色不好,不解其中含义,但是他不管什么是吉是凶,心中全然无惧。 他收住脚步,稳稳站好,仍象刚才一样,恭敬地拱手,低头目视着龙案前边的铺地红毡。
“请让李聃以简易的礼节参拜万岁。”姬如公满面笑容,又说一句。
“万岁在上,请受李聃一拜。”老聃先生说着,拉开架式,弯腰一揖,然后娴熟地 轻身跪地,一击首,再击首,三击首,四击首!然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聃贤士,快快免礼起身,一旁落座。”景王说了一句,脸色开始好转。
老聃随起身一揖,又拱手站在那里。姬如公请他到龙案东边最里边的座位落座。老 聃无论如何也不肯,嘴里说着:
“姬公尊驾在此,晚生无论如何不能在上位就座。”
姬公见他推辞坚决,就让他在东排从里往外数的第二个座位上坐下。此时,在场的 公卿大夫和王子也全随之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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