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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山门外边,各股杆子都在等候着庙里边的会议结束,这儿那儿不断有悄声谈话,情绪很不安定。有的人在猜想着会议结果,心中生出种种狐疑,就把他们的狐疑用眼色传给别人。坐山虎的部下狐疑更甚,不断地交头接耳,暗中商量。他们很担心坐山虎和六个头领进到大庙去落入圈套,凶多吉少。有几个是坐山虎的心腹小头目,蹲在黑影中嘀咕一阵,分头煽动,准备必要时杀进大庙,把坐山虎等人救出。

窦开远和丁国宝各带着自己的几个亲信大头目从庙中出来了。正在狐疑着的人们看见他们神情紧张,脚步很急,登时一騷一动起来,纷纷站起,把兵器拿在手中,准备应变。丁国宝挥着雪亮的大刀叫道:“都不许动!都不许动!谁敢动一动人头落地!”他一边叫一边走进自己的队伍中间,瞪着眼睛监视着坐山虎的队伍。窦开远也回到自己的队伍中。他自己不惯于起高腔,高叫他的二驾高举宝剑,大声叫道:“都坐下!快把刀剑插入鞘中,不许动!”话刚落音,闯王走出山门。

李自成巍然站在大石龟上,面对众人,神色十分威严。李双喜和李强站在石龟前边。吴汝义跳到石龟一旁的断碑上,高声叫道:

“闯王有令!大众一齐坐下,静听训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擅自走动,违者斩首!”

大众纷纷将刀剑插入鞘中,原地坐下。随即全场寂静,静得连个别人的心跳声也听得出来。

李自成咳了一声,开始讲话。他愤怒地列举了坐山虎的六大罪状,特别着重指明坐山虎投降官军一款,使他非常愤恨。他说:

“坐山虎这个败类,贼性不改,刚刚来到我李闯王的大旗下边,马上就叛变了。他伙同几个死党,瞒着你们大家,投降了蓝田官军,情愿献出石门寨做进身之礼。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今夜五更,官军一来,他就挟制你们大家投降,谁不从他就杀谁。他围攻大庙,妄图要杀尽我派驻石门寨的一百五十名将士,又扣留我的中军,都是为他的投降开路,你们大家都蒙在鼓里,没有看出来他的狼心狗肺,连你们也出卖给官军!”他向一旁命令:“将那个细作和叛贼一齐带出来!”

细作和坐山虎从山门内带出来了,站在火把下边。坐山虎看见他手下的几百人坐在场子中间,并且同他的亲信党羽(包括护驾的)的目光遇到一起,希望他们立即动手砍杀,将他夺走,即令他活不成,也希望在一场混战中杀了闯王,使他没有白死。这幻想在刹那间就被闯王的威严的目光和声音打断了。闯王向细作厉声喝道:

“坐山虎投降官军的事,你当着大家照实供出,不许隐瞒!”

细作吓得两腿发抖,说:“坐山虎情愿投降官军,献出石门寨。只等官军前来,坐山虎将寨门打开,放进官军。王总兵已答应保他做游击将军,今儿差我来同他约好今夜五更攻寨。以上所供,句句是实。”

闯王问:“别的杆子不愿投降怎么办?”

细作说:“坐山虎说,到时候他用兵力挟制大家投降,谁不投降就杀谁。”

闯王望着坐山虎:“他供出你已经投降官军,准备献出石门寨,你还有什么话说?”

坐山虎故意不回答,急等着他的人们动手。

李自成望着大家说:“坐山虎投降官军,答应献寨,罪恶滔天。他的六个大头目同他结成死党,一起密谋投降,已经在庙里斩首。现在将坐山虎……”

坐山虎的一个亲信小头目霍地跳起,拔刀向前扑来。双喜眼疾手快,一剑从他的前胸猛刺进去。他的刀尚未落下,忽然身子一斜,仰面倒下。又有三个人跳起来向他们的一伙大叫:“杀呀!杀呀!”但他们都没有扑近闯王,被吴汝义和李强一剑一个劈倒地上,丁国宝也同时砍倒一个。坐山虎拼死大叫:“弟兄们,都快……”突然有刀背打在他的头上,登时他的眼前一黑,栽倒下去,身上又挨了一脚。坐山虎手下的人们,一部分因为怵于威力镇压,一部分因为对坐山虎很不同情,没有一个乱动。李闯王冷冷一笑,用充满杀气的、威严难犯的目光望着坐山虎的人们说:

“还有人起来反抗么?……没有了?好,大家既不反抗,我决不多杀一人。按照你们近来的罪孽,我即令不将你们全体斩首,也应该至少杀你们五十个人,可是我想你们原来都是没有上过笼头的马,撒野惯了,一时难望个个收住野性,所以只杀几个为首的人。况且私勾官军这桩事,也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与你们大众无干。我李自成做事,是非分明。你们只要自己心中没鬼,不要害怕。”他向旁望一眼:“将坐山虎这个叛贼斩首!”

一个弟兄将坐山虎从地上拖起来,喝令跪好,一剑下去,头颅落地。

闯王对吴汝义说:“将官军细作带回庙中,加意看守,听候发落!”等细作被带走后,他转回头望着大家说:“坐山虎虽然有罪被斩,他的孩子尚幼,老婆并不知情,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一根汗毛。等一二日内打败了官军之后,派妥当人送他们回到家乡。现在你们谁不愿留在这里的尽可以走,我决不强留。愿意留下的,分在窦开远、丁国宝、黄王耀三人手下,从今后和他们三个人的老弟兄一样看待,有功同赏,有罪同罚,不分厚薄。倘若你们留下之后还贼心不死,不听他们的将令,或想替坐山虎报仇,我要加倍治罪,休想饶命!有谁愿意离开的?”

坐山虎的部下没有一个做声的。纵然有少数人想离开这里,回到镇安县境内拉杆子,也不敢说出口来。闯王又问了一遍,仍然没人回答。吴汝义知道冯三才是坐山虎手下的头目,平日比较正派,得到大家尊敬,在他被拘留的这两天对他也不错,就叫着冯三才的诨号问道:

“一杆旗,你是愿留下还是愿走?”

冯三才站起来回答说:“我留下。坐山虎行事霸道,随了闯王后杆子习性不改,我早就觉着不好,可是他活着我既不敢劝说,也不敢跳枝儿。如今他有罪被斩,闯王开恩,不杀我们。我又不是他的孝子,为甚要走?我以后留在闯王大旗下感恩图报,决不三心二意。”

自成说:“好,好,这才叫明白道理。还有谁愿意留下?”

众人一片声地说愿意留下,连那些心中希望离开的人也跟着别人随口附和。自成的怒气略消,用稍微温和的眼睛把大家来回扫了两遍,说:

“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跟坐山虎沾亲带故,有些人受过他的好处,是他的心腹弟兄,还有些跟着他做了许多坏事,心中有鬼。你们这些人口说愿意留下,心中实不愿留。我李闯王的心中能行船跑马,决不怪罪你们。眼下把话说清:倘若你们留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我今后对你们一视同仁,这一层请你们放心。倘若你们把我李闯王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放着一陽一关大道不走,自走绝路,打算暗投官军,背叛义军,到那时休怨我闯王无情,把你们斩尽杀绝,一个不留。以后你们想走也可以。只要你们不暗通官军,遵守军纪,手上干净,不管什么时候想走,我都答应。好合好散,也留下日后见面之情。日后你们有了困难,想再来跟我,我还收下,决不责备你们,更不会一脚把你们踢到崖里。”

这一派话有情有义,使坐山虎的旧部不能不暗暗点头,就是少数十分疑惧的死党也开始有些安心。李自成转向窦开远,亲切地呼着他的表字:

“展堂!”

“在!”

“你马上把坐山虎留下的弟兄一半安插到你的手下,一半分开安插到丁国宝和黄三耀手下。”他又转向全体,提高声音说:“众位大小头目和弟兄们听清!如今祸根已除,就不怕官军拂晓时前来攻寨。大家如今该守寨的守寨,该休息的休息,务须恪遵军纪,不许乱动,随时听窦开远的将令,抵挡官军。有不遵军纪,不听将令,临敌畏缩不前的,立即斩首!”

他说这后几句话的声调特别有力,大众为之震动,屏息地注视着他的脸孔。他跳下石龟,正要转回大庙,忽然望见李友仍在山门外的一棵树上绑着,于是他重新跳上石龟,接着说:

“黄昏前,十个公正的头目向我回禀了李友杀死坐山虎二驾的经过。坐山虎的二驾率人抢劫,强xx民女,李友去捉他时他竟敢恃强对抗,实在死有余辜。李友当场把他杀死,做得很对。倘若他坐视不管,我派他来做什么的?可是事前李友没把我的军律向大众讲清楚,知道有人做坏事又不随时向我禀报,防患未然,临时激出变故,他身上也有不是。我已经打了他四十军棍,不用另行处罚。现在我当众把他释放,以后也不许他留在这儿。”他转过头去大声喝问:“李友!你知道自己也有不是么?”

“回闯王,我知道也有不是。”

“混账东西!……把他解了!”

李自成跳下石龟,匆匆地走回庙中。他急于想知道白羊店和智亭山一带情况,一进二门就连声问道:

“白羊店来的人在哪里?王老道在哪里?”

李闯王在禅房一坐下,王老道就被一个亲兵带到他的面前了。他说:

“坐下,老道。夫人叫你来禀报什么?”

“回闯王,夫人因后路被官军截断,白羊店一带人马退不出来,情况十分危急,所以派我带一名本地向导绕过智亭山,从一条隐僻小路奔回老营,请你派老营人马火速救援郝摇旗,夺回智亭山,杀退从龙驹寨来的一支官军。”

“刘明远现在哪里?”

“武关的官军人马众多,从桃花铺漫山遍野向我军进攻。刘将爷在白羊店以南拼死抵挡,身负重伤,已经回到白羊店寨内。”

闯王的心中一惊,继续问道:“智亭山是怎么失守的?郝摇旗如今在什么地方?”

“听说他晚上吃了酒,正在睡觉,不提防官军突然来到,袭破山寨。我来到的时候,听见智亭山东边仍有喊杀声,大概他还在同官军厮杀。”

“马世耀现在何处?”

“他们刚过智亭山几里,智亭山就给官军袭破。马世耀回救郝摇旗,同官军厮杀一阵,无奈官军已得地利,老百姓又连夜走得困乏,没救出郝摇旗,反而死伤很重,败了下来。我离开白羊店时,听说他身边只剩下几百人,派人向夫人禀报。夫人已经命他择险死守,等候救兵。”

“你到老营可见到了总哨刘爷?”

“官军逼近马兰峪,总哨刘爷已经前往野人峪,所以我到老营时没有见到他。见到总管任爷,他叫我来此见你。”

“你为什么不把白羊店的情况禀报补之?”

“我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遇见侄帅,禀报过了。”

“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

“是。他躺在篼子上,只带了四个亲兵。”

“他是往清风垭去么?”

“是”

“清风垭什么情形?”

“情况很紧,等着官军来攻。”

“补之说什么话?”

“侄帅听我禀报之后,只说:‘我知道了。你到老营休息吧。’我见他一精一神很坏,没敢多向他请示。”

闯王沉吟一下,说:“你今天骑马跑了差不多两百里路,休息去吧。”王老道退出后,他望着医生和吴汝义说:“补之坐篼子往清风垭去,必是清风垭十分吃紧,捷轩才按照我在书信中留下的话派他去的。明远受了重伤,白羊店必甚危急,咱们不能在此耽误,天不明就动身,火速赶回老营。”

“今夜就动身么?”中军问道。“留下谁代替李友?官军来攻时这寨里会不会再出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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