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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亡命知己

两个亡命徒在亡命途中结成亡命知己,但历史又安排他们分属敌对的营垒,而且在今后的岁月中,又始终阴差阳错地巧遇。人生是一本充满巧合的书。

在这流亡隐居的漫长日子里,张良每日闭门攻读《太公兵法》和先秦典藉。对他来说,有一种强烈的相遇恨晚的感觉,他是那般如饥似渴地贪婪地读着、读着。

黄昏出门散步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沿河边,来到这座石拱桥边。这座石拱桥成了他心中的一块圣地,成了警示他愤发图强的标志,更是他凭吊那位连姓名也不愿留下的令人尊敬的隐者的纪念碑。

他只要立在桥头,就浑身血沸不止,好像在领受一件重大的使命。不容他懒散、怠惰,不容他畏缩、颓丧。老人那如炬的目光,始终像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心,产生着阵阵隐痛。

在苍茫的暮色中久久伫立之后,他又往回走去。

忽然,在黄昏的静寂中,他听见密密的树丛中有咽咽啜泣声。他轻轻走了过去,隐在一棵树后,凝神屏息地倾听:

“听妈的话,你快逃吧,你还年轻,只要你能脱身,妈就死而无憾了。”

“妈,还是让女儿搀着你一起走吧,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行,你不赶快走,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又追赶来了,他不把我们全家赶尽杀绝是不会罢休的。只要你能逃出去,就算我们家保住了一条根。”

“妈,你别说了,天快黑了,还是赶快走吧!”

“不是妈不走,我实在走不动了,不能拖累你呀!”

“妈,我背着你走吧!”

“你一个女儿家,能背得动吗?”

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从来就是个行侠仗义之人,见不得人间不平事。听了母女俩的一番话,他的心都碎裂了。

他大步来到母女面前,没想到母女俩竟然大为惊吓,还以为是追赶她们的仇人找来了。母亲一见到走近前来的身影,一把推开女儿,掉转身来死死抱住那男人的双腿,向女儿声嘶力竭地喊道:

“别管我!赶快逃命!”

女儿跑了两步,又毅然回转身来说:“妈,我们跟他去,死了倒好,用不着成天担惊受怕!”

天已经暗黑下来。

母女俩听见她们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你们不用担心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只是刚才路过这里,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的家就在附近,可以先去暂避一下,再从长计议如何?”

母女俩听明白了这个陌生人的话后,总算绝处逢生。天已经黑了下来,无处可歇,只好跟着张良来到他的家中。这位母亲才告诉他,母女俩来到下邳,投奔一处亲 戚,寻访了十来天,才知道这位亲戚已逃往他乡。这时,她们的盘缠已经花光,没想到在街上突然被人叫住,一看才是她们家过去的管家,在秦军攻破韩国京城时, 他在仓惶混乱之中携重金逃跑了。如今出人意料的在下邳相会,他热情地邀请母女俩到他家住下。如今他已开了一家铺子,已是家财万贯了。一天,母女俩刚刚起 床,只见厨娘慌慌张张来到她们屋里,悄悄告诉她们,老板已经到县衙报官,说她们原来是韩国贵族,没有奉命迁居咸阳,逃亡到下邳来了,这样他就可以领取重 赏。母女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在厨娘的帮助下,慌忙从后门逃走。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在黄昏的暮色中逃出城外。

张良把母女俩安顿在一间屋里,并且让她们喝水吃馍,好生安息,明日再来商议办法。他把这一切安顿好以后,才走出大门,并反身把大门锁好。他装扮成一个从外地往下邳的行人,迎着几个打火把的人走去。

他远远就看见这几个人打着火把,来到他的家门前,只听见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说:

“看,这里有一户人家,看看她们是不是躲到这里来了?”

“天黑前不是有人才见她们出城吗?肯定离这一带不远!”

“赶快上前敲门查一查!”

只见一人举着火把来到门前,使劲擂了几下门,才说道:“嘿,前门上锁,主人都不在,还在敲什么?”

张良做出一副匆匆赶路的样子,迎了上去,打火把的一群人叫住了他问道:

“喂,向你打听个事情!”

“要打听什么就快说,迟了我进不了城!”

“你在路上碰见了一个老妇和她的女儿吗?”

“对,有这么母女俩,怎么样?”

“她们是我家佣人,偷了我家的贵重物品逃跑了!”

“对对,她们是跑得很快,不过她们已走出去好远了。前面的三岔路口,还不知她们会走哪一条路哩!”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向前走去,走到前面拐弯处,便闪进密林观察动静。只见这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阵,又回过头来,打着火把回城里去了。

张良怕再惹麻烦,仍然让前门上锁,然后从后门回到屋里,见那母女俩已熄灯安睡,便回到屋里挑灯夜读。

其实,外面发生的一切,母女俩在屋里已听得清清楚楚。她们抱头饮泣,不敢发出声来,一方面怕追赶他们的仇人发现,另一方面也生怕让这位好心的人不安。

她们明白,此地终不可久留,前无归宿,后有追捕,天地之大,竟不容二位老妇弱女!

母女俩痛哭了一阵,只见窗外一片银亮,下弦的明月升起来,照得屋里一片惨白。母亲坐了起来,把女儿揽在怀里,抚着她泪痕斑斑的苍白的脸说:

“妈不该生你,让你吃尽了人间的苦头。如今已陷于绝境,妈已是老病缠身,不想再活了。本想让你独自去逃出一条生路,也为我们家保留一条根。但是,你毕竟是 一个弱女子,即使逃出去了,也难有活路。现在妈也不勉强你了,你愿意逃就趁现在的大月亮赶快走,你不走就同妈一起死。”

“妈,我不走,让我和你一起死吧!”

说完母女俩又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读了一阵书,见下弦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便掩卷熄灯。轻轻步入庭院,仰观天上的明月。皓月正穿行在几缕淡淡的彩云间,将它皎洁的清辉洒向人间,它知道人间有如此多的悲哀与痛苦么?

他听见屋里传来细微的哭泣声,待他仔细听时,哭泣声停止了。

突然,从屋里传来一个什么东西倒地的沉重的碰击声。

他快步跑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屋里一望,只见母女俩已双双悬梁自尽!

他来到门边,使劲一脚踹开了木门,上前扶起凳来站了上去,把母女俩放了下来。幸好抢救及时,没一会功夫,就缓过气醒了过来。

张良安慰她们说:“你们千万别再寻短路,也不妨在我这里多住几日,等事情平息之后,我再护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尽管放心!”

母女俩就这样在张良家中藏了四五日,张良又进到下邳城里,在那位富商铺面对门的酒肆里饮酒,借以观察动静,打探消息。

喝了一会儿,只见那位老板出现在铺子里,张良佯装买东西踱进店里东看西瞧,突然和老板打了个照面,装出惊愕的样子与老板攀谈起来:

“老板好生面熟?”

“呵,先生是……”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黄昏,在城外的路上……”

“对对,你先生不是正要进城么?”

“不错,你要找的那母女俩,追上了么?”

“哎呀,算她们命大,还是让她们给跑了,不然我可要发……”

“发什么?”

“不发什么,不发什么,哈哈哈哈……”

张良告辞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安置这不幸的母女俩。

当天夜里,他正在挑灯夜读,突然那位姑娘来到他屋里,惊惶失措地前来求他,说他母亲病危。

张良立即和她来到她母亲床前,只见老人满面蜡黄,紧闭着双眼,呼吸十分微弱。突然,她恶梦般惊呼:

“淑子!淑子!”

女儿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着:“妈,我在这里!”

淑子?!好熟一个名字,是在哪里听见过?

忽然间他豁然开朗,惊喜地喊道:“淑子!你就是淑子?那位女扮男装的淑子?”

淑子猛然抬起头来,在灯光下望见他那张脸,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她突然问道:“你是军爷?!”

母亲睁开眼来吃力地问道:“他,他是谁?……”

淑子激动得喘着气说:“妈……他就是,他就是……那年释放了我的军爷!”

母亲坦然地说:“我们最终……还是落在了你的手里……我老实告诉你吧……反正我也活不长了……我们是韩国贵族……流亡到这里的……”

张良激动地说:“是我救了淑子,但我不是什么军爷!我也是韩国贵族,我姓姬,父亲和祖父都是韩国宰相……”

那位母亲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说:“原来你就是姬公子!真是天无绝无路之人呵……”

她激动得晕了过去。

淑子告诉张良,后来她和母亲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搬去和舅父舅母一起过。过了几年,舅父母也先后归天了。她们还有一位叔父在下邳,又一路寻访而来,谁知叔父早已不知去向,不仅如此,屋漏又遭连夜雨,又恰恰与那位没有良心的管家狭路相逢。

母亲又苏醒过来,她无论如何要淑子扶她起来,向张良跪倒在地:“公子受我一拜,老妇人有一事相求……”

张良连忙将她扶起,让她躺下,对她说:“老人家不必客气,同是天下流亡之人,有何要求,我一定拼命办到,尽管放心!”

“我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唯有一人放心不下,这就是淑子。请你收下她,如果你不收下她,我这苦命的女儿就只有一死。只要你答应收留她,至于为妻、为妾、为妹、为奴,都听凭你发落,这就要看淑子的命了……”

母亲说到此,头向一侧偏去,瞌然长逝。

她憔悴的脸上,泛起一种解脱之后的安详和平静。

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折断翅膀的飞鸟猛然撞击在一棵大树上,淑子发出一声撕天裂地的呼号,向着墙壁猛地撞去,她要去追赶撒手而去的母亲,去到那个没有人欺负她的永远安宁的世界……

张良一把抱住了她。

这个文弱的女子疯狂了,敢拼命的人还惧怕死吗?

张良,这个流亡江湖九死一生的汉子,第一次对世界上一个柔弱的女子说:“淑子,让我们相依为命,生死与共,白头偕老吧!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相信我吧!”

多少年来,他把这句话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心底。因为,他不愿让一个人为他担惊受怕,为他梦牵魂绕,为他终身守寡。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血溅五步之 内,什么时候会暴尸咸阳街头,什么时候会隐身荒郊野地,什么时候会流亡地北天南。因为,他明白,能做他妻子的人,必须能吃尽人间的千般悲苦,历尽世上的万 种劫难。他需要的不是案头娇花,而是江中磐石;不是池畔垂柳,而是岩边劲松;不是笼中黄鹂,而是云中大雁。他时时问自己,这样的女子今生今世能遇得到么?

他以为等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但是今夜他突然明白,只有淑子这样在流亡中九死一生的女子才配做他终身的伴侣。他们第一次那传奇般的相遇,难道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过去他曾发誓不娶贵族千金,他深深厌恶她们的华贵矫柔和虚荣乖僻,但淑子身上已经脱尽这些东西。

淑子伏在这个从来未曾想到会是她的男人的怀里,伤心地恸哭起来,今夜她要把自己的眼泪流尽,让胸中太多太多的痛苦被这泪水冲刷干净。

他们的婚礼,是在母亲遗体前庄重的一拜,母亲像入睡一般,安详地闭着双眼,苍白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油灯的火苗边,结着一对又圆又大的像红宝石般的灯花,对于流亡中的张良和淑子来说,这是新婚之夜唯一的喜庆的象征。淑子伤心的泪水流得太多了,此刻眼帘闪烁的是两颗幸福的泪珠。

他们在屋后的密林里,为母亲垒起一座坟墓,日夜陪伴着他们。坟前没有墓碑,墓碑竖立在他们的心中,母亲若有在天之灵,她应该感到欣慰了。

淑子已完全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豪门千金,在流亡的困境中,将她磨炼成了一个不怕吃苦的女人。她在屋后开辟出了一个小小的菜地,种上了一畦畦蔬菜。一年以 后,张良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取名叫不疑。只是这一年多来,淑子不敢外出,因为那位曾是她家管家的富商依然在下邳,而且生意越做越红火,再加上与官府沆瀣 一气成了下邳城中一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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