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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二)

有了老人的家,才是最好的家。

——自题

姥姥在她八十八岁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北京,来到了我的家。

临行前她的儿女们都反对,母亲多次给我打电话:“姥姥年龄太大了,这般年纪的老人了就如同熟透了的瓜,稍稍一碰就不得了。”我真是不甘心,盼了一辈子了,好不容易有了大房子有了家,却熬到姥姥自己都做不了主的年纪了。我悄悄给姥姥打了电话:“姥,你自己说,你愿不愿意来?你自己感觉你身体行不行?”姥姥是个一辈子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我身体倒是没事,就是去了要忙乎你了……”行了,我已经听出了姥姥的心愿,姥姥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她当然想来啊,外孙女家是个什么样,北京是个什么样,电视台是个什么样,姥姥都惦记,姥姥比孩子还要新奇,姥姥期待着呢。

舅舅姨们经不住我的死磨硬缠,只好答应了。

从青岛到北京的特快列车要跑十六个小时,母亲做好了各项准备,给姥姥带了各种药,各种吃的,一上车就和列车员打了招呼,并特别说这是倪萍的姥姥。(我做了主持人之后,家里人从来不打我这个招牌,这次大概实在是怕姥姥路上会有什么意外,不得已而为之吧。)姥姥确实因为是倪萍的姥姥而受到了列车员的特别关照,那不大的软卧车厢里不停地有人来看她,餐车上还特别给姥姥做了面条,姥姥不停地问母亲:“他们都认识小萍?”

接站的那天我去得很早,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到站台里边接人了,这次接姥姥,又站在了那熟悉的站台口。世界什么都在变,唯有这站台依如从前。站台是流动的历史,是人类最普通与最复杂的情感的栖息地,站台是一种感伤,如今对我来说,站台还是那么亲切,还是那么不一样,似乎只有站在那里,听到火车的鸣叫,脚下感觉到站台的震动,你才知道相聚、离别是人生最有滋有味的日子。

火车进站了,我的心一阵紧缩,无数次地接送过亲人,惟独这一次不一样,喜悦是那样地浓,这是接姥姥啊!姥姥是专门看我来的。啊,看见了,十一号车厢,姥姥和妈妈正趴在窗户上向我挥手。

姥姥下车了,哪儿像快要九十岁的老人,她不要别人扶,也不要人家搀,愣是自己走出了北京火车站。我们围在姥姥的前后左右,像看护一个刚会走路的婴儿一样,既怕她摔倒了,又希望她能独立地往前走。我何止希望姥姥走出北京站,她要能走回西城我的家,我都情愿翻着跟头过长安街。

姥姥终于双脚踩上北京的土地了,这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小时候,姥姥总是说我:“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我也总说:“姥姥,等我长大了有了家,你就和我一块儿过。”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人都长得不能再大了,也始终没有一个可以让姥姥来住的家,许给姥姥的诺言一直耿耿在心,我一直祈祷上苍让姥姥多活些年,不仅能够活到我有个像样的家,而且还要活到有个重外孙女。

和姥姥住在一起,我便有了牵挂,临出门总要反复叮嘱小阿姨把炉子关好,把门看好,办公室有事,我也是一天打上几个电话才放心。怕电话有时挂不好,还特意给小阿姨配上BP 机。下了班路过菜市场、商店也总是进去搜索点特别的东西,好让在家盼了一天的姥姥有个惊喜。

我像保护文物一样爱护着姥姥。冬天里的第一次流感来到之前,,我就一连喝上几天板兰根,生怕我感冒而传染给姥姥。靠近年根的时候,也是我正忙于排春节晚会的时候,姥姥开始打喷嚏了,吓得我赶紧让小阿姨在家里熏醋,整整六大瓶醋,从早熏到晚,熏得我身上、头上到处都是醋味,可最终没能让姥姥逃脱这次流感。姥姥开始发烧了。妈妈说得真对,姥姥这般年纪真是熟透的瓜了,就这么一次感冒差点要了老人家的命。姥姥有多年的气管炎,天一冷,呼吸就有些困难,这一感冒就了不得了,再加上发烧,而且连续几天不退,最要命的是姥姥行动不便,在这么冷的天里不能出门,也不能上医院。看着一口一口地向外倒气的姥姥,我害怕了,我把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我请赵忠祥老师帮我找离我家最近的一家医院的呼吸科主任。崔主任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治疗小组,她们认真负责地给姥姥看了病,做了一系列检查,一次就给姥姥开了一千六百多块钱的药和针。病中的姥姥看着我给大夫数钱,直向我摆手,我懂姥姥这是心疼钱,但我和大夫在全力抢救她,她哪懂我的心,真的,再数多少我也不嫌多,只要能把姥姥救过来,只要能减轻姥姥的痛苦……

姥姥对我恩重如山啊,看着躺在床 上打点滴的姥姥,我忍不住地要哭,又怕姥姥看见,我起身走到了书房,一眼又看见了躺在我桌子上张洁写的那本《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我赶忙把书页掀过去,不敢看也不敢想,世上疼我们的人不能都去了,我们这些貌似坚强好胜的女人,其实是最贪恋亲情的,也最需要疼爱的……

几天针打下去,姥姥还是不见好,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管姥姥是否愿意,我一定要送她去医院。专家还对我说:像姥姥这种病,如果吸呼再困难,痰上不来就要切开喉管上呼吸机。我知道这回我的祸是惹大了,我怎么向她的儿女们一交一 待,我是对他们做过保证的呀,我附在姥姥身边和她商量:“去医院吧,去救过毛主席的那个医院(姥姥对毛主席最有感情)准能治好。”

姥姥还是摇头:“不想遭那个罪了,我也活得够本了,来你这个家看看我就了心事了,也就能闭眼了。”

“姥姥,你别老说闭眼,你不答应过要帮我看孩子吗?为了我,你也得使劲儿挺过来……”我守在姥姥床 边急得直哭。

“看你,还是小时候的毛病,动不动就哭,快擦擦,姥姥最见不得你掉泪了。”姥姥把她那洁白的小毛巾递给了我,我却用它擦去了姥姥眼角的泪水。

“那赶快打电话叫舅舅姨他们来北京吧!”姥姥坚决不同意:“快过年了,别叫他们,我要是能这么闭着眼睛睡过去就算是有福的了。”

那一夜 ,睡梦中姥姥开始说一胡一 话了。真是破天荒,第一次我自报家门给医院打去电话,他们很快派了两位专家到家里来给姥姥看病。不知为什么,两次姥姥病危我都是找的部队医院,事后姥姥自己说,她儿子曾在部队当过兵,她是烈属,总觉得是儿子把她救活的。

感谢上苍垂怜,姥姥度过了年关,我也直播完了春节晚会。年初一,我病倒了,望着躺在床 上的我,姥姥格外心疼:“都是我把你累的。”我说:“姥姥,都是你把我吓的。”

姥姥病愈后精神比从前更好了,穿上我给她订做的深灰白线格背心,表妹说姥姥像冰心老人,姥姥说我要是能像人家那样识文认字的就好了,只可惜像个睁眼瞎子,守着这么多书都看不了一本。我姥姥不认字却最爱惜书,每天起来都忘不了两件事:一是浇花,二就是给书掸灰尘。有时我看见姥姥一个人在书架前立半天,很是好奇,姥姥常常说:“钱花在这上面最值了,有多少书就有多大出息。”没有文化的姥姥常说出一些人生的哲理。我猜想姥姥她一定为自己不曾读过书而懊悔,要不,她在那么穷的年代怎么会让她的儿女们去城里读书呢。姥姥爱护书,也爱护读书的人,我们家那间书房,不管谁在里边读书,写字,姥姥总是放轻了脚步走,而且还安排小阿姨炖一锅好汤,在她的眼里,凡是读书就一定费脑子。姥姥年纪大了,没事坐在椅子上,就常常睡着了。但是倘若给她念上一段书,多长时间也不瞌睡,我们说姥姥是“唯有读书高”哇。姥姥说:听旁人念书,脑袋清醒。

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有时熬夜,多晚睡,姥姥都在她屋里开着灯陪我,在姥姥心里,她屋的灯只要亮着,我在这边写字就不会孤单,我也常常为了姥姥假装不写了,先睡一会儿,等姥姥睡着了,我再爬起来写。

也许是离开家太久了,一个人闯荡的心太累了,所以和姥姥一块儿过的日子就觉得特别有意思,也是因为姥姥的到来,我那本来只能算是一个住的地方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多年不吃的饭菜又都捡回来了。一日三餐,顿顿都有新花样,朋友,同事来吃饭都夸姥姥,八十八岁的姥姥又催着我把日子过起来了。星期天得空了,还常常开车带着姥姥去那些大商场逛逛,逛累了,再带姥姥去尝尝那些京城小吃。在姥姥面前,我拥有得那么多,却总觉得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是虚的。我认得那么多字却赶不上姥姥的知书达礼,我总在想,到底什么是文化?谁又能说姥姥没有文化?

电一影 《离开雷锋的日子》上演了,我和友人去看了,觉得很不错,回到家里吃饭时还觉得眼睛涩涩的,我劝表妹抽空去看看。我们的对话被姥姥听见了,姥姥放下饭碗,自言自语地说:“雷锋这孩子要是活到现在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也准是有儿有女有孙子的人了。”姥姥说得那么伤感,那么动情的原因只有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和雷锋先后差不多牺牲的小儿子。是啊,小舅舅如果活着也是快六十的人。

“姥姥,你是不是又想小舅了?”我看着愣神儿的姥姥。

“雷锋有福啊,他是到那边找他爹妈去了,人家孩子不孤单啊,哪像你小舅,孤零零地一个人,他这个不疼孩子的妈还不快去找他,我活这么大岁数有什么用……”

我宽慰姥姥,“人一旦升入天堂他就转世成为一个新的生命了,小舅早就活了。”“好哇,愿他再转世生在一个好人家,享享福,上上学,你小舅舅可聪明了,家里几个孩子就数他念书好……”

那一晚,姥姥一直在说小舅,说雷锋。都说时间是医治伤痛最好的良药,可对于母亲来说,儿子离去的伤痛只有生命才能医治,母亲不存在了,伤痛才会随着生命而消失。

姥姥真是让我读懂了人生的一本连环画,虽然线条那么简单,字义那么直白,我却从中领悟出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我知道终有一天,姥姥要离我而去的,生老病死我怎么能够抗拒?我只是祈盼姥姥能活得再长一些,和她一生所受的穷苦相比,她的好日子过的实在太少了。我和表妹努力地使姥姥过得快活,多忙的日子,我们也会定期陪她打会儿牌,多晚回家也要上姥姥屋坐一会儿,凡是姥姥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们都尽量买给她,贵的东西我们都说成很便宜,为的是姥姥吃起来不心疼。

生活在姥姥身边,越来越感到姥姥是一座桥。这座桥飞架于溪水之上,轻盈而刚劲。它把我的过去和今天的两岸连接起来了,姥姥这座桥千姿百态,她一直以不同的方式与我的或快乐或苦闷的行程相伴,她保佑我从此岸走向彼岸,她拉着我的手相互勉励,相互信赖地超越自己身上所有的平庸和龌龊,使我能心安理得地走到永恒的真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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