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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不起的碎屑

民族感情对于一个公民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崇高感情,对于这种感情哪怕是细小的伤害,都是痛楚难忘的。当祖国赋予你这种感情时,你的灵肉才有生命。

——自题

做主持人以来,生命的记忆好像到达了前所未有的最佳状态,几年来所有的感宫都像是在全天候开动,它使我的心灵一次次受到震动,它让我在回忆中产生一次次不能忘却的反响。经历将我裹挟。连我自己都吃惊,凡是经历过的事情就再也忘不掉了,凡是见过的人就都永远地记住了,更别说文章、稿件、台词了,这些基本上都是过目不忘,许多时候临近直播,节目还要改动,我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它输入脑海中……

我可以赞美我的记忆力,却不敢夸耀我这小小的胸怀,一些本来可以忘却的碎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入纸上。也许,这一次把它抖落出就不再拾起了。

1992 年,是我最忙碌的一年。6 月份一个月里我就同时担任着四台节目的主持人,其中两期“综艺大观”,中德两国在亚运村举办的北京—波恩盛大的啤洒节现场直播。最重要的一台就是北京—东京现场直潘“中日友好歌会”。这台晚会和我同台主持的日方代表是翁倩玉,这位在日本堪称不败美一女 的三栖明星,有着一副最上镜的面孔:美丽,华贵,而且她对出镜服装的考究在日本演艺界是出了名的。

我穿什么?我不知道。

翁倩玉来北京了。一行几十个人的日方工作组浩浩荡荡地住进了梅地亚宾馆,翁小姐和家人单独住在贵宾楼这个北京迄今为止最好的酒店。双方见面的那天,我特意选了一套浅灰色的裙装,我要求自己以最佳的状态出现在日本人面前,我连工作用的那支笔都换上了最好的。没有早来一分也没迟到一秒,九点钟我准时到达工作现场。和我一起到达的是这次晚会的中方代表,晚会总导演黄一鹤、苏峰。

NHK 的电视同行全部到齐了,翁倩玉不在,日方导演非常礼貌地向我们解释:“娇蒂(翁小姐的艺名)正在路上,长安街堵车,请多多原谅。”我们自然没话说,心里却噎得不得了,谁让咱们的马路这么不争气呀,这里是北京的长安街啊。

幸好翁倩玉不久就到了,或许她的血液中有着浓厚的中国情,或许她骨子里一直没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她见了我们没有丝毫的陌生,我们像多年的同事一样很快就开始工作了。她热情地在中日工作人员中担任着翻译,几乎一句话也不落下,这位日本同行的敬业态度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临近中午了,我们的工作只完成了一半,日方导演提出要工作完才吃饭,中方表示同意。误点吃饭是我们这行的家常饭,司空见惯,更何况那时中日双方合同上写明工作餐双方自理。十二点整,一位日本小姐端着一个一精一美的托盘,恭恭敬敬送到了翁倩玉面前,里边装有巧克力、小点心之类的甜食外加一杯鲜果汁。翁小姐彬彬有礼地先问我吃不吃,我赶紧摇头,剩下的时间翁小姐一边斯文地吃着东西,一边和我们工作着。不知为什么,我们都很不习惯,希望上午的工作早点结束,好离开这里。两点钟了,双方关于哪位歌手先出场的问题争执不休,对我和翁小姐两位主持人谁先说第一句也是意见不统一,特别是我坚决不同意剧本上为我写的第一句台词:亲爱的日本朋友你们好,首先我代表中国人民在这里给你们鞠躬了。中国人民凭什么在中国的土地上首先向日本人鞠躬?我和那位翻译争得面红耳赤,翁倩玉倒不介意,从中做着调解,我始终不放弃,坚持我的立场。

那一上午我们工作得挺不愉快。

“中日歌会”的策划者很智慧,他们把舞台设在了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太庙前,宏伟的建筑向世人展示着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那举世无双的民族文化,展示着民族建筑的大气磅礴,最智慧的是从电视语言上、视觉上一看便知道这里是中国。

舞台设计者在太庙前搭了一个露天舞台,预定直播那天晚上六点钟准时在北京和东京通过卫星频道向全世界直播。初夏傍晚的北京,天空还没有黑下来,在晚霞的映照下,太庙显得更加庄严深沉、气派辉煌,大殿的轮廓也显得非常清晰,非常漂亮,非常气魄!

彩排的那天,突然下雨了。这是我们原先设想中最担心的事。我仰望天空,想看看这是场阵雨还是绵绵细雨。一片白晃晃的东西遮住了我的视线,这是什么?我猛然回头,看见一个弱小的姑娘在我身后踮着脚尖为我撑起了一把白色的雨伞。“不,不用。”我十分感激的同时,发现翁倩玉站在我身边,也有一位先生为她撑着伞,她笑着对我说:“没关系,你不要客气。她是为我工作的人。”撑伞的人一副受指使的表情。我想了想,还是离开了雨伞。表面上好像很不习惯让别人这样侍候,而实际上是受不了来自对方的那份优越感。风雨中,NHK 的电视同行们如同战士一般,迅速麻利地跑向了各自的岗位,他们用那些很专业的雨具给摄像机、灯光、轨道车穿上了衣服。日方的导演坐在一条长凳上专心致志地继续修改着分镜头,身边有两位为他撑伞的人,好像天空从来不曾下过雨。

而舞台上全乱了,中方的工作人员基本上都没准备雨具。大家也没停止工作,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只是在雨中被淋着的那副样子,让我看了心里难受。特别是黄一鹤导演,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导演,曾执导过三届春节晚会的大导演,全身都湿透了,他在雨中站着,时而翻着剧本,时而指挥着演员,他在舞台上来回跑着,许多次滑倒,他又迅速站起……我的视线情不自禁地在日方导演和中方导演间来回穿梭,我的心甭提多难过了……

直播的那天,我比规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现场。提前来到现场,这已经是我多年的习惯了,凡重要的时刻我都是早早到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心安静下来。那天来劳动人民文化宫的人很多,各方组织来的上千名观众,数百名工作人员,几十位歌唱演员,全汇集在此。整个大殿前后全是人,在熙攘嘈杂的人群中,我找不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三点钟,翁倩玉来了,她见我手捧剧本在大殿外溜达,“倪萍,到我房间来吧,那里安静些。”“你房间?”我以为听错了,她在这里怎么会有房间?我跟着她走进了门上贴有“翁倩玉小姐化妆、休息间”的房间。这是一个足有二百平方米的后殿,大殿内空荡荡的。里面摆放着一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放满了各种水果。我像个客人一样被翁倩玉招待着。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谎称我要去化妆了,正要走,便被刚进门的翁小姐的丈夫拦住了:“在这里一起吃饭吧,你们今晚直播,要吃好。”翁小姐的日本丈夫很热情。他为翁倩玉准备了丰盛的晚饭,那是一个非常现代化的保一温一 筒,里边装着刚从贵宾楼运来的各种小吃。我赶紧说:“不,不吃,我们电视台也专门给我准备饭了,谢谢!”我慌忙逃走了。

出了后殿我看见了几百人在排长队领盒饭,我转身走开了,这个队我真排不起,加个塞儿我也决不干。带着满肚子的不是滋味,我去了几十个人挤在一起的化妆间,见了我们的化妆师徐晶,把刚才的一幕全告诉了她。“哥们儿,别生气了,我派两个化妆的小姑娘今晚专门跟着你,咱也长长份,长长中国人的志气。”有了徐晶这句话,我心里就平衡了。我在想:跟人家比什么,,有本事上台比去!

那天我确实是从心里要和翁倩玉一比高低。我也有我的优势,我首先个头比她高,差不多要高出十公分,这里又是我熟悉的北京,台下又是我的老观众。

徐晶把我打扮得美丽动人。我带着三套专为这次晚会订做的服装走向了舞台。舞台已经被清场,闲人不能靠近了。我寻找着服装间,没有,我找不到换服装的地方。如果要换衣服,也要到离舞台近千米的一个侧殿,这怎么行?中场换衣服根本来不及,跑那么远,怎么可能。翁倩玉在哪儿换?她带了五套服装,她在哪换我就在哪儿换。然而,我错了,舞台上场口专为翁小姐用木头搭了一个临时的服装间,门上用中文写着“翁倩玉小姐服装间”,门口站着一位日本服装师,她像一个卫士一样守护在那里。我抱着衣服愣在那儿,这房子无论是中国人搭的还是日本人搭的,他们都应该想到,倪小姐也是女人,也不能当众露天换衣服!我急了,绕着舞台找了一圈儿也没见着我的服装间。我到哪儿换衣服呢?不听话的眼泪又往上涌,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再拖了,直播很快就要进入倒计时了,我仰着头把泪水咽回去。我跑出了人群,跑到了公园里的一棵大树后面,换上了我的演出服。

晚风中,我瑟瑟发抖地向舞台走去。八盏大红宫灯把太庙装扮得分外明亮,可我的心却蒙上了一层黯淡。我以最大的毅力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要看今晚直播,千万不可以因小失大,中日歌手擂台赛,我这个啦啦队队长不能先倒下,决不能被这么点失意误了大事。灯光下我看见了我的“战友”在舞台那边向我招手:毛阿敏,成方圆,毛宁,谢小东,林萍……一个个光彩照人,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我的心激动了,我的血沸腾了!我扔下了另外两套服装,今晚不换了,索性就穿这一套了!衣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精神,我的气质,我的语言,我的民族自豪感!我的祖国和人民期待着我能赢!中日歌会那时在我心里,已不仅仅是演员之间的较量了,我觉得这是中国与日本两个国家的较量。

台口站着我和翁倩玉,她确实太漂亮了,楚楚动人。但不知为什么,那一晚她也显得紧张不安,好几次她在打量我,我们的目光多次相撞,却没有说话。她翻动着手中的剧本,月光下她想再看一眼,这都是主持人的通病,即使再熟的台词,临上场了也想再翻翻,翁倩玉也不例外。“叭”一束很细很明亮的灯光照在她手中的剧本上,一个小伙子手里举着电简站在她身后,身边服装师为她整理着衣裙,另一个音响师为她拿着话筒。这时候的我看到这些不再受刺激了。

在热烈的掌声中,我和翁倩玉站在了观众面前,那一次我和她都很漂亮,我们各自代表着自己的国家,又有各自深爱着自己的观众,同时我们又是音乐共同的传播者。当然我们也没有回避中日双方的擂台,我们各自向东京和北京的朋友介绍着我们的歌手,那晚,我竭尽全力地向日本观众介绍我们的演员,什么当今中国最杰出的,拥有几亿观众啊,什么中国最有实力的歌手,什么最著名啊,我都用上了“最”字。这在我主持生涯中是破例的,我一向不在节目中轻易地把“著名”两个字加上,以示“著名”在我心中的珍贵。日方的歌手实力也很强,也是日本当今最红的歌手,如五轮真功等等。

那一晚,翁倩玉先后换了四套服装,据说每一套都是用相当于十几万元人民币专门订做的。我虽然只穿了一套,但在台上的我神采从来没那么好,喷水池升腾的水花像我的心一样晶莹,激跃。一习一 一习一 的晚风轻轻地吹动了我那条深宝蓝色的晚礼服,胸前那几条特意点缀上的水钻石如星星点点般显示出了它的华贵,它的美丽。最让我舒心的是我终于改掉了原剧本的第一句话,我很得体地面对镜头:“亲爱的观众朋友,晚上好,这里是中国的首都北京,请允许我向远方的日本朋友问候。”

直播成功了。东京在我们还没有撤离现场的时候就打来了祝贺的电话,电话中还特别赞美了我,并邀请我近期访问NHK。紧接着中央电视台总编室也收到了很多国内观众打来的祝贺电话。

谢幕的时候,翁倩玉把她父母介绍给了我,说两位老人今天专程从日本飞来北京陪伴女儿现场直播。望着他们一家子在舞台中央合影,刚才在台上那么神气的我一下子软了,不想在那辉煌的地方再待一分钟。太和殿成了我的伤心地,我只想马上离开,离开。

回到梅地亚宾馆,中日双方当晚在那里举行了庆功宴会,我没去。关上门,我放声痛哭,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言,所有的劳累,所有的苦衷全哭走了。眼泪平息了,我安慰了自己,我渐渐地睡去。似睡非睡的我环视着那中日合资的梅地亚宾馆客房,仿佛这几天我是在日本做节目,这一切都发生在日本。如果真是日本,而不是在我自己的祖国,这一切就算不上什么了……

中日歌手擂台赛结束了,我的心绪却久久难平,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希望我的祖国繁荣,昌盛,富强。

我感到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天那么挚爱着我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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