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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第二十章 巨炮动心魄(2)

“这一点用不着鄙人说,自是修理大人,或是淀夫人。除此之外,别无旁人。”

正在这时,听到一阵腿甲响动,一个人闯进幕帐,竟是治长之弟治房。“兄长,出大事了!”

“大事?”

“道犬从船库里开出船只,赶奔堺港,到民家放起火来。”

“到民家放火?”

“听说他带着一帮人豪气冲天地走了,说是对兄长的决断甚是不满,为了支持少君,他要亲自为决战点燃火种。”

“什么,他……”治长的脸色再度变得苍白,狼狈不堪,浑身战粟,几欲委地。

幸村冷冷瞧着兄弟二人,真是人生如梦。人生为何如此可笑?乱起时煽风点火的治长,此时竟已全然没了战意。与此相反,一开始毫无战意、频频提出质疑的道犬,此时竟如抢功似的燃烧起熊熊战意。老臣的野心火焰,已在不知不觉间蔓延到了秀赖、重成、道犬等年轻人中间,烧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混账东西!”治长一声怒号,大喝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竟去堺港放火!他到底要干什么?一旦引起堺港人的反感,莫说死守城池了,就连粮道……都会被他们截断!到时,我们只能饿死!”

“可是,那边的火已经着起来了,在海风的吹拂下,正在蔓延……”

“真是混账!已经蔓延开了?那……治房,你赶紧去,我也……失陪了!”治长丢下一句话,径直飞奔出帐外。

幸村仍坐在杌上不动。年轻之人心火已燃,势所必然。儿子大助也是一团火,只不知他正在怎样燃烧。

此时,忽听哗啦一片,外面人声嘈杂。看来众人都知此意外之事了。幸村缓缓站起身,把未烧尽的柴薪向火中拢了拢,走出幕帐。外边人慌作一团,不时有枪声在低空响起,一些性急之人怕已在朝敌阵射击了。

南面的天空骤然亮了许多。幸村静静伸出手测了一下风向,风是从东北来,还好,大火不会烧尽整个大坂城。他犹豫起来,不知该回到护城去,还是去看看秀赖的本阵。正犹豫,南面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片红光。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本城的天守阁一带传来轰隆轰隆的倒塌声,脚下的大地也剧烈晃动起来。

幸村僵在原地。莫非,决战终要打了?

接着,右方的黑暗中又喷出一道冲天的火焰,紧接着,又是一声让天地都为之颤抖的巨响!定是德川把堺港大火看成了议和决裂之信号,不由分说,开始了炮击。

巨响一阵阵撞击着耳鼓,大炮轰隆轰隆命中了本城中央及仓库一带。不久,亢奋的进攻者定会从护城河对面发起进攻,城内的军兵也会毫不畏缩迎上前去。

幸村向外疾走五六步,又停下。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本该汹涌而起的呐喊声并未响起,仅有一片让人发僵的静寂。莫非是巨大的轰鸣让人一瞬间呆住了,忘记了行动?

幸村也有些发懵,若浪人被这从未听到过的巨响吓破了胆,仗还怎打?

幸村急急入本城,城内一片寂静。只城脚有篝火在噼噼啪啪响,四下了无人迹,天地都像被冻结了。

“叨扰一下!真田左卫门佐前来看望右府大人。”若是平常,士卒必然会举枪将其挡住,几次盘问后才放进,今夜他们竟连名字都没问。

脚下的霜碴不时破碎,砾石沙沙作响,四周弥漫着令人恐怖的静寂。

幸村预料中的第三炮终未发射。

“真田左卫门佐前来探望大人。”出了瓮城,四面陡然明亮起来。篝火的数量增多,并排在本城空地上的旗帜迎着夜风飒飒飘扬。前面的幕帐中更加明亮,幸村看往那里,口中一声呻吟,呆住不动。

这是一幕令任何人都不禁为之驻足的奇怪景象。秀赖站在正中,身边为镶嵌有绚烂夺目的螺钿贝壳的床几。身形高大的秀赖,挺立在鲜丽的绯色毛毡上,身穿一副由绯色皮条穿连起来的铠甲,全身瑟瑟发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他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被汗水紧贴在鬓角,左颊上则有一片浮动的光影。比他更奇怪的,则是挡在他前面、两只袖子被大藏局和正荣尼拽住的淀夫人。与其说她是人,不如说是华丽凄怆、傲慢无比的夜叉。

绣在衣上的鲤鱼金光灿灿,在篝火的映衬下,淀夫人双手如银蛇一般。淀夫人脚下,则是被按坐于地的千姬。千姬看去不知死活,如是从某处寺院窗楣上卸下来的一尊五彩雕像。

这些人前边,织田有乐斋正一脸痛苦望着幸村,只有有乐一人看去还有几分气息。

“真田左卫门佐参见大人。”

“哦,真田大人。”

搭话的并非秀赖,而是有乐。有乐道:“你也看到了,本阵有木村长门守指挥近侍把守,右府大人安然无恙,你放心就是。另,大炮只是虚张声势,损失不大。一些鲁莽之徒混到了城外,放起火来。因此敌人慌乱之极,遂用大炮来探问我们究竟有无议和的诚意,如此而已。你也要多多小心,以防浪人骚乱。”

幸村欲言,又止住。关于议和,他还未从秀赖口中听到过一句命令。唉,此时就算责问他们又有何用?自己不需插嘴,他们母子必已争吵过了。

“真是一派胡言!”有乐佯怒道,“女人们说,私通敌人,让他们发炮的是有乐。并且,听说还有些蠢货竟然相信,要杀掉我。那就杀好了。有乐早已活腻了,自己都觉活着难受。若是有人帮我结束了性命,我感激不尽。”

正在这时,一个人连滚带爬闯进篝火的光亮中,“报!”

秀赖依然瑟瑟发抖,僵立不动。

“藤野半弥,大人不许应战的命令,你都传给浪人了?”

有乐再度插嘴时,秀赖忽然大吼起来:“是谁!谁说不许应战!我……我……绝不置道犬于不顾!我的命令是让人跟着道犬往前冲!说不许应战的,是……母亲大人。”

年纪尚轻的藤野半弥歪着嘴嘲笑起来,“大人,若是这道命令,就不必了。即使向那些浪人传达了命令,他们也动不了了。在听到大炮声后,他们全都吓瘫了。”

“哦?”

“唉!正如织田大人所料,浪人都是以生计为目的,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多获战功,可现在哪里还有战意?一听说遭到炮轰的天守阁柱断檐倾,七八人受伤,他们已吓得直不起腰,哪里还有一人敢杀出去!大家都静待原地,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看样子,藤野半弥也着实被浪人气坏了,不好出口的事都咬牙切齿说了出来。

“怎样了!”淀夫人开了口,却是怒吼,“常高院的话不会有假!听说大御所总想议和了事,独将军坚决反对。他连阿千都不顾了,用大炮轰城,还叫嚣着要从地底下炸城。好了,现在给他口实了!”

“住口!”秀赖晃动着六尺高的巨大身躯,直跺脚,“母亲是此城的总大将吗?战事要听丰臣秀赖的指挥——半弥!”

“在!”

“传令下去,传与七手组和众旗奉。看,天空逐渐变红了。让他们在火光未消之前,大开城门一齐杀出!这是总大将丰臣秀赖的命令。”

“不!”淀夫人再次颤抖着,绝望地号叫起来,“敌人有三十万。他们在各个出口处静候多时了。两三万旗本杀出去,顶个甚用?眨眼间就会全军覆灭!”

“贪生怕死怎么打仗?”秀赖大步走向母亲,举起拳头,“我懂事以来,就把这座父亲筑建的城池当成自己的坟墓了。女人休要插嘴!从现在起,若是再插嘴……就是母亲大人,我也毫不留情!”

“哦,有趣!右府竟然把拳头都抡起来了。大家好生看看,大人怒了,要打生身母亲了!打啊,你打,打你的生身母亲!”

淀夫人那激愤的样子,已令人无法正视。她忽地以身子向秀赖撞去,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秀赖仍是举着拳头,茫然僵立。两个老女人从左右拉住倒地大哭的淀夫人,她们自己也呜咽不止。

此时,一人悄悄扯了扯幸村的腿甲,正是奥原信十郎丰政。丰政道:“真田大人,这里有我呢,您就赶紧回营吧。”

幸村这才回过神来,点头。千姬还在面无表情凝视着天空,有乐则皱着眉拔胡须。

“失礼了。”幸村向仍僵立的秀赖施了一礼,急急离去。

出了本城,幸村急向位于八町目口和黑门口之间的真田苑赶去。和去本城的秀赖本阵时不同,他的脚步异常敏捷。恐是一怒之下口不择言,但秀赖刚才那几句话依然在他的耳边回响:“我懂事以来,就把这座父亲筑建的城池当成自己的坟墓了!”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让人泪下。大坂落到这种地步,幸村亦是难脱罪责。

这一月里,发生过各种各样的小股冲突。把这些冲突看作全天下的大名为向家康父子展示其旺盛的士气,分别展开的鏖战,实不为过。无论从哪里望出去,眼前都是从那乱世幸存下来的赫赫有名的大名们的马印。城内的浪人也表现英勇。由于早就定好据城一战,他们并未抱着必死之心,只是为了展示实力,才进行了一些巧妙的骚扰战。敌人虽号称三十万,但根据幸村的冷静估算,当不过二十万。待他们一步步向城墙围逼过来,大家便按原计退回城内,再作算计。

幸村看到从东方森村到中滨扎营的侄子真田河内守信吉、内记信政的马印,以及上杉中纳言景胜的阵营时,心口刺痛起来。再望望松屋口,伊达政宗及其子秀宗的马印迎风招展,西南方则是毛利长门守秀就和福岛正胜的军队齐头并进。虽然岛津的三万大军还未抵达,但关原合战时作为幸村同盟的天下雄藩,现在几成了敌人,唯将军秀忠之令是从。纵然是胆大无比的猛将,若是每日都看着这番情形,自然也丧气了。

守方死守城池,无法增加兵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囤积米粮一日日减少;进攻一方却还可继续从全天下征集更多的军兵。

“看来我们计算有差。”就连幸村阵中都时时传来这样的嘀咕声,“原以为在这寒冬腊月,敌人会耐不住,结果却恰恰相反。如此一来,在明年之前,城内的柴薪就要烧尽了。”

两千五百名旧臣再加上新近入城而来的浪人,大坂的总军兵号称十二万,实际上却只有九万六千,可即便是这样,近十万人马,粮草也是无法计量。

秀赖仿佛是自己唯一可信的盟友,想到这里,幸村疾步走出本城,跨上战马飞驰而去。

回到真田苑,情形与本城大不一样。眼前的小桥村驻着前田利常的一万二千人,篝火通明,左侧的水野村便是近在咫尺的德川秀忠大营。实际上,前田部一旁的古田重治部与真田多有联络。两者之间已达成默契,万一真田杀出,他们会不动声色让开一条通路,让他们直冲家康本阵。但其右侧的井伊直孝、松平忠直、藤堂高虎、伊达政宗、伊达秀宗却一字排开,成了茶磨山家康本阵的前卫,要想随随便便冲过去,自是不大可能。

从真田苑的箭楼上,随时都能俯瞰对面的家康本阵,不难看出,今夜敌营里又增添了些篝火。他们定是看到堺港的大火之后,急急向四面派出了使者,又从八方收到了各种密报。只是那火光并未让人感受到多大的杀气。堺港火灾的烈焰已烧红天空,可怖得多。照这种烧法,堺港街市恐已成为灰烬。

为何要在那里放火呢?这火一烧,堺港百姓便会一下子变成敌人。家破财亡的商家,私怨之深,非鲁莽的武士所能想象。假如丰臣氏能够取胜,大坂与堺港的商家就会在利益一致的前提下,同舟共济,共同御敌,可是年轻和莽撞却断送了这种可能。他们这一帮蠢货,一旦丧失人心,仗还怎么打?

大炮只轰了两次就无声无息了,这究竟是何原因?难道真的如同织田有乐所言,德川只是想让大坂痛下决心议和,现在,他们觉得已达到这种目的了?

正当幸村忽然想起如同夜叉般的淀夫人时,背后忽然传来伊木七郎右卫门的声音。

“哦,何事?”幸村缓缓回过头,视线落到一个正单膝跪下的商家身上——此人似是跟着伊木七郎右卫门一起来的,不消说,定是乔装成商家模样的密使。

“此人为堺港人,名幸兵卫,可信。”

“且信你。何事?”幸村小心地后退了一步,问道。因为那人身上透出一种气息,让人不由联想到伊贺、甲贺忍者的那令人惊怖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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