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第二十七章 兵祸再起
对此,织田常真评道:“在丰臣氏,我也算个人物,若是为了丰臣氏的存续,看在与已故太阁的交情上,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可若是与那些叫嚣与城同归于尽的浪人同流合污,却没这个道理。”
伊达政宗则说得更加冷酷无情:“大御所与太阁的为人差别已甚是明显。太阁家臣贫困之极,大坂城绝非穷苦之人可堂皇而居之地。”
家康对二人大是不快。可现在说什么都已无用。织田常真缺乏远见,鼠目寸光,和大坂城内的浪人无甚两样。家康把已成为空宅的大久保长安的宅邸送给常真,让他临时居于骏府。看着面露喜色、连声道谢的常真,家康不禁想起早前的今川氏真。曾让他吃尽了苦头的今川义元,以及逼迫信康切腹自尽的信长公,其后人最终却都不得不寻上门来,求得庇护,真是有趣的因果。
这因果乃是神佛使然。太阁虽未怎积下善因,却也不能扔下秀赖不管。连氏真和常真都可施以援手,为何独独置太阁之子不管?
庆长二十年三月十八,在佛心和治世之间痛苦挣扎的家康,向从江户赶来的土井利胜明确表示,同意再次举兵,并立时命令在骏河的加护鼻铸造大炮。十七日,家康就已命本多忠政援卫京都。
四月初四,家康以参加义直婚礼为名,让末子赖房留守城池,自己则与赖将同从骏府出发。
此次兵祸再起,东西之战终未能避免。
淀夫人接到老女人一行送回的消息时,家康尚未从骏府出发。函上说,家康要在办完义直的婚礼之后进京,绝不会令丰臣家臣和领民挨饿云云。
淀夫人先把信函给千姬看了,又把治长叫来,炫耀似的展示给他,“我没看错。大御所根本没有打仗的心思。”
治长则沉下脸,摇头道:“她们又被骗了!”
“你说什么?你那里有另外的消息?”
“恕我直言,青木一重也紧跟在女人们身后,赶赴名古屋,他也住在那里。”
“青木一重?”
“是。一重的书函就在此处,夫人请先阅……只是,莫透露给他人。”
淀夫人脸上浮出苦笑,接过书函,“你吩咐一重到名古屋打探消息了?”
“是。不——一重说,是他自己觉得不放心,想主动到名古屋一趟。大御所参加婚礼是假,出征才是真。桑名、伊势的军队已经接到密令,悄悄行动起来了。”
淀夫人脸上的微笑仍未消失,她开始读一重的书函。读到大坂城出现内应一节,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一重说得很是清楚,那内应不是别人,正是织田有乐斋父子和织出常真。一重在赶赴名古屋途中偶遇织田常真,而且,常真还把一些机密献给了大御所,得赐宅邸,留在了骏府。
若只有这些,一重倒还不怎惊讶,可到了名古屋一查,才发现义直家老竹腰正信和织田有乐斋之间消息频频。恐怕,一旦开战,织田有乐斋父子也会立刻出城,投往江户。书函结尾说:在下也想装着和有乐斋父子一条心,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和女人们停留在此,请示下。
读完信函,淀夫人不断冷笑,“对于这封书函,你认为怎样,修理?”
“我怎样认为?难道夫人不信?”
“哼,当然!这是一重在名古屋家老们的操纵下,为了打探你的心思而写,他才是真正的内应呢。”
大野治长皱起眉,“这么说,夫人只相信……织田有乐斋大人?”
“不只是有乐。”淀夫人应道,“人会变,今日为人,明日可能变成厉鬼,后日则变为毒蛇。你若怀疑有乐,有乐自也会猜忌你,我恨这种相互猜忌。”
“请恕治长斗胆……”大野治长强硬地反驳道,“这并非喜欢或厌恨就能解决的事。危难已步步紧逼。如今,我正为把女人派往骏府而后悔。”
“她们乃是我的使者,你欲怎的?”
“夫人,请耐下性子听我讲。正如这书函上所言,女人为大御所的花言巧语所骗,高高兴兴帮着操办婚礼去了。”
“难道这……有何不好?”
“并非好不好。名古屋的婚礼只是做给人看,婚礼一结束,大御所就会出征。说得明白些,婚礼原本就是为进攻大坂作准备。夫人未觉出吗?”
“为进攻大坂作准备?”
“是。江户若要再次兴兵,纪州浅野氏乃是关东重要的盟友,因此,他们才把浅野之女扣到名古屋为质,还不由分说给浅野长晟纳了小妾。”
淀夫人一怔,闭了嘴。一度被遗忘的“人质”一词,再次在她的记忆深处,令人恐惧地张牙舞爪。
“上次与夫人提起的少夫人寻短见一事,也有多种解释。总之,那是少夫人夹在关东和大坂之间,忍受不了痛苦的无奈抉择。夫人以为呢?”
“这……”
“关东假装议和,拆毁城濠,之后反攻大坂,知道这些,少夫人自会痛苦得要自寻死路了。”说到这里,治长轻轻拍膝,“刚才说到有乐斋。关于此事,夫人看这么做如何?眼下城内的浪人手中,既无米也无钱财,穷困之极,因此,夫人格外开恩,分给他们少许金银聊度困厄……”
“他们有那般潦倒?”
“是啊。不……还有一个原因,我想看看分给他们金银之后,结果如何。”治长以平静但又颇含讽刺的语气道,“我觉得,把这些金银纳于囊中,第一个从城内溜走的必是织田有乐斋。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淀夫人好大工夫没明白治长的意思。浪人穷困,才把剩余的金银分给他们,这一点她明白,可这样一来,有乐怎就会出城呢?
“夫人还不明白?有乐父子已经与关东私通,我早已看出来,才分发军饷。他必然会将此看作开战的信号,弃城而去。哼,有乐父子的弃城与大御所的议和,均为阴谋。”
淀夫人仰面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有乐要放弃大坂?”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已中了大御所的奸计。”
“既如此,我问你,万一……两方打起来,有乐却还是岿然不动,你将作何解释?”
“那时……”治长用白扇指着腹部,微微笑了。多日以来,他夜不能寐,恨不能痛快地以切腹了断。
“你以性命为赌?”
“正是。”
“哦。咱们就不必再等大御所援手了,把金银都分了吧。不过,金银非我所有,而是右府的。我马上按你的意思告诉右府,也希望你莫忘了自己的话。”
“我会铭刻在心。”这已非寻常的议事,此情此景下,很容易作出不智的决断。
治长退去后,淀夫人立刻去了秀赖处。不过,她把散发金银的事且放到一边,先当场质问千姬之事。
千姬竟异常沉着,让秀赖都为之一惊。“这个尘世便是男子的世间,女子所能做的,就是为心爱之人去死。这样思来想去,就行了糊涂事,请见谅。”
听到此言,淀夫人泪如雨下,“合情合理。是这个理啊……你也原谅我吧。你才是我真正的女儿啊。”
二人同为女人,悲惨的宿命感令淀夫人悲痛不已。
可是,更加不祥的事却接连发生。分得金银的浪人立时摩拳擦掌,坚信决战就要来临,而织田有乐斋父子正如治长所料,从大坂城消失了。
四月初八,佛诞日,下午。
此日,有乐斋父子称至京都总见寺做法事,出城而去。治长之弟治房知了此事,却未吱声,只有几个老臣带着疑心送走他们。
此前已经有了织田常真的出逃,故而难免有人对此心生疑虑。将有乐家已是人去楼空之信通知淀夫人的,乃是阿玉。九日晨,阿玉绣好有乐托付的茶道用小绸巾,送去一看,竟是大门紧闭,里面一个人影也无,询问邻家下人,说府里下人早于七日傍晚全被遣散。
淀夫人之前还以为,有乐斋怎样云云不过治长耍的一出鬼把戏。但昕阿玉一说,她脸色都变了,“把修理叫来。修理不会不知此事!”
未等侍女前去通传,治长已经脸色苍白赶了来,额上全是亮因因的汗珠,“启禀夫人,刚才派到东海的人在田中见了大御所,带来了大御所的密令。”
“大御所的密令?谁见了大御所?”
“是我派去的米村权右卫门。我曾告诉他,若遇见骏府之人,就称是使者,若是不遇,就打探消息。”
“权右卫门见了大御所?”
“是。他说,因被大御所的随从发现,只好以使者身份在田中拜见。大御所甚是震怒,责问治长都干了些什么,并令右府移至郡山,否则只有一战!”
“一战?”
“夫人,战事已无可避免。近畿一带不用说,西国诸大名都已接到出征命令。青木一重和夫人们恐怕已被囚禁于名古屋。据说,五六两日,伊势、美浓、尾张、三河诸大名率军齐齐向鸟羽、伏见集结。米村权右卫门的消息绝不会有误。”
此时,淀夫人真正惊惶失措了,颤声道:“修理,大御所不至于会如此……”
“我怎么会听错?大御所始终就在戏弄大坂。”
淀夫人喃喃道:“有乐是早知这些,才弃城而去?”
“有乐?”治长约略一惊,冷笑一声道,“他终是投敌了?”
治长已经无法顾及措辞。他若是个冷静的指挥者,就不当一味指责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且元和织田有乐斋绝无二心,他们只是看清了结局,才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治长、且元、右乐,谁才是丰臣氏真正的忠臣呢?治长究竟是全身而退,还是宁为玉碎?浪人之言,听起来有着冲天豪气,实际上不过目光短浅的小儿狂言。
淀夫人的双颊眼看着变得血红,分明已对有乐斋的“背叛”怒气冲天。
“看来,”治长不依不饶,“有乐斋父子逃到名古屋城之后,必然会把大坂机密泄露给敌人。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且等……修理。”
“事已至此,夫人还要阻拦?”
“今天为初九,大御所不久就会在名古屋见她们,还有常高院呢,再等一两日看看。”
在这种情况下,淀夫人能冷静下来,实在罕见。尽管有乐的行为乃是货真价实的叛逃,但她仍不愿相信家康、常高院与阿江与真会为难她。
但淀夫人的意见立时被治长当成了耳旁风。尽管他在淀夫人面前咬牙点了头,可退出去之后,他还是马上召众将议事。
夫人和右府都指望不上。从去岁冬役起,治长的想法就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其实,他并无什么野心,只是摇摆不定,从来没挺直过腰杆。好胜心生起时,他才会渴望胜利,但这种渴求亦多是瞬间的想法。懦弱之时,他常想一死。
然而得到米村权右卫门的消息和织田有乐斋出逃的禀报后,治长竟忽地勃然大怒。若是稍冷静些,在决定开战后,他就应派人把有乐追回,将其斩首祭旗,这样,城内的情形自不会泄露出去。但目下,他连这种决断和脑子都没有了。
盛怒之下,治长作出大胆的决定:如淀夫人和秀赖都反对开战,或犹豫不决,他将把他们监禁于城内!
治长之所以产生这种癫狂的念头,当然有莫大的原因。尽管他内心摇摆不定,但从二月下旬起,为了应对再次开战,他就已准许其弟治房和道犬进行真正的备战。有乐若逃到骏府,当然会泄露这边的详情。到时,家康父子怎能放过他?所以,他这胆大妄为乃是因于恐惧。
治长从淀夫人面前退下,把诸梅集中到治房的阵营,计有大野治房、大野道犬、木村重成、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后藤基次、长曾我部盛亲、明石守重等人。他欲先把织田有乐斋父子出逃和京坂局势告诉众人。此时,金银已以军饷名义分发到了诸部,因而,被召集起来的诸将都深感战机已到,甚至远比治长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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