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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第十四章 黜子去祸

  德川家康从宫中归来。板仓胜重已无暇再与忠辉分辩,他待家康擦干身上汗水,换上单衣,便诚惶诚恐禀告忠辉到来。

胜重深知,行动比言语更能体现一个父亲的苦心。家康今日让忠辉随他进宫面圣,便是父亲对孩子表示的歉意。因此,胜重并未如重昌那般对此事大感忧心。忠辉虽然争强好胜,但天分不愚,况且家康也不会被一时的爱憎左右。

“哦。令他进来。”家康让侍童用大团扇为自己扇风,悠悠喝了一口凉葛汤。见他并不太动怒,重昌亦松了一口气:若大御所避开责骂,平心静气劝说忠辉,或许更有效果。

忠辉进来,紧紧盯着家康,“请父亲令他人回避。”

家康情绪甚好,可忠辉开口一言却太蛮横。

胜重心中正担心,家康却爽快道:“哦,看来上总介有话要说。不用扇了,都退下吧。”

“遵命。”虽不甚放心,胜重父子还是与其他人一起退到隔壁房中。

“父亲,您听说最近流传的一些毫无根据的谣言了?”

“谣言?这世上总会有谣言,要是在意,就没完没了。”

“但孩儿无法置若罔闻。谣言说,忠辉有意谋反,想推翻将军,取而代之,因此,在道明寺口一战之后,就再也未上前线。”

“哦。”家康发出一声奇怪的感喟,点头道,“若说兄弟不和,我也听得多了。”

“孩儿颇为意外!而且还不仅如此!”

忠辉还要说下去,但家康轻声打断了他:“且等。为了消除谣言,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正是。关键不是谣言,是你有未做些消除谣言的事。嘴长在世人身上,默默将谣言消除,才是你应尽之责。上总介,为了辟谣,你都做了什么?今日真是去捕鱼了?”

“孩儿是去捕鱼了。”争强好胜的忠辉探出身子,犟道,“捕鱼有何不是?这与放鹰一样,乃是去勘查地形,以防有变。忠辉今日诚是捕鱼了。”

“哦,捕鱼。”家康轻轻放下了手中汤碗,接着道,“捕鱼并无过错,年轻之人嘛。但,在此之前,你难道无必须要做之事?回到刚才的话,你说有些谣言让你颇为意外,因此,你就应该努力辟谣。你说呢?”

“反正总有一日会真相大自。”忠辉大声道,“如您刚才所言,嘴巴是封不住的。与其担心那些谣言,还不如抽出时日增进武艺,忠辉才去捕鱼……”

“住口!”家康突然抬高了声音,喝道,“到底是谁说有这谣言的?是你!我才问你做了什么,做了,还是没做?回话!”

“孩儿说了,人嘴既封不住,不如去捕鱼……”

“上总介,”家康的声音一下子变温和了,“这么说,你是输给了谣言?你因谣言闷闷不乐,才去捕鱼散心,是这样?”

“不!”

“到底是怎样?父亲想知你心中所想!若是不知,我怎给你忠告?”

“父亲您也信那谣言?”

“我不愿相信。但你这么一闹,我便寻思:无风不起浪。上总介,谣言必须消除,不能由它散布。若非如此,德川家康便会被世人笑为糊涂,骂我只知大事,却看不清自家乱起;能对天下大名大加干涉,却对自家骚动毫无察觉。”

“果然如此!”忠辉扭过头去,“父亲果然也在生疑,即便不是生疑,也心中不快。忠辉难道就那般不可信?”

“不可信?”

“父亲定是想,忠辉还会提出讨要大坂城,才满怀戒心。孩儿还欲问父亲的真实心思。”

家康瞪大眼,叹了口气:此子对大坂城果然还未死心。他的不明事理更让人心痛,他哪里知道,他现在的领地越后,对于幕府,乃是个何等重要的要塞。上杉谦信占据那地盘之时,就连武田信玄那等名将都束手无策。家康原本是想利用越后地利,阻止伊达政宗向北陆扩张,但这些苦心却丝毫不被人解。此子难道真已被政宗夺去了?

家康一时无语。

目下最想得到大坂城的,实际上乃是伊达政宗,但他是想通过忠辉把大坂城弄到手。若到了秀忠的时代,伊达政宗成了大坂之主,试想斯时会是怎样一番局面?那既无远见又无谋略的丰臣秀赖,怎能和伊达相提并论?手中捧着忠辉这元宝,伊达又怎肯轻易放手?

“上总介。”家康气得直欲大哭一场,“你知为父今日为何想带你进宫面圣?”

“不知!”忠辉大声道。他绝非一介天生不明事理的愚笨之人,但倔犟的性格不许他轻易低头,“因父亲不欲给孩儿大坂城,见孩儿去捕鱼的时机……不,父亲许根本就知孩儿去捕鱼了,才特意令人前去叫我。孩儿觉得以父亲的智慧,自能想到这一点。”

“忠辉?”

“听说忠直挨了父亲责骂,甚至想去一死。父亲一旦对谁生疑,哪怕是亲生骨肉,亦断不留情。”

“哦。”

“对秀赖也一样。您故意把阿千嫁给他,待他放松了警惕,便随手把他消灭了。世人都说您城府如海,凡人无法参透您究竟所思何为,所虑何为……”

家康目不转睛盯着亲生儿子,不断叹息:秀赖的死果真在作怪……这愈让家康生哀。儿子闹些别扭也就罢了,再将秀赖的死扯进来,只能令人神伤。忠辉背后,定有政宗在唆使,但这话却不能随便出口。

“上总介。”

“何事?”

“父亲已然老了,或许无法知道年轻之人心思,我才想问你。你知这些谣言的根源吗?”

“孩儿不知!这些完全出于孩儿意料之外,孩儿也不想知道。”

“听说你以伤了你的随身侍卫为由,把将军家臣、血枪九郎的兄弟杀了。这算谣言之根源吗?”

“孩儿早就把这些事忘了。”

“忘了?你可知长坂血枪九郎与我德川一门有着怎样的渊源?”

“不知。不管他是怎样的家臣,只要敢对孩儿无礼,忠辉就不会放过他!”

“哦。”家康再次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好性情,为父比不上你。但,这都是谁教给你的?”

忠辉见父亲的语气格外平静,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父亲为何不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忠辉若再老成些,许会发现这种冷静和忍耐才是山雨欲来,乃是惊涛骇浪掀起前的宁静。然而,他还以为父亲已承认了自己的能耐,已对自己宽和如昔。

“孩儿认为,孩儿的性子不管是好是坏,都和父亲很像。”忠辉以为家康会在感情上接受自己,遂趁此机会把话都说出来,“忠辉不肖,以前向父亲提出讨要大坂城,但那绝非出于私心。”

“哦。”

“那都是望父亲缔造的太平能万世不衰。父亲,您可知目下大街小巷藏匿有多少没有俸禄的浪人吗?”

“有人说是三十万,有人说是五十万,应在两数之间。”

“据孩儿的寻查,约在四十万上下。”

“哦……”

“四十万啊,与现在幕府治下武士总数相当。若放任不管,天下必会暴乱不断。因此,现在必须推行能令人心一振之政。孩儿正是出于这般算计,才讨要大坂城。”忠辉双目闪闪发光,接着道,“父亲却不答应,还说即便向将军提出来,他也不会答应……”

“且等。”家康打断了忠辉,但声音甚是平静,“一事未完,便扯到其他事,只会令事情越说越乱。先把将军的事放一边,我问你,我若把大坂城给了你,你将如何治理那四十万浪人?”

忠辉以为,父亲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对此并无主意,亦是承认了他的才具,遂朗声道:“父亲亦知,将军规规矩矩、刚正不阿,但他不会眼观海外。因此,忠辉虽然不肖,但作为将军兄弟,却能弥补将军之不足,欲做一个总管海外诸事的总奉行。父亲也知,来到日本的洋人,分为两股,其一为南蛮人,其一为红毛人。忠辉自信能够游刃有余周旋于两方。父亲且看,现在孩儿一边和索德罗等南蛮人来往,同时也接见了英吉利商会会长考克斯,深得两方信任。故,孩儿想通过这两种势力,将那四十万浪人派到海外,在世间各地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这便是忠辉想到的贸易救国之策,欲通过这一良策来治理浪人。”

家康始时被忠辉的话吸引了。此子所思高远,若步步为营,说不定真能让城池遍布世间。然而,他很快冷静下来,道:“上总介,你是说,你要和索德罗等旧教徒,及英吉利、尼德兰的新教徒都友好往来,多方交易?”

“正是。父亲现在不就已开始了?孩儿乃是追随父亲。忠辉欲派遣那些流落在街头巷尾的浪人前往异国,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况且,这些事若要一一麻烦将军,可能会出现偌多波折。因此,忠辉才想入主大坂城,在大坂帮助将军治理天下。这样,在两三年之内,便可以贸易所得解决浪人之厄,国威亦能大振……”

家康打断了忠辉:“刚才你说,你有与南蛮、红毛两方友好往来的自信?”

“是。”

“那么我问你,你凭什么和南蛮人交往?”

“信奉。”

“哦,那红毛人呢?你应知,前者视后者如海盗,后者视前者为恶魔,二者势如水火。他们只要碰面,便会兵刀相向,二者不共戴天啊。”

“孩儿有办法。”忠辉抬起头,颇为自信道,“我们以信奉与南蛮人结盟,以武力与红毛人联合。这便是孩儿的两把钥匙。”

“红毛人为新来势力,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便需以武力扬威。”

“一方是以信奉结盟,必无阻碍。但重要的却是和红毛人联手。在红毛人中,父亲只知有三浦按针,但孩儿却与英吉利商会会长及偌多属员交往,熟悉红毛人详情。”

“哦。”

“他们要在世间各地开辟新的据点,故水军强盛,陆军不足,应该与他们缔结武力合作的条约。”

“且等一下,上总介,你要在武力方面背叛以信奉结盟的南蛮人?”

“哈哈。”忠辉不由得放声大笑,“父亲对世间的情况还不熟悉。红毛人在开辟据点时,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南蛮人,还有当地的土著。”

“我非在问这个。”家康脸上依然平静如水,“我是问,南蛮人的船若进了红毛人的地盘,你会助哪一方?”

忠辉嘿嘿一笑,道:“帮胜利一方便是。败则败矣,便由它去吧。只要将与红毛人联合之事秘而不宣,在南蛮人发动进攻前,便可从他们那里获得消息。此所谓稳占先机。”

忠辉甚是得意。家康亦觉得,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主意的确不赖。

“父亲。”忠辉扬扬得意道,“孩儿觉得您过于谨慎了。南蛮人也好,红毛人也罢,他们表面上是传教,是做生意,实际上个个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对于这些伪善之狼,如何阴险毒辣都不为过。况且,让浪人去到海外,对维持国内的太平,大有好处。孩儿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

家康抬起手打断他:“我已知你这个主意了。你说将军无法胜任?”

“正是。父亲您也知,将军乃是不懂随机应变、老实巴交的淳厚之人,乃是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

“哦。”家康的心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不愧是上总介,你看得很准啊。将军的确是个正直之人,从来未跟为父顶过嘴,也从来未向为父讨要过什么。”

“他是从心底里畏惧父亲。”

“这么说,你不畏惧?”

“是。我尊重父亲,但生身父亲,有何可惧?”

“哦。既然不惧,我问你话,直说便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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