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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新政之阻挠及破坏(上)

第十六章 新政之阻挠及破坏(上)

国史氏说:我读西方的历史而感叹公党对于国家的好处,是那样伟大。我读国史到宋、明两朝,而感叹私党对国家的毒害,是那样猛烈。那些私党,论他们的 品性不一定是小人,君子也有很多。他们的目的也不一定是寻求禄位,而以辞去禄位为目的的也有,他们所争的,也不一定是政治问题,然而无论从哪种问题出发, 而最终都要牵连到政治上来。他们的党徒也不一定是有意识的结合,然而一旦遇到事,就会兴风作浪,前面有一个对着影子叫的,后面就有跟着声音叫的。总而言之 一句话,意气用事而已。意气胜了,国家的利害就可以置之不顾,这种风气起于王安石执政之前,成于王安石执政之时,而它的高潮是在王安石罢政之后, 宋代是因此而亡的,而它的流毒到了另一个朝代也没有停止。分析它的性质,那么当时新法被阻挠和破坏的原因,就可以看到了。

王安石才执政的时候,第一个弹劾他的实际上是吕诲,那是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的事。现在录下吕诲的上疏来分辨一番:

臣认为大奸似乎是忠良,大诈似乎是诚实,只是要看用他的时机对不对。如少正卯这样的才能,说谎话而坚持是事实,行为怪诞,不接受劝告,自己的错误, 却把它粉饰为好事,记忆力强,学问也渊博,但所知皆丑陋,如果不是孔子圣明,谁能除掉他呢?唐代的卢杞,天下称他为奸邪,唐德宗却不知,最终成为大患。所 以说了解人难,尧舜都受过害。陛下才即位时,起用王安石知江宁府,不久召为学士,官吏们都欢庆陛下的明察,提拔有能力的人做他适合做的事。等他坐到高位, 众人就议论不允许,放在秤上,谁也不能以轻重来欺骗。古人说“朝廷上,不是草民百姓能说话的”,说的正是这个。我看参知政事王安石,外表淳朴,内中藏有巧 诈,对上傲慢,阴险残忍,这是人们都知道的。我略说十件事,都是看到的实事,希望皇上从被蒙蔽中醒悟。这里有一句诬陷,万死不避。王安石过去在嘉祐中判纠 察刑狱,因为开封府争鹌鹑公事,理由不当,予以驳回,御史台稍一发文催促,谢恩的话倨傲不恭。之后到仁宗皇帝时,不久王安石丁忧,这事就算罢了。王安石丁 忧丧服满,托病不起,多次诏令他不来,整个英宗朝不做官。就算他有病,陛下即位,也应来朝廷一见,才算稍有一些人臣的礼节。等被任命为江宁府,因为对他自 己方便,才从命,慢上无礼,这是第一件事。王安石任小官,每一次迁转,就不停地躲避不从,在知江宁府时被授予翰林学士,坚决辞谢。先帝临朝,他就有在山林 中隐居的想法,等陛下即位,才有在金銮殿上侍奉皇上的兴致。他为什么前面那么怠慢,而后面那么恭敬呢?见利忘义,难道是他的心思吗?好名想高升,这是他的 第二件事。皇上引见赐对经术之士,讲解先王之道,设置侍讲侍读这样的职位,执经在皇上面前,是为皇上述说,并不是传道。王安石在这个职位,于是坐着讲说, 使皇上的万乘之尊屈于下,而他摆出师长的架子,真是不识上下的礼仪,君臣的名分,何况他本应该明白道德而辅助别人的呢?只是要挟君王自取声名而已,这是他 的第三件事。王安石自从执政,事情无论大小,与同列大臣商议,有时因奏对,自己单独去见皇上,多次求得御批,自己下发,以阻塞同列的议论,正确的都揽在自 己身上,错误的使怨恨指向皇上,感情用事不公道,这是他的第四件事。王安石在纠察司,驳回别人的理由多数不合情理,与法官争论刑名不统一,常怀有怨愤。昨 许遵误断谋杀一案,极力为他主张,妻子谋杀丈夫,审问后意欲为这种罪减刑,挟持感情而损坏法令,用以报私怨。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决定事情,只听到相勾结的 声音。中书省和枢密院研究事情,也都害怕他。徇私报怨,这是他的第五件事。王安石初入翰林,没有听说他举荐过一个人,翰林中的同列,他最赞赏他弟弟王安国 的才能。朝廷给他状元的待遇,王安石还说太薄。主试官判卷时不给王安国优,就被中伤。小恩惠必答谢,一点点私仇也要报复。等他执政,才半年,恃势弄权,无 所不至。从此害怕他的人都曲意听从,依附他的人出卖自己希图仕进,奔走于他的门下,惟恐落后。他个人的死党,现在已经很多了。怙势弄权,这是他的第六件 事。他做宰相没几天,官职的任命就自己做主,凡是被逐放到外地做官的,都是不依附自己的人,还妄言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是这样,就不应是王安石报怨的人。丞 相不写敕令,这是本朝的惯例,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做的。他的用意是显示自己的威风,以惊动朝廷,而现在执政的同列都依顺他,重臣们都回避他,于是他就可以 专横地做任何事。专威害政,这是他的第七件事。凡是在皇上面前奏对,总是放肆强辩。曾经与唐介争论有关谋杀的刑名,导致喧哗,大家否定王安石而肯定唐介。 唐介是忠诚刚直的人,顾大局,不能在口舌上占上风,不幸愤懑,发病而死。从此同列尤其害怕他,即使是丞相也不敢和他较真。任性地评判是非,欺辱同僚,这是 他的第八件事。陛下正要效法唐尧,与九族亲善,奉养亲人关心兄弟,以影响天下风俗。而小人章 辟光提出建议要使岐王迁居到外地,这是离间的罪名,一定是罪不容诛的。皇上有旨意送到中书省,想要判他的罪,王安石坚决抗拒不服从,还进危言以迷惑皇上, 他就是想要离间,于是真造成了那样的结果。他结朋为奸的事已经很明确,这是他的第九件事。现在国家经费方面的会计事务,都在三司,王安石执政,与知枢密的 人一起制置三司条例,军事和财政他都管,所掌握权力的轻重就可以知道了。又举荐三人做事,八人到各路巡行,虽然名为商榷财利,其实是动摇天下。我没有见到 它的利处,先见到了它的害处,这是他的第十件事。我所举的这些猥琐之事,污浊了皇上的耳目,确实害怕皇上欣赏他的才辩,长久倚重亲近,分不清真假,辨不清 邪正,大奸得到势力,那么贤者就会离去,败乱由此而生。我推究王安石的作为,本来没有长远打算,只是务求改革,与人不同。只是修饰自己的言辞,掩饰过失, 蒙蔽皇上欺瞒下面,我很担忧,误天下苍生的,必定是这个人!希望陛下治理天下的大事,还要和众人商议。现在天灾多次出现,人情不和,只有澄清才行,不应当 搅浊。像王安石这样的人久居朝廷,天下肯定没有安定的道理,臣之所以竭诚而言,不考虑横祸,是希望感动皇上,望能判别真伪;况且陛下刚毅果断,对隐藏的一 切都有察觉,应当和贤士们的说法相质对,就知道我所说是否中肯。然而诋毁大臣的罪,我不敢逃避。孤立危险的情况下,我写下这些,是因为职分所在,不说心里 难安。回复奏章 ,请回避怨敌。

吕诲是什么人?就是治平年间(公元1064年~1067年)因濮议弹劾韩琦、欧阳修,请求杀欧阳修以谢祖宗的那个人。欧阳修所著濮议,对于他的语 言、状貌、心术,都刻画无余。欧阳修所说扬君之恶以显示自己的善,还不足,何况是以恶名诬陷君子而获取虚名呢?当时的言官们,大都这样认为,而吕诲是他们 的代表。现在就按他所弹劾王安石的话来辩解:吕诲一开始就把卢杞比为王安石,然后才说所疏的十件事,很有点不得已才这样说的意思,而第一件举的是争鹌鹑这 一案。当时王安石所判是否得当,现在全案在史书上查不到,已经无法考证。即使所判不当,也是法官解释法文的错误。法文已经很详细了,况且事情在嘉祐末年, 至此已经六七年了,这难道还不能过去吗?他的第一第二件事,都说王安石养望名声,实际上是怀有营谋官职之心,这本是一件事,而强分为二,目的是要凑够十件 事的数目,已经是很可笑。按他所弹劾的,来看一下事实, 考证治平二年七月,王安石丧服满,英宗召他到朝廷,以至于催了两三次,王安石也有三篇辞谢赴京的三个状,都收在他集中,只是说抱病日久,经不起跋涉,等稍 能支持,再任凭官府驱使,还乞求了一个分司官在江宁府居住,以便休养调理,三个状的意思一样,何尝隐居不出仕呢?因此就说他慢上无礼,吕诲不许人得病吗? 治平四年正月,英宗崩,神宗即位,闰三月任命王安石知江宁府,还有辞江宁府的状在他的集中,因为病还没有痊愈,何尝有不屑于事英宗而只想事神宗的意思呢? 王安石自成年到中年,都是因为贫而做官,不认为小官卑贱,所谓隐居山林的想法,他在晚年确实是有,而在此之前不曾有,就是他生平交游往来的书信中,也不曾 流露,更不要说对皇上了。在此之前辞去试馆职,辞集贤校理,辞同修起居注,都有原因,都可在他的集中看到,都能得到考证。到治平四年九月授予翰林学士,从 此不再辞谢,是因为没有必要再推辞了。这之前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授予知制造,本来也没有推辞。知制造与翰林学士,相差有多少?这里说他先前怠慢, 而后恭敬,见利忘义,这文字也太苛刻了吧!他的第三件事因为王安石坐讲,而说他要挟君王而自取名,古代的三公,坐而论道,从汉代到唐代,没有废除过。自从 宋太祖篡夺了周的天下,而范质因为是周的旧相,自己怕有嫌疑,不敢就座,从此沿习为成例。皇上面前,不再有臣下的座位,臣子们开始以奴隶自居,而忘记了是 和天子一同供任天职的。王安石请求恢复坐讲,不只是效法古代,是确实合于道理。像这样就说是要挟君主博取声名,那么唐代以前就没有一个真正的臣子了。考证 叶梦得《石林燕语》,说熙宁初传讲官建议恢复坐而讲道,吕申公、王荆公、吴冲卿,同时韩持国、刁景纯、胡宇夫都赞同申公等言。苏子容、龚鼎臣、周孟阳、王 汾、刘攽、韩忠彦认为讲读官应该为侍,是侍候天子,并不是皇上要向他学习,申公等人的建议就被搁置了。主讲的并不是一个人,为什么只王安石一个被弹劾呢? 况且那事情已经搁置,为什么还要说他罪不可逃呢?之后的元祐初,程颐为崇政殿讲书,极力请求在殿上坐讲。当时的给事中顾临认为不行,程颐之后就给皇上和太 后上书,说顾临所做不正确,以至有一千五百余字之多。这与王安石前后如出一辙,王安石是要挟君王以取声名,那么程颐难道不是要挟君王自取声名吗?后来《通 鉴纲目》,只记载程颐经筵讲读疏,说是豫养君德,而不提坐讲一事,难道是因为原来吕诲攻击王安石太过,不得不为程颐隐讳吗?况且从此后讲学的人,也没有人 再以坐讲来议论王安石了,难道是因为避程颐的讳,才使王安石免去了罪名吗?宋人对待是非太没有原则了!第四件事是说正确的都揽在自己身上,错误的就把怨恨 都推到君王身上等等,自从新法施行,整个朝廷都把过错归到王安石身上,有恶而无美,有错误而没有正确,如果说把美名都揽到自己身上,不知这时有什么美可以 揽的,吕诲能说出王安石揽得的美名吗?如果说他把怨恨都推在皇帝身上,那么众人所攻击的是新法,所怨恨的是王安石,不知还有什么过失可以使人们怨恨皇帝 的,吕诲也能指出具体的事吗?他的第五件事是登州阿芸的狱案,是从许遵开始议,王安石主持的。即使其中不免有过失,根据他这过错就知道他仁慈,而却说王安 石徇私报怨。试问案中的人,哪一个是王安石所私厚的,谁又是王安石所怨恨的?况且这事是很琐碎的,却叫嚷不停,怎么不怕厌烦呢!第六件事是把王安国的及第 作为王安石的罪责,考证王家人登上进士榜的,真宗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有王贯之,是王安石的从祖;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有王益,是王安石的父 亲;仁宗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是王安石;庆历六年有王沆,是王安石的从弟;皇祐二年(公元1050年)有王安仁,是王安石的兄长;嘉祐六年(公元 1061年)有王安礼,是王安石的弟弟;英宗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有王雱,是王安石的儿子。六十年中,祖孙父子兄弟共有七位进士,那么科名也是他家 所固有的,这算什么事,难道必须暗中帮助才能得到吗?王安石的兄弟,在当世都有声名,而王安国与王安石齐名。之前有吴孝宗《上张江东书》,称道王安国的贤 德,想荐举他的人很多。而嘉祐五年,欧阳修有《送平甫下第》诗中有:“自惭知子不能荐,白首胡为侍从官。”则王安国之贤德是可以知道的了。熙宁元年,王安 国由韩绛、邵亢所推荐,召试赐进士及第,与王安石有什么关系,还因此被诬呢?幸亏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先一年成为进士,否则又将为吕诲的弹劾奏章 增加一条资料了!第七件事说王安石专权,真如他所说,似乎有可谈论的地方,然而从宋史中考证,说当时中书授予官职的文书,数日决定下来,皇帝就问王安石, 然而这是出于神宗的意思,不可用“专”来说他。第八件事说唐介被气死的事,考证《宋史》唐介传,说唐介多次与王安石争论,王安石强辩,而皇上支持他,唐介 不胜愤怒,背上长疽而死,年六十岁。而吕诲说曾与唐介争论刑名,而又是为阿芸的事来说的。人死于病疽,是很平常的;唐介六十而死,尤其平常。唐介曾经和文 彦博因为灯笼锦的事在皇帝面上争论,以至遭到放逐,而没有死;而死于争论有关一个妇人重罪轻判的事,如果确实是这样,则可以说是轻如鸿毛了。因同僚中死了 一人而列为罪状,那谁能没有罪呢?第九件事说章 辟光请岐王居于外等等,自古专制的国家,因兄弟争皇位而导致国家变乱的,史上不断出现,因此后世诸王分封,必定使诸王到外地去,以为与其离得近而苦苦相 逼,不如离得远一些而常保无事。岐王和嘉王,是神宗同母的兄弟,没有比他们更亲热的了。熙宁初,著作佐郎章 辟光请求使他们迁居到外地,这与阴邪小人私下的离间是不同的。神宗想加罪给章 辟光,爱自己的亲人理当如此,王安石独自违背众人的看法,不想给章 辟光加重罪,关键他是作为大臣为国家所谋划;况且岐王和嘉王都是贤王,熙宁以来,岐王多次请求到外地住,表章 呈上就被推却,这是岐王以礼要求自己。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神宗有病。之前二王每天都来问起居,等到降制立延安郡王佣为太子,就不让二王随便进入 了。凭宣仁太后的母子至亲,神宗二十年的友爱,会有什么嫌疑?然而仍然这样,是宣仁皇后以礼来对待二王的。元祐初年,才赐颢亲贤坊与弟对门住,并且下制 说:“先皇帝忠实于兄弟的友情,以恩胜义,不许二王出居在外,如同武王待周公的用意。太皇太后严格遵守朝廷的礼制,以义约束恩,才听从他们的请求,出居于 外宅,使有孔子远其子的用意。二圣不同,而做事的道理相同。”由此来说,章 辟光的请求,符合同归于道的主旨,不能加以重罪的道理就更明确了,而王安石就更没有罪了。他的第十件事是攻击三司条例,开始议论到新法。当时的财政,不能 不整理,而整理财政,必须有一个机关,则条例司就不能不成立,前面已经详细论述过了;至于派遣使者巡行各路,是先行调查,才立法制,是遵守了为政的次序。 他所派遣的八人中,有像刘彝、谢卿材、侯叔献、程颢,当时号称为贤者的都在,当初的用心,难道是有意任用小人以败坏天下大事吗?当时均输、保甲、青苗、免 役诸法,还没有施行,荆公之怀抱,尚没有一试,而吕诲凭什么就见到他是误天下苍生的人呢?考证《宋史》吕诲传中说:章 辟光上奏说岐王应迁居外宅,皇太后怒,皇帝下令治章 辟光离间之罪,王安石说无罪,吕诲请求将章 辟光交给狱吏,没有被允许,于是上疏弹劾王安石。吕诲实际上是因为争章 辟光的事没有达到目的,激于意气,而不惜以很严重的言辞来诬告王安石,与之前因争濮仪不随己意,激于意气而不惜去诬告韩琦、欧阳修的事如出一辙。像这样的 人,就算是宽大对待他们,也不免要像孔子那样说他爱好直率却不知礼数,如果严格要求他们,必得像尧帝所说,他的谗巧之说断绝了君子之行,震惊了我们。史书 上说吕诲将要上朝回答皇上的话,司马光在朝房遇到他,悄悄问他“今天要说的是什么事”,吕诲说:“袖中的参文,是新写的。”司马光惊讶地问:“这是大家都 希望得到的人,为什么要评论他呢?”从这里可见当时的贤士大夫,没有一人不相信王安石的为人的,诋毁到王安石私德的,只有吕诲一个人罢了。这与蒋之奇、彭 思永的用帷薄之事诬陷欧阳修没有什么区别,后人没有人能为他申明这一点,我因此不怕费笔墨,辩解如上所述(以上所辩的,一半采自蔡上翔的言论,再加上自己 的内容,因此不再注明,蔡上翔的名字附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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